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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生是一场错过,愿你别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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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倒计时第七十六天。
    我在半夜两点醒来,又是两点,这意味着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挣扎着默数完一千只绵羊,再一次认输。今晚又要失眠了。
    郝泽宇紧紧抱着我,我悄悄地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蹲在床边,看他。他睡着的时候微微噘着嘴,像个负气的小孩。我对着他的睡颜许愿:愿我,每天爱你少一点。
    在客厅抽了两根烟,焦虑依然像夜色一样浓重得漫无边际。企图让第三根烟来拯救我,烟盒却空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平凡的烟头是我抽的,被咬过的湿漉漉的烟头是他抽的,我们俩像比赛一样,以三个晚上一条烟的频率,创造这场灰烬的盛世。
    我把空烟盒扔进垃圾桶,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各大门户网站的“付费板块”——一般都是无名小演员发写真照,配上“某某最新大片曝光,演绎暖男魅力”之类的标题。这让我想起以前的郝泽宇。那时候我们得想破头给他找新闻,花钱让他上,现在不用了,他手滑不小心给谁点赞,都是热点。
    rose姐果然高瞻远瞩,因为吸毒这事儿,全中国人民都知道郝泽宇了。
    他红到什么地步呢?五十多岁的我妈会在胡同口跟好事儿的邻居掰扯半天,“你家老二吸毒,小宇那孩子都不会吸!那是个本分孩子!我见过!”
    但回头妈对我疑神疑鬼了,她听说吸毒的人都瘦,那我最近究竟是靠什么瘦了这么多?
    我跟妈解释,这是炒作。
    妈却疑惑:“这不往脸上糊屎呢?你们图什么呀?下一步不会开始炒作他嫖娼了吧?”
    呵呵,如果他喜欢男人,这倒不是不行,某位宇宙顶级“直男”不是经常放出这种料?没办法,这是审丑时代。
    审美时代,人有文化,像是蜜蜂,哪儿真善美往哪儿钻。
    审丑时代,人心浮躁,像是苍蝇,谁往花朵里钻啊?腥荤脏多热闹啊!凑上去时嗡嗡嗡地骂,“你最脏!你最贱!你最恶心。”说完后,苍蝇们都以为自己是只最纯洁的蜜蜂,不,蜜蜂怎能配得上它们“宽于律己,严以待人”的美好?它们是蝴蝶,岁月静好的蝴蝶。
    我有时候翻到那些满嘴生殖器的留言,点开他们的头像,发现这帮人都是小清新头像配鸡汤简介,感觉特人格分裂。可看他们最新的状态,我笑了,好多人夸郝泽宇又man又帅。
    rose姐真是位野生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我要向她学习。
    “你是他成名路上最大的障碍,你得跟他分手。”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虽然挂着rose姐惯用的笑面虎表情,却学得不伦不类。我被我的烂演技逗笑了,蹲下来抱着脚笑。
    肋骨那儿有点硌,我摸了摸,是玉坠。竟然瘦了那么多,以前玉坠都包在肉里,现在藏在骨头间。
    瘦为什么那么难?因为你没心事。有心事,你会食不下咽、失眠、狂吸烟、扛不下去了就在跑步机上狂奔五千米……这些天,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多少医学知识的我也知道,骤然掉肉,是身体冲我亮红灯了。但我想,这样也挺不错的,总比爆肥好啊。
    我翻出尘封已久的体重秤,正要站上去,卧室里传来郝泽宇的叫声。
    他又被梦魇了。
    我跑过去,郝泽宇像是憋着哭的幼童,满脸是泪。
    我抱住他,哄小孩一般轻轻抚着他的背,“又梦见什么了?邻居小孩骂你是没爸没妈的孩子吗?”
    他眼睛依然没睁开,条件反射似的抱住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梦魇,其实是一个人的心结。无论你成长为多厉害的大人,那些你曾害怕过的东西,在梦里依然折磨你。
    我把陪他经历过的一个个梦魇,跑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如果你梦到在艺校交不上学费,班主任又骂你,你要告诉她,你现在一年可以赚一千万元了;如果你梦到选秀时,你的小伙伴们都穿你没见过的牌子,你得了冠军,那帮记者骂你土包子,你也别怕,你要告诉他们,你现在一件衣服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你梦到你挤地铁赶通告,周围人都看你,让他们看吧,你现在有两辆车,你现在坐地铁,也是为了上头条,而不是省钱;别怕脸上的妆浓,你现在不用自己化妆了,你有化妆师,小松子手艺可好了;如果你梦见自己上电视,所有人都笑你老了胖了毁容了,那也别怕,当年那些比你帅的男孩子,现在都丑了,现在网上的人都夸你长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轻拍着他,他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自己也哄睡着了。没有梦。醒来时,天已大亮。郝泽宇做好早餐,坐在沙发上抽烟,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边刷牙边问他哪儿来的烟,他在烟灰缸里拣出较长的烟头。
    我看着他笑。他也笑,说:“你最近少抽点。”
    “你也是。”
    郝泽宇的早餐,一杯咖啡就解决了,他撑着头看着我吃。
    以前是明明没吃饱,但装作饱了。现在是明明吃不下,但还要装作还能添两碗的样子。不管多么心事重重,都不能让他看出来。
    他忽然问:“昨晚我又叫唤了吧?”
    “这回梦到什么了?”
    他垂下眼睛,自己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梦见上幼儿园,放学了,没人来接我,妈妈不来,奶奶不来,丹姐也不来,我特着急。后来想着,还有你呢,我一直等啊等,可等到幼儿园的小朋友都长成大人了,你都没来……”
    我笑:“非得等人接啊?你可以自己来找我啊。”
    “我太小了,我走不远啊。”他看看我,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福子,你别抽烟了。”
    “为什么?”
    “你要长命百岁,不,不用活一百岁,活得比我长一点就可以了。这样我以后每次梦魇,你都可以在我身边。”
    “一辈子吗?”
    他点头。“你觉得一辈子很长吗?咱们忍忍,一晃就过,我不想梦魇再吓到别人了,后半生专门吓你。”
    “那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假装哀怨地哼唧两声,郝泽宇笑到眼睛都眯起来。我看着他,忽然说,“其实,我也有梦魇。”
    “你不是号称一觉睡到天亮吗?”
    “是啊,逗吧?我这样的人,也有梦魇。”
    “你的梦魇什么样?”
    我想了想:“我脚特臭。”
    他大笑起来,“你以前臭脚啊?”
    “我刚去《时尚风潮》的时候,助理特多,我在里面鹤立鸡群,因为我胖,我笨,我老闯祸,还有,我脚臭。我特纳闷,正常人脚出汗了,不都这味吗?后来我上司送我一双她穿不了的名牌鞋,我穿上后,脚不臭了。原来好鞋真不会臭脚!我二十七岁之前,没穿过二百块钱以上的鞋,当然臭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只穿好鞋,吃不上饭,也要买好鞋。”
    他了然地点点头,“第一次遇见你,我还想,这女孩一身都乱穿,鞋倒是穿得不错。”
    “说起来,我的梦魇特无聊,我老在梦里偷别人鞋,特别狼狈,我在梦里怕得厉害,你想想多可怕,我是个脚臭的偷鞋小偷。”
    “现在还做吗?”
    “咱俩在一起后,这梦就变成有人捂着鼻子讽刺我,说我脚太臭了,我烦了,直接把脚伸出来,是啊我脚臭!我就不穿鞋!气死你们!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梦魇过。”
    “真好。”他由衷地羡慕。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你在所有的梦魇里,都是长不大的脆弱的小男孩,很容易被伤害,所以总想依靠一些人,奶奶、丹姐或是我。可不管我们在不在你身边,你都得学会在梦里长大。下回害怕的时候,你要在梦里大声喊,‘我长大了,我赚钱了,我什么都有了,我不怕你们了。’你要学着逃离那些困住你的梦魇,不要只想着依靠你身边的那个人。”
    郝泽宇沉吟了很久,点点头,突然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
    我站起来,装出平时一贯的没心没肺,“去上班啊。”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嗯”了一声:“上班也好,省得让姑姑多想。”
    随后,他又说:“等他那边定下来,你就把工作辞掉,陪我一起进组拍戏吧。我想不管在哪儿,五米之内都能看到你。”
    “那你不拍戏的时候,我干什么?”我问。
    “在家待着呗,你的梦想,不是一直躺着吗?”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要认认真真吵一顿大的。但现在我只说:“咱们再谈。”再谈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虚幻的希望。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谈,都会变好。
    出门前,我看到昨晚翻出来的体重秤,站了上去。倒计时第七十六天,我五十九公斤。
    〔二〕
    我以为,我和郝泽宇会继续这样缠绵悱恻,每天过得生死离别。
    情况却突然变了。电影签约时,老牛突然强硬了起来,要求公司的三个小鲜肉在大导的电影里演男三男四男五号。
    让郝泽宇当男一号,本来就是rose姐强人所难,大导只说再谈,再无下文。局势本已明朗,但老牛这么折腾,一下子变天了。
    老牛一点都不慌,慌的是rose姐。rose姐给郝泽宇打了电话,怒气直顶着嗓门儿,不用开免提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是什么意思?让你演不成这个电影,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演,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演他才有好处,肯定是误会。所以姐,你在大导那儿多费费心……”郝泽宇好说歹说了好一阵,这个电话才算完。
    撂下手机,他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rose干吗给我打电话?应该给你打啊,反正最后还得你去问姑姑。”
    我心想,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分手了,她何必要麻烦我呢?嘴里却说:“她可能觉得我跟老牛是一伙儿的。”
    “咱俩才是一伙。”他犹豫了一下,问我,“是吧?”
    “当然。”
    他这句“是吧”真是问得很客气。我觉得最近的郝泽宇,有些莫名的疑神疑鬼。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满屋子转悠,跟我商量着进组要带什么东西。
    他从衣柜拽出第四件大衣在身上比量着,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我走过去,连人带衣服摸了一把。“这是上回那品牌送你的吧?小六万块呢,你还真舍得穿到那荒山野岭去啊?回头别再给拉上个口子。”我拉着大衣的一只袖子,开玩笑说,“再说,万一你演不成呢?”
    郝泽宇脸色一变:“别开玩笑!”
    我的笑容一僵。
    不过瞬息,我们之间的气氛莫名冷了下来。他像是心烦意乱,随手把衣服扔到了一边,那只质地优良的袖子飞快从我右手掌心划过。
    我伸出左手,摸了摸微微刺痒的虎口。奇怪了,明明是那么贵的羊绒,怎么还会让人这么不舒服呢。
    不知过了多久,郝泽宇突然冒出一句,“这主意,不会是你出的吧?”
    “什么?”我一时没听懂。
    他没回答我,紧紧抿着嘴,抿得嘴唇边缘一片透明的白。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真不明白老牛到底怎么想的!他这是在拿我的前途当儿戏,什么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真的被换掉了呢?他想过备选方案吗?”
    仿佛有人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了一下,我突然明白他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人家说醍醐灌顶,但我现在的感受,只能说是狗血淋头。简直是讽刺,他前脚刚在rose姐那儿帮老牛说话,转眼就把实话掏了出来。甚至怀疑是我献计,跟老牛串通一气来坑他。
    胸腔里气血翻涌,但我努力压着这股劲儿,还是笑:“老牛这边塞几个人又怎么着?要不你现在跟他续约?”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我:“你要跟我吵架是吗?”
    我笑得更开,一如往常的没心没肺,“没有,我只是想搞清楚,你口口声声要为老牛争取更大的利益,这不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得到的利益吗?老牛这事做的可能的确莽撞了,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冷不丁一走,他怎么办?”
    “他怎么办?难道我还不够为他考虑的?为了老牛,我跟rose那边开了什么样的条件你也是知道的,我做的仁至义尽了,他为什么非得得寸进尺?”
    我的怒火轰的一下烧上了头顶,“郝泽宇,你是忘了老牛当初怎么对你掏心掏肺了是吗!之前还一口一个‘姑姑’呢,你现在这么说合适吗?而且那时候,是你说咱们四个要一块儿的,是你说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变的。现在暴露你的真实想法了?”
    “好,好,好。那我不演,我全豁出去了,这样可以了?你以为把我赔进去,一切就真的不会变吗?”
    我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焚尽了,喉咙紧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何尝不明白,郝泽宇说的都对。拿了什么还什么,往上推个几千年,哪吒也不过把一条命赔给爹妈。他为老牛讨到的利益,对比老牛对他的付出,已经足够两两相讫。我只是疑惑,他是怎样能这么理所应当说出这些话的?眼前这个能把一切利益关系想得这么通透彻底的郝泽宇,跟当初那个为了一件毛衫就把对方当亲人的傻小子,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郝泽宇像是缓过劲儿来了,垂头丧气地站到我面前,开口道:“对不起,是我情绪不稳定。刚才我……我没控制住……”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收拾好东西,提包就走。
    他拉住我:“你干嘛?又要玩离家出走那套?”
    “这又不是我家,我凭什么出走?”我一拧手腕,挣脱他的手,“我只是觉得,好像突然有点儿不认识你了。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大明星的架势?”
    我看着他,下意识想笑,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干脆沉下脸,“你不是想知道老牛到底是怎么想的吗?你放心,我会去跟老牛问个清楚。”
    我在楼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车发动的时候,到底还是没忍住,趴在车玻璃上往郝泽宇家的窗户看了又看。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丝合缝,一丝不透。自从在rose姐那儿看到我跟郝泽宇被偷拍的照片之后,我就时时警惕,只要人在家里,首要任务就是检查窗帘。
    想到那场被逼到死角的谈判,我心中的苦涩一股一股涌了上来。对啊,今天是我们分手的倒计时第七十二天呀,我这是干嘛呢?为什么还要跟他吵架?是想用这种惨烈的招数,快速终结这折磨人的倒计时吗?
    这一刻,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我希望这辆车突然失控,也许我就能碰碰运气,一头撞进时空隧道里,回到我们吵架之前。就算只剩七十二天,我也想跟他一起,好好地、平静地走完这一程。
    然而现实中,时光不仅不能倒流,接下来,我还必须要面对另一番难堪的处境。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如果必须有个把丑话说在前面的人,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两边都得罪的人,那就我来做吧。
    我没觉得自己伟大,就是有些悲哀,何以至此。此事古难全,除了过胖毫无其他亮点的福子,究竟又能做到些什么。
    我到了办公室找老牛约谈,老牛的态度斩钉截铁:没得说,必须打包签那三个小鲜肉。
    我叹气,“老牛,你是真以为rose姐不会跟你翻脸吗?”
    他笑了,“翻脸?我值得这么做吗?不值得。小宇是几千万的生意,为了钱,她一定会想办法满足我。”
    “那以后你们怎么往下处啊?”
    老牛轻描淡写抛给我一句,“再谈啊。”
    又是“再谈”,这个词刺得我无比清醒。
    我严肃起来,“再谈就是没得谈,你这么玩下去,你想没想过,会毁掉郝泽宇?”
    “说什么呢?”他笑嘻嘻的,“哟哟哟,你瘦了之后,眼神跟头狼似的……”
    我点上一根烟,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有点招架不住,把头转向一边。
    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我酝酿一下,不咸不淡地说:“反正我觉得底线试过了,气也出过了,差不多得了……”
    “你想抽死啊!”老牛伸手夺过我嘴里的烟,扔到窗外。他站在窗前远望,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些要拆迁的平房。
    老牛背对着我,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你让我再想想。”
    我想了想,摇摇头,“老牛,虽然郝泽宇已经不能算咱们这边的人了,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样对他来说,风险真的太大了。万一对方不让步,他……”
    我说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最近真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不过还好,在老牛面前哭,不丢人。
    老牛远远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他温柔地说:“我以为你减肥成功了,独当一面了,也敢跟我谈条件了,人能变得硬气些。结果你还是这么怂,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我擦着鼻涕说:“你不知道而已,早改了。”
    “那行,希望我还有机会能看到。”老牛忽然叹了口气,“你别以为我是黑了心了,但这回,我可能非这么做不可,我……福子,看到你好,我比谁都高兴。要越来越好,别再回去了,那时候多苦啊……”
    我琢磨着这话不对劲儿,忽然警觉道:“老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提前撤?”
    他突然来劲了,“我撤?让那老女人如意?甭逗了,她要是朵玫瑰,我还是镶钻的狼牙棒呢!看谁刺儿多!”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是看不明白了,心里满坑满谷只有难过。
    我不打算灰溜溜回到郝泽宇身边,低声下气地去哄他了——要哄也该是他哄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在街边拿定主意,对着手机抹干净脸,直接往家奔。
    进了院子,一堆老街坊都围着二丫家门口,她家着火了?原来二丫她爸妈把房子卖了,刚签完合同,听说卖了小一千万,整个院子都轰动了。我惊了,疯了吧,他家还没公共厕所大呢。
    隔壁马叔说谁让咱这位置好,学区房,一平方米三十多万呐。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饭点闻着味儿,都能猜到谁家改善伙食,二丫家平白无故地先成为千万富翁,大家神色各异。
    妈也挺逗,回家就看着客厅灯泡不顺眼,嫌暗,我说您不省电啦?
    妈一拍桌子。“住着一千多万的房子,咱也得亮堂点!”
    妈指挥着我换灯泡,屋里黑成一片,爸回来了,妈开始跟他念叨隔壁卖房的事儿。
    二丫家是从河北迁过来的,爸就说外地人都这样,老北京谁卖房了?多少钱咱也不卖,这是咱的根儿。
    爸看到我的身影,有点疑惑,说这谁呀?
    我也不看爸,跟妈说,我这才不在家住几天呀,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灯泡此时换好,屋里亮了,爸一惊,声音都带着颤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样”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我心里还挺高兴的,我们父女都好久不说话了,爸这是心疼我呢。
    我心里一阵热,嘴却不好好说话,“什么叫‘这样’?我怎么样了!”
    “你不会去做缩胃手术了吧?你不要命了!”
    “二位贤伉俪真默契,您老婆以为我吸毒了,您觉得我动手术了,我有那钱吗?”
    妈嗑着瓜子,突然补了一箭,“她可没钱,钱都用来整容了——老福,你就没发现,你闺女鼻梁骨都垫到发际线了?”
    我跳了起来,“谁垫了?我是打了玻尿酸!”
    爸蒙了,不知道玻尿酸什么东西,我以吼的方式,跟他科普这是微整形,只打针不开刀,特安全。
    爸瞪着我,眼角突然流下泪来。
    这可吓到我了。
    妈问他哭什么哭啊,嘿,这老头抹抹眼睛,看看客厅新换的灯,说灯太亮,刺眼睛。
    爸又进卧室了。
    巴掌大的地儿,我小声埋怨妈多嘴。
    妈说她不插嘴,我俩又得吵起来。
    我可惜道:“感觉我们爷俩再吵一会儿,就能和好如初了!”
    吃完饭,我出去遛弯,路过药店,我进去溜达一圈,出门手里多了一袋子药,藿香正气水、板蓝根、牛黄解毒片、薄荷膏、马应龙痔疮膏——我多嘴解释一句,拍戏时难免容易磕磕碰碰,这玩意消瘀血特别好使,剧组拍戏必备。
    我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傻,更恨自己不长进。
    回家后,爸在看电视,我在沙发旁站了三秒,心想如果这时候说一嘴分手的事儿,冷战也应该结束了。可我又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世界上我最爱的俩男的,怎么都得我哄啊,我还想被人哄呢!我把药扔桌上,气鼓鼓地回屋了。
    晚上躺在我那张小床上,再次闹起了失眠。失眠的原因,我自己都羞于启齿。我想念郝泽宇,我还是想见他。
    一整天过去了,郝泽宇都没来哄我,不,应该说是压根儿没理我。而我呢,也不知道在那么咄咄逼人地出走之后,现在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我自我解嘲,再这么冷下去,不用分手倒计时了,直接分了,也省得到时生离死别。
    〔三〕
    何以解忧,唯有工作。
    电影选角的事很快有了结果,双方都退了一步,大导松口让了俩角色出来。公司仨新人,只有两个能上郝泽宇的电影,十九岁的董恩被剩下来了。
    当初签董恩的时候,本是看中他的美色,想把他朝着“小郝泽宇”的方向打造,结果签了才发现他除了美色,愣是没什么别的技能。后来带他的团队集体跳槽,郝泽宇又爆红,他就一直放在那儿没人管了。
    我在篮球场找到董恩的时候,他在打篮球,我一惊,这孩子原来白白嫩嫩的,怎么现在晒成一黑壮汉了,也不刮个胡子,偶像剧是别想演了,直接可以下乡种地。
    我把董恩推到彭松那儿,强迫小松子免费给他拯救形象。
    我觉得小松子是敷衍我,我出去抽根烟的工夫,他就把董恩改造完了。胡子都没刮,也就修了一下,剃了个寸头,西服白t恤白球鞋……这哪是“小郝泽宇”啊,简直是郝泽宇他大哥!
    小松子和董恩却都挺满意,说很性感。
    我气得直跺脚,“这哪儿是少女偶像啊,这就是卖肉的牛郎……”
    这一跺,反而让我有点主意了,那就卖肉好了。
    给董恩重拍宣传照,摄影师问我要什么风格,我说:“艳星。”
    这组照片拍得我灵感迸发。我把他强塞进某当红美妆节目当人肉花瓶,说服制片人也很容易:我们不要钱,上节目可以一直光膀子。
    现在推新人,不拿资源砸,还真不可能有什么动静。我又没rose姐那么呼风唤雨,只好动点歪脑筋。专挑地铁人少的时候,我让董恩穿一件身形毕露的跨栏背心,假装偷拍他,同车厢的乘客还以为我是电车痴妇。
    拍完后用小号发八卦小组,题目是《今儿在地铁上看到一帅哥》,然后雇两拨水军,一拨说帅一拨说丑,挑拨围观群众参战,眼看他们打了十几页,再找营销号纷纷转载,给董恩贴上“地铁肉哥”的标签。等热度下降了,最后在网上发布:“除了‘地铁肉哥’,你坐地铁看到过哪些帅哥?”——反正始祖是我家董恩。
    做到最后,我都笑了。
    以前我做时尚杂志时,还骂过那些“最美考生”的烂营销,就差脑门上刻着“我要红我还假装不是艺人”了。结果今天,我比人家做得更露骨,人家起码能混上“最美”,我呢,就差把董恩扒光了,希望群众带走他。真不体面。
    以前呢,我还一直幻想有一天,我会成为娱乐圈别具一格的营销大师。现在我承认,这个“有一天”大概不会来了,我成不了rose姐,也成不了老牛,我只能借鉴着前辈们丢脸的经验,做出更丢脸的营销。
    然而即使招式这么烂,竟然还有人说我做得不错。
    我正对着电脑愁眉苦脸地发呆,看起来像是为推董恩的通告殚精竭虑——其实我在想郝泽宇怎么还不理我呢。
    老牛骂了我一顿,“你知道你最近在圈内特招人恨吗?人家花了几百万元砸新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倒好,小米加步枪的野路子,倒是把董恩给做起来了,你现在还有脸摆便秘脸?”
    呵呵,真是误会,这里面没一件是我做成的,都是别人无心插柳帮我。刚在朋友群里抱怨了几句,几个做媒体的朋友说董恩上不了专访,当个模特总行吧。跟做广告的朋友吃饭,顺嘴说了一句我家小孩身材不错,他看了照片,说正好有个泳装广告,来试个镜吧,结果这事儿就成了。某大牌经纪人生日,我带着董恩过去拜码头,某乐坛小天后觉得董恩眼缘儿不错,让董恩当了她mv的男主角。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场面上的朋友挺多的。什么叫“场面上的朋友”?你能帮人家,人家才来帮你。这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好像我也还有点用?
    本来呢,推董恩的工作,我准备折腾几下,要是没有大水花,也就歇菜了,现在我反而不想撒手了。我想试试,自己能力的极限是什么。
    工作令人治愈,我乐此不疲地继续推董恩。
    接触董恩,也让我挺长见识的,我发现新一代的明星,跟以前的不大一样。像郝泽宇这一代,家庭条件都不怎么样,学习也不好,混娱乐圈都是阴差阳错的,红不红都靠运气。但董恩这一代,衣食无忧,当明星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心态特好。
    比如,我接到了董恩的第一个商业活动,十万元给某健身连锁品牌站台,我给推掉了,董恩知道后,老大不乐意。一句“为了你好”,能忽悠住当年的郝泽宇,但对付不了他。得委婉地让他知道,他聪明,我比他更聪明才行。
    我拿出大学写毕业论文的劲头儿,先立论点,再立论据。“这个活动会混淆你的人设。明星什么值钱?就是人设啊!你要为了十万块接了这个健身活动,你的人设就是一健身教练了,健身教练能吸引到谁呢?寂寞的富家太太?还是已婚基佬?能吸引到他们也算你的造化,可他们不会为了你花钱,只会对着你的照片撸。”
    “那我要吸引谁啊?”
    “那些网上嚷嚷着要睡你的发春少女啊,现在得少女者得天下,你知道刘德华为什么会成为天王巨星啊?就是因为当年他赢得了全中国少女的心呀……”
    本来他都快被我说服了,但听到刘德华的名字,突然皱了眉头,“他老了点吧,比我爸岁数都大……”嘿,一九九九年出生的小孩,口气太猖狂了。
    我怒了:“你连刘德华都看不起?你要知道郝泽宇当年还问,他什么时候能成为刘德华那样呢,我还说等九亿少女的手机屏保,都换成他的照片,你看看他现在……”我突然停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原来我和郝泽宇的事儿,都可以话当年了。当年多好,我是不如意的助理,他是不得志的十八线艺人,可我们很快乐,不像现在,彼此都计较。
    “我可不想成为小宇哥,他太苦了。”董恩这句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
    我抓紧机会给他上政治课,“苦怎么了?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怎么不能啊?你拿着水管,对着太阳滋,也能见到彩虹呀,就是小点,可那也是彩虹吧?凭什么非得吃苦啊?”
    原来新一代是这么想的啊?我突然有了点紧迫感。00后的孩子们都已经快是主流消费群体了,我这个老年人得随时跟上他们的思想。
    我酝酿一下,想要继续说服他,他倒是先一步想明白了。
    “不接就不接吧,反正我也不缺钱,是得高档点。那接下来我该做点什么呀?”
    我扔过《女人邦》的内裤大片拍摄计划,他又急了,“这不还是单纯露肉吗?哪儿高档啊。”
    “内裤高档啊!阿玛尼的!我想好了,接下来咱们要转型,就是三点全露,咱也得把名牌内裤套在脑袋上。”
    当然,我没跟孩子说我的私心。进棚那一天,郝泽宇也会在同一个摄影棚拍杂志。上进归上进,但也不能彻底把郝泽宇扔下不管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天也真奇了怪了,我在那周围溜达了好几圈,试图找准机会假装偶遇,却死活碰不上郝泽宇。我只好先放弃这个计划,回去看董恩。
    还真回来对了,一进门,我就见到服装编辑助理一脸羞涩地要帮董恩抹油。我的孩子岂能让这种低端小基佬占便宜。我把助理赶走,一边抹还一边给他上《艳星工作守则》第一课:你肉体贵着呢,不能让凡人随意触摸。
    董恩转过身,我心无旁骛地给他胸肌抹油。他举了会儿胳膊觉得累,直接把俩胳膊放在我肩头,脸离我很近。
    他看着我,突然笑:“姐,你远看长得不怎么样。”
    “哼,你远看还像个民工呢。”
    “但你近看,长得还挺漂亮的。”
    我不满:“夸我漂亮就是骂我!”
    “真的!前阵子我发咱俩合影,好多朋友还说你经纪人长得还挺好看呢。”
    这小子还学会溜须拍马了。我把手上的油往他脸上一抹,“让你胡说!”
    董恩笑着躲,又突然招手,“小宇哥。”
    我一瞥,郝泽宇、执行经纪人和助理一起过来了。
    我内心顿时一阵狂喜,却假装平静,一边给董恩抹油,一边问,“老牛怎么没过来?”
    这话本来是抛给郝泽宇的,哪想着执行经纪人先跟我搭话了。我暗恨,瞪她一眼,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回去就把你开掉!
    郝泽宇只顾着跟董恩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的,还说一会儿一起吃饭。
    我伺机插嘴:“周围有什么饭店还不错呀?”
    郝泽宇没理我,跟董恩告了个别,直接走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董恩大手一挥,把我拨到一边,“还抹啊!我都成烤乳猪了!”
    董恩化妆的时候,我憋着一口气,狠狠耍了一番假公济私,不停地挑剔化妆师的业务能力。
    这时,郝泽宇的助理过来,说让我过去一趟。
    “郝泽宇让我过去的?”
    “不是,小宇哥对今天的服装好像不满意,我们想让你帮忙看看。”
    我冷笑一声:“不满意?是工作啊还是度假啊?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
    我魂不守舍地监工董恩的内裤拍摄。眼前一坨美好的精壮肉体,我心里却全是有小肚腩的郝泽宇。不是浓情蜜意地想,而是带着一丝恨。我想问他,可以了吧?电影的事情已经解决,你依旧是无可撼动的男一号,还要晾我晾到什么时候?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还要继续气下去吗?你究竟在气什么?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郝泽宇的助理,发信息说,小宇哥莫名其妙发脾气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回,第二条信息又来了——“姐,刚才我来叫你,就是小宇哥让我过来的,但他不让我说。”
    我几乎要跪地祷告了。他还惦记着我。
    我心里有了底,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跟他和好的准备。正要跑过去,这时,摄影助理突然往董恩的内裤上喷水。喷水不要紧,本就贴身的内裤更加紧紧贴在董恩屁股上,连股沟的线条都瞬间暴露无遗。
    我一下子蹦了起来:“干吗呢!”
    还拿着喷水壶的摄影助理愣了,手足无措地看向摄影师,“不、不是这样吗?”
    我气急败坏地上前理论,一群人叽叽喳喳掰扯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摄影师误会了编辑的意图。董恩围着条浴巾去换内裤,我留在现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罢休。不趁这个机会立个威,下回还不欺负到我们家小孩头上去了?
    对方端着咖啡一脸谄笑地来让我消消气时,我才突然想起来要找郝泽宇,当即也顾不上什么做戏做全套了,急吼吼就往郝泽宇那边跑。
    刚到地方,却得知,郝泽宇耍大牌,不拍,走了。我吃了个变相的闭门羹,有苦说不出,只能带着新的怒气,回头继续等董恩拍完。
    摄影棚的所在地偏远到鸟不生蛋,根本不好打车。我跟董恩沿着路走,董恩一个劲儿笑我今儿神经病,一会儿泼妇一会儿沮丧。
    我嘀嘀咕咕地埋怨:“要不说命不好呢,车限号就限号呗,非得在今天限我的号。”
    我突然想到,这车还是郝泽宇买的。是了,人家花这么多钱,我怎么就不能主动给金主打个电话呢?
    正琢磨着,有辆出租车擦肩而过,我立即伸手,出租车竟然就这么径直跑了!
    我喊了两声,毫无作用,想说算了。但身边的董恩小旋风一样窜了出去,拼命追着车,追了好远,那辆出租车终于停下来。
    我气喘吁吁地跑,脚跟疼得刺心,八成是被高跟鞋磨破了。我怨他:“至于吗,不行就等下一辆呗。”
    董恩帮我开了车门,迎着月光,灿烂地笑:“万一没有下一辆呢?”
    我有点恍惚,我认识郝泽宇时,他也是如此灿烂。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郝泽宇不会说的。
    机会摆在眼前,我干吗要错过?这话让我陡然清醒。在这倒计时的日子里,我为什么还要犹豫不决地浪费时间呢?
    坐进车里,我决定给郝泽宇打电话。即使是吵架,也比现在不闻不问的好。
    然而接通的提示音只响了两声,郝泽宇就把我的电话摁了。又打了几次,他干脆关机了。我安慰自己,说不定是他手机没电了。
    我又打给他助理,电话却也被摁了。我紧紧握着手机,从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色很难看。
    恼怒真是促进生产力最重要的情绪。我转头看董恩:“我想到你下一个宣传点了。”
    他一派天真无邪地问:“什么呀?”
    “演艺圈新四大翘臀王!”
    〔四〕
    我忙了一个月,只为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家董恩的娇臀翘到要上天。
    然而我命好,也命不好,一不小心制造了潮流。
    现在的粉丝可真够奔放的,都觉得自己偶像臀型完美。操心这个干嘛啊,又不会真的脱光了给你们看!干嘛这么热烈参与“演艺圈新四大翘臀王”这个活动啊,这本来是为我们董恩准备的!
    几家粉丝撕得腥风血雨,纷纷爆着对家的黑料,活动都失控了,我做梦都忙着找水军,忙得披头散发。
    我终于理解了那些工作狂是怎么回事了,以前我以为那些人天生贱命,不加班不通宵工作难受,现在我才理解,谁愿意受累啊,但如果你的工作特得心应手,累的过程也会分泌多巴胺,情绪愉悦着呢。
    感谢中国娱乐事业的发展,让我这种边角料,也有了燃烧自己的机会。男人算什么!我要做女强人!等我发达了,郝泽宇算什么?我天天潜规则小鲜肉!
    我发愤图强到大便干燥,嘴里长大泡,再加上每天抽两包烟,嘴巴臭得厉害,还要拼命为董恩制造声势。
    公司的小孩都说,姐,你就差把董恩的裸照发到网上,然后喊着让大家评评理,看看我家孩子屁股翘不翘了!
    我还真考虑过这招的可行性——有点走火入魔了。
    此时,老牛唤我进他办公室,听一则电话。原来是跟郝泽宇进剧组的助理,哭诉郝泽宇如何难伺候,连睡觉的枕头都要他家那个。
    老牛好生安慰着,挂了电话,却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让我马上打飞的去送枕头,说我再作下去,郝泽宇真被作跑了。
    “忙,没空。”我冲老牛扔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直忙到脑袋发晕,我累得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然而勉勉强强睡了两个小时,我又醒了。
    赶紧睡吧,睡吧,为了工作就够殚精竭虑的了,哪还有工夫考虑儿女情长呢!往常我这么给自己洗脑,想一会儿,还能多眯一阵子,但今天却越想越睡不着了,脑子里翻来覆去全都是郝泽宇。
    哎,他毛病那么多,又特恋床,万一睡不好觉,第二天怎么拍戏啊?这部戏多重要啊,万一他演不好……
    我越想越心焦,终于忍不了了,穿上衣服杀到他家。
    到了他家门口,我真希望他家的门锁换了密码,这样我也不犯贱了。我试着按了一下,密码竟然还是我的生日。我有点感动。这是不是说明他还爱着我呢?
    心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如果他爱你,为什么不主动跟你和好呢?
    可另外一个声音说:凭什么不是你主动跟人家和好呢?这一切都是福子你作出来的,你怨得着人家吗?
    我是女人啊!我回驳心里的声音,就不能让让我,别跟我硬碰硬吗?
    心底的声音哈哈大笑:你也是女人?你撒泡尿照照镜子。
    我照了一下郝泽宇家的试衣镜。我眼角还带着眼屎,头大脸松,满脸浮肿,头发睡得跟鸡窝一样,套着起球的t恤,穿着夹脚拖——脚趾甲也该剪了。
    真丑啊。胖子瘦了,也许会变成美女。但胖福子瘦了,只会变成一个丑福子。丑不可怕,但一个女人如果丑,还又虎又作,还装什么女强人啊?
    我忽然胆怯了起来,觉得周围人对我也太好了。即使rose姐那个老狐狸,也没当面说你长成这样,还想跟大明星谈恋爱?你要不要脸啊!
    我抱着郝泽宇的枕头,心里百感交集,后来竟然就这么在他床上睡着了。
    一通电话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听到老牛焦急的声音,呆了几秒,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不是梦魇。
    我听到我冷静地跟老牛通话,“我听懂了,知道他从威亚上掉下来了,老牛你别哭,咱们现在就买机票去横店。”
    在飞机上,我抱着郝泽宇的枕头,努力让自己再睡一会儿,养精蓄锐。
    梦跟破抹布似的,支离破碎。我仍然在鞋堆里翻鞋,终于翻到我想要的那一双,一群人却围住了我。高中班主任、大学时抓住我作弊的女老师、我卖地铁票时的领导、《时尚风潮》的女魔头、我第一次参加时尚活动时不让我进去的保安……他们都是看低我的人,时常在梦魇里出现的人。我挥舞着手里的鞋打他们,嘴里嚷嚷着说我不怕你们了,我的脚不臭。他们都变成了不倒翁,被打倒后,摇摇晃晃又站起来了,他们嘲笑我,说这不是你的鞋。我手里的鞋,竟然是双男鞋。他们把头靠过来,每个人都变成了诡异的狐狸脸,他们集体说:“他以后不用穿鞋了……”其中有个人捧着一个男人的腿,血淋漓,腿毛的长相我很熟悉……
    我从梦里惊醒。脖子上的玉佩仿佛是种安慰,摸了半天,才止住了眼泪。
    我转头,旁边座位的rose姐和老牛手牵着手,睡着了。太吓人了,两个从不对付的女强人,此时竟然成为彼此的依靠。
    我笑了。然而笑过后,我害怕了起来。能让他俩化敌为友,郝泽宇应该伤得很重吧。
    我继续摸着脖子上的玉佩,伸手管空姐要了杯酒。头等舱就是好,酒一杯接一杯。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老天啊,让我跟他分手也可以,让我重新变成一头猪也可以,让我后半生还这么落魄下去也可以,让我少活十年也可以。只希望我心爱的这个男人,可以平安无事。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自己的银行账户。钱不多,但还是令我稍微安心下来。没事,他就算残废了我也不怕,我还有一双手,我来养他。但……万一他死了呢?万一他成了植物人呢?
    我去厕所匆匆洗了个头,冷静下来。我对着镜子,如此安慰自己:他要死了,也不怕。我先杀了导演,再杀了武行,最后干掉rose姐,然后亡命天涯。
    然而郝泽宇只是断了一条腿!吓谁呢!我暗骂了一句,高悬的心终于回到了肚子里。
    冲进病房的时候,郝泽宇正躺在病床上,在投资方、制片人和主创的围绕当中,充耳不闻地打游戏,小嘴噘着使劲,更显孩子气。
    两个月没见过面,此刻的他竟然有点陌生。黑了,瘦了,妆还没卸干净,是拍古装战场上的戏吧?工地的民工也比他干净。
    但在满屋子齐头整脸的人之中,他却是那唯一闪耀的存在。因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独有的气息,那是千军万马爱慕过的痕迹——像个当红明星。
    我突然有点敬畏。我给他一人的爱,怎么抵着过那多人对他的爱呢。但即使如此,他还爱我呢。相互依靠、相互拉扯、相互折磨的爱。曾经揣了满怀的不甘与埋怨,突然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抬起眼,眼睛还是那么亮晶晶的,目光飘过来,定在我身上不动了。
    我俩隔着人群,就这么无声地对望了一会儿。
    他忽然说:“你来干什么?”
    语气太冷漠,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屋里的人都望向我。
    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以埋怨的方式,以恼怒的方式,以哀怨的方式。
    然而开口,我只是有点哽咽地说:“你可都改了吧?”
    他看着我,这个肥版的林黛玉,笑了,又哭了。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也哭了,脑子里转着两个念头:竟然就这么和好了;老娘都做好你残废了养你的打算,结果你只是断了一条腿而已,我白感动自己了。
    〔五〕
    装了一阵子的女强人,我又被打回原形。把老牛送走后,我立刻化身二十四孝助理,买了个电压锅,天天熬大骨棒汤。
    大导过来探病,我顺手给他盛了一碗汤,大导表扬我,“你助理不错啊。”
    郝泽宇淡淡地接了一句,“这是我女朋友。”
    大导捧着碗一愣,明显不知所措了。
    我拿出海盐,热情地问大导,“我想着郝泽宇现在不能吃太咸的,就没放盐,是不是有点儿太淡了?”
    郝泽宇盯着他,“您是第一个知道我有女朋友的。”
    大导手一抖,半瓶盐都倒了进去。
    郝泽宇继续说:“这事儿要是被别人知道,肯定是您说的。”
    一碗海水见底,大导遁走。真是,这么大腕儿的导演,还这么经不起玩笑。
    我在剧组待了一星期。董恩跟我视频通话,光着膀子让我看他最近练块儿练得怎么样,还问:“妈呀,你啥时候回来管我啊?”
    郝泽宇把电话夺过去:“你妈伺候你爸我呢,儿子你自生自灭吧。”
    吓得他连忙把电话掐了。事后,董恩告诉我说手机都直接摔坏了,还特好奇地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惜字如金,分享给他一首歌,《大约在冬季》。也不知他能不能get到我这么老套的幽默感。
    一个礼拜之后,郝泽宇就瘸着腿下地拍戏了,主治医师都快气疯了。郝泽宇的意思是,剧组停拍一天,就是上百万元的损失,不能再耗下去了。
    大导为此深受感动,握着郝泽宇的手叹了又叹,自此跟他成了忘年交。这场景,是不是很像当年的《谁胖谁先死》?
    过去断腿,不过是下雨时腿疼。现在断腿,他永远不能长跑,永远不能打篮球。
    过去断腿,不过是赢得了过气香港导演的芳心。现在断腿,他成为大导御用的男主演,好风凭借力,送他上一线。
    过去断腿,是他粗心,命苦。现在断腿,是他敬业,粉丝和圈内人组成的歌咏队,用各种形式歌颂他德艺双馨。
    的确有点悲哀。
    我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拼了命地想成功,为什么那些弱智的“机场成功学”的书籍畅销不止。成功真好,不必念念不忘,也有交响乐团般隆重的回响。
    我的感慨虽多,跟郝泽宇之间的话却很少。不是没话说,是千言万语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眼看戏快杀青了,我对郝泽宇说了在剧组期间最长的一句话,“我先回去了,把董恩的经纪工作收一下尾,交给老牛,就专心陪你。”
    他点点头:“辞职的时候跟姑姑好好说,别让他多心。”
    我笑,回答他:“搞得定。”
    我收拾好东西,拿酒店的信纸画了三张票,递给他。我解释:“有求必应票,什么都答应你。”意思是,如果我以后再抽风,只要他给我一张票,我就马上不作,他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他。
    他珍惜地放进钱包里,送我上车。说话省事儿到闹鬼的地步。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现在是倒计时多少天了?
    哼,谁记得。我伸了个懒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干吗还记得倒计时?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知不知道我们俩的关系?我自己开心就行了,管其他人怎么想呢。我为什么要做女强人?我还带什么“小郝泽宇”?我已经有一个真正的郝泽宇了。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跟他分了我明年可以上春晚吗?这本就不该是yes or no的问题,rose姐干涉不了我!
    我可以不分手,但我可以被牺牲掉。我可以不抛头露面地出来工作,可以注意不让狗仔拍到我,我就在家里做家庭主妇行不行?我天天做指甲、烫头发,白天喝茶,下午遛狗,每天最大的忧愁是凑不够一桌四人的麻将局。被人包养不是我一直的夙愿吗?从两岁想到三十多岁,梦想近在咫尺,我竟然没反应过来?
    我甜美地做了个梦。我梦见我跟郝泽宇结婚后,又胖了,郝泽宇拍戏时跟同剧组的女演员好了,我去剧组一顿砸,砸得神清气爽。啊,真是好梦啊。
    我下了飞机,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我家都没回,直奔老牛家。他正穿着睡袍红酒配电影呢,一开门看我这阵势,吓了一大跳。
    来的不是时候,但这事儿不能再拖,没时间了。我试图秉烛夜谈,打了半天感情牌,还没说到要辞职的事儿。
    老牛直接问我,“你这是不想干了吧?”
    就这么直接承认的话,老牛会不会不高兴啊?我一犹豫,刚要解释,老牛一拍桌子,“早应该不干了!”
    我和老牛谈了一会儿关于董恩的工作,还现场打给董恩,开了一个电话会议,我以为董恩也会哭着喊着不乐意呢,谁知道他特冷静地说,“行。”啊,真心换绝情,还以为你们都留恋我呢。
    解决完这一切,老牛问我说完了吗?说完了赶紧滚,就这样把依依不舍的我赶走了。真是,这结局也太利索了,跟我生离死别抱头痛哭的戏份呢?我这眼泪都蓄好了。
    我噘着嘴出了电梯,慢腾腾地挪到小区门口,被一个自称是老牛邻居的人喊住,递给我一个袋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给我这个干什么呀!我要回去找老牛,那人把我拦住了,“回去干嘛呀,你还不知道他?表面上是个超级大娘炮,实际上比谁都爷们,特爱面子,你别再回去招他哭了。”
    上车后我立刻打给老牛。
    “遣散费拿到了?”
    “嗯。”
    “那些虚情假意的人话我就不说了,我看出来了,你也成不了杜十娘,但手里得有点钱防身,别老花他的钱。”
    “我没花,除了几件衣服,那也是买了让他高兴的。最多他给我一辆车,那也是挂着他名,账我都记得呢。别忘了,我是你教出来的人,咱们养男人在行,花男人钱心虚。”
    “那我可教错你了,我是花不着男人的钱,才做独立自强的事业女性的。”
    我俩都在电话里笑了。
    “我最近重新看茨威格,他说,‘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上了价格’,这什么鬼话啊,咱们现在得来的一切,都是拿双手换来的,没人拿得走。”老牛说着,哽咽了,“福子,咱们也算熬过来了,以后都好好的啊。”
    郝泽宇说要换个大点的小区,我花了两天看房子。其实说“看房子”也不准确,应该说看小区。我相中东四环的一个高档小区,十多万元一平方米那种,好到我都有点惊呆了,这是北京吗?别的小区是楼和楼之间有点树,这小区是一片树林里有几栋楼,你压根也见不到几个中国人,连推婴儿车的,都是说着英语的菲佣。我逗小孩,今儿我也没怎么打扮,一个菲佣误认为我也是保姆,问我家主人是干什么的?我笑说那怎么能说呢。
    我真的一点都不生气,没错,以后的生活,我就是郝泽宇的小保姆啊,他回家还可以玩肉肉女仆爱上我,没准还一不小心生个孩子什么的。我要有个胖宝宝,爸得多开心。
    对了,我还在这儿看什么房子呀,爸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我回家,也是巧,刚到门口,就发现妈拖了个小包往外走,说去二姨家住两天。我拦她,吵架也别走啊,我还有话跟你们老两口说呢。
    妈很生气地推我一把,“你跟他说去吧。”又指了指我,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你呀”,这才走了。
    还是应该拦住她的,但妈这句“你呀”,倒是让我头脑清醒了。为了眼前的幸福,我可以放弃一切。爸的问题,我还是得正面应对,我不能让郝泽宇再难做了。
    我爸一见我进屋,自动往卧室躲,我拦住他,直截了当,直奔主题,“爸,我俩可能要结婚了。”
    当然,我俩离结婚差远了,但要说什么我俩定下来了,我爸可能听不懂,那我就提前透支一下进展吧,让他安心一下。
    爸果然停下了脚步。
    我换了一副嘴脸,低下头跟他服软,“我不希望您不开心,您觉得女儿会受伤,但让我受伤,我也乐意。”
    爸嘴唇颤了半天,终于说话了,“疯了吧你!”
    我点头,“我是疯了,可这样不好吗?我瘦了,我那么怕打针,可我往脸上打了那么多针,我变漂亮了。如果我这样都算是错了,那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了。”
    爸气得眼睛都红了,转过身,刚要发火。我扑腾一下跪下了,“爸,我不想跟您吵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但您让我错到底好不好?”
    我看着爸,爸也看着我。父女俩互望了一会儿,爸崩溃地坐到沙发上,捂着脸,半天没声音。
    说实话,我这一跪,跪得一点也不难过。
    我甚至觉得许巍在我身边伴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自由是什么?就是我现在想跟郝泽宇在一起,我牺牲掉自个儿也觉得幸福,为了这种幸福,我甘愿放弃一切——所以,跪又如何?
    过了好一阵,爸的神色才恢复正常,他抹了抹眼睛,让我先站起来。他掏出一张卡,“这里头有五十万元,你拿着。”
    我没明白。
    “要疯一起疯吧,别的姑娘有的,你也得有。好好捯饬自己,你随你妈,底子好。”爸神色平静看着我,把卡塞到我手里。“结不结婚,他说的不算,我说了算。他哪天回来,你叫他一起吃个饭吧。”
    〔六〕
    今儿的日程:打瘦脸针;带郝泽宇跟爸一起吃饭。
    然而从早上起床开始,我的眼皮就一直跳。果然,这一天过得一直不顺。
    我去私人整容诊所,前台把预约时间给弄错了,排在前面的客人又不断加项目,一来二去让我等了很久。
    我没闲着,趁这个工夫打电话订饭店,但连着问了几家想吃的,都客满。要命的是,郝泽宇那边也出了幺蛾子,他打电话告诉我,今儿下午开发布会,后面还有采访,结束的时间不定,他尽量午夜之前回来。
    我有点生气,问他知不知道今儿这顿饭,对我,对他,都很重要。
    他说,不是他故意不赶回来。
    我正要跟他吵架,他直接把电话撂了。
    嘿,反了你了,我正要夺命连环call他,哪想着他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有求必应票”——“今儿可以不生气吗?”
    我气得直跳脚,却也只能回复他:“好。”
    他电话打过来,没说话,笑声先传过来。
    我含恨地说:“你知道吗?你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法,特别招恨。”
    他继续笑了一会儿,忽然沉默了,沉默到我以为断线了,我“喂喂”了半天,他才说话。
    “我有点得意是不是?原谅我,我才发觉。可我竟然马上要成功了?你知道吗福子,曾经有一度,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这样心酸的话,被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他接着说:“仗打完了,往后都是好日子。”
    我笑:“瞧你说的,怎么跟电视剧的大结局似的,以后不过了?”
    “大结局?别逗,这最多演了一半,以后才是高潮。”他的语气特别郑重,“福子,今天是我特别重要的一天,如果我赶不回去,你别介意,今天不能跟你爸吃饭,咱们明天吃,后天吃,今后,我们有的是时间。”
    记者会马上要开始,郝泽宇又说了两句,匆匆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我神清气爽,既然订不到位置,就在郝泽宇家吃好了,我下厨,吃完了,让爸在他那儿住一宿,郝泽宇即使明早回来,还能一起吃早饭呢。
    喜滋滋地计划着,护士来提醒我,到我了。打针的时候,医生说打在小腿上,可以瘦腿,就是贵点,要两万一。
    我大手一挥,刷卡!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也送自己一份大礼吧。
    结束之后医生嘱咐我,这几天腿会有点软,让我赶紧回家躺着。我把一条条的注意事项全答应了,然而也根本没听话,去郝泽宇家楼下的进口食品超市转了很久,对着手机里的食谱软件,挑了满满一车食材。
    路过熟食区的时候,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貌似不久以前,我失业,跑到这里蹭吃的,还被一个老太太纠缠,郝泽宇从天而降。那时的我还觉得这儿一根黄瓜就得十元钱,来这儿买东西的都有病吧。如今,我也买东西不看价钱了。不是我有钱了,是我心里有“闲”了,闲情逸致的闲。
    我耐心地排队,前面的两个女孩,正拿手机看直播。我瞥了一眼,哟,看的是郝泽宇的新片首映礼。
    今天你还能赶回来吗?我想着,往前推车,脖子突然一紧。低头看,脖子上的玉佩,卡在了购物车的缝隙之间。我正要往外拿,前面的女孩也不知道怎么就激动了,一碰车,玉佩的绳子被扯断了,玉佩直接掉在地上,竟然摔成了两半。
    我一个晴天霹雳。天!这可是郝泽宇的传家宝!我该怎么跟他交代!
    刚把玉佩捡起来,我爸就来电话了,我一边心疼玉佩,一边想跟爸说你在哪儿呢,咱们吃饭改在郝泽宇家了。
    可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略带焦急的陌生男声,“你是他女儿吗?你爸晕过去了。”
    我愣了几秒钟,突然笑了,“真逗,劳烦问您一句,这么糙的骗法您能骗到钱吗?”
    又换了个女的接电话,“你爸是不是挺胖的,叫福方树?开出租的,他出租车号是……”
    我有点蒙,这骗子的资料还挺准确的,“你哪儿的?”
    “我们链家的!你爸在我们这儿卖房子,晕过去了,你快去朝阳医院……”
    我把购物车一推,想往外跑。然而上半身出去了,下半身还原地不动,我扑倒在地,小腿开始没有知觉,糟糕,瘦腿针开始起作用了。
    前面女孩的手机,被我连带着扑了下来,耳机还在她身上,手机掉落在我眼前。手机声音开始外放,屏幕上的郝泽宇搂着女一号的肩膀,笑着说:“我和她的确是恋爱关系……”
    我傻笑了起来。别哭啊福子,别哭,爸只是晕倒了,没事的。我爬向门口,周围人纷纷给我开道,还有人叫保安。我不理他们,一直爬到门口。我分不清方向,只是往前爬,只是往前爬。
    爸,爸,爸……
    终于爬到门口,我爬不动了,拿出电话,想给郝泽宇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断了。啊,对,他在出席电影节,手机应该没带在身上。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给他发信息:我爸出事儿了,你快回来。
    你现在能不能先把什么电影节放到一边,改一天跟一姐炒cp,回来陪陪我?别让我一个人。求你了,我求求你。
    手机屏幕上有水珠,我擦泪,哎,我没哭啊。我抬头,天哭了,下雨了。我突然笑了,又不是你爸,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哭,你添什么乱啊。天哭得更厉害了,浇着地面一片白茫茫。
    老天的泪水里,我像只蜘蛛一样,继续往前爬。路边的人看到我怪异的模样,纷纷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开,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求助,心里憋着一口气,催促自己说,我得快点儿走,快点儿,再快点儿。
    爸应该没事,就像郝泽宇腿断了,我以为他死了一样呢,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我这样安慰自己,脑中却想起老牛跟我说的那句话,他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上了价格。
    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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