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死士(中)
“有意思,想不到我这次听到的第一句申明立场的言论,居然会出自一个孩子嘴里。”天神不无讽刺地道。
边云公国的随行官员人人面如土色,财政大臣再也顾不上别的,抢上前去拉回了幼皇,硬拖着后者跪倒在地,“至高的神主,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他的确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不,他说得没错。召你们来这里就是想确认一下,到了今天,还有谁打算忤逆我族意愿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天神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逼人意味,如同狮虎终于在猎物面前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用于遮丑的那层薄纱一旦被挑去,剩下来的就只有**裸的兵戎相见。当然,选择的余地还是存在着——那些正屈膝跪倒的人们无疑已证明了这一点。
“非常好,我一直都相信有些人类还是可以被塑造,被重用的,诸位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天神微微颔首,将目光投向了极少数依旧挺立的身影,“普罗里迪斯,希尔德,嗯,还有蛮牙公国的古柯陛下,你们似乎都有话要说?”
“我没什么想说,只是年纪大了,骨头发硬而已。”希尔德大帝弯下腰,敲了敲膝盖,“抱歉了,它们总是在关键时候弯不下来。”
“年龄是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迟钝,无论身体或头脑......你呢,古柯陛下,又有什么需要陈述?”天神望向下个目标,作出请便的手势。
“和那个孩子一样,我今天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古柯的身材很瘦小,满脸苍老之色,眼神中全是那种被岁月磨平的沧桑淡漠,“在彻底闭嘴以前,我想先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你老母!瞎了眼的狗东西,再罗嗦半句我就把你卖到喀什雅的窑子里去,让你尝一尝被几百个苦力和守夜人排队捅**的滋味!”教皇忽然吼出了一连串与身份场合都全然不符的粗话,原本恭谨谦卑的神色瞬间就被凶狠所替代。
尽管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用来大惊小怪,但很多君王还是愕然得连下巴都快要跌落。普罗里迪斯也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了长阶上方,似乎被这类似于淑女变**的一幕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天神奇怪地看了眼教皇,摆手阻止,“让他说。”
“在你的眼里,或者说在整个光明族的眼里,我们蛮牙究竟算什么?”古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像根本没听到那段恶毒的威胁。
“其他的族人怎么认为,我不太清楚。就我个人而言,你们应该比狗强一些。”天神极其斟酌地选择着措词,“因为你们听得懂的口令更多,而且还会直立行走。”
古柯没有料到对方会给出如此直接的答复,微微一怔后脸上怒意更甚,“好,好,真希望我那皇兄还活着,能够亲耳听到这样的赞赏!”
“我们信奉过你,追随过你,就像年幼的孩子总认为父母永远也不会错。”在众多君王之中,古柯是唯一没有带随从的,此刻四周悄然散开的人群更让这份孤单和无助显得尤其分明,“自从和教廷达成协议,我的皇兄就像条忠心耿耿的狗,你们指向哪里,他就带着军队打到哪里,可到最后蛮牙得到了什么?那些战争,那些活活拖垮了蛮牙的战争,如果不是你们,会有么?一个国家啊,就这么没了,垮台了!你可能会说它还存在,还握在我的手里,但这只是你们想要的傀儡政权罢了,我继位后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里所有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利用是相互的,利益也一样。你兄长的野心要比你大得多,可惜的是,他的智商却恰恰成反比。当初赐予你们召唤不死生物的能力,就是想让那些对光明教义还心存抵触的愚民尽早开化,认识到唯有来自至高的庇佑,才能令他们存活无忧。没想到那废物却根本是条想要一口吞象的蛇,就这样死了,已经他最好的结局。”
天神的回答在让古柯沉默下去的同时,却激起了旁听者的骚动。任凭再油滑的政客也万万没有想到,那场最终被光明族遏止的浩劫,竟然也是由他们一手造就。
“我知道蛮牙一定存在着盟友,却没想到藏在幕后的竟然是你们。”普罗里迪斯同样有着意外神情。
天神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摇头道:“我见过不少虚伪的人类,可像你这样的倒是初次遇上。尊敬的陛下,难道不是你第一个带兵打进蛮牙的么?恐怕这些所谓的秘密都已经和那头远古妖精一样,早就被你死死地捂在口袋里了,又何必扮作局外人呢?前段时间为了边云顺利建国,你不正是通过再次培育的兽灵军队,才和巴帝合力上演了一出好戏,不会这么快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普罗里迪斯思索了片刻,淡淡地道:“我一直都在为薇雪儿被选作圣女而感到疑惑,现在才总算是明白了。”
“一切都还不算晚,忤逆或顺从,是你们必须作出的选择。”天神有些厌倦于漫长的对话,沉声宣布,“由于一些意外因素,光辉之炬的安置进度有些过于迟缓了。作为大陆上最先皈依我族容光之下的国家,德维埃将获得神属领地的封号,亚历山大皇族晋升天使之能。”
“感谢吾主,愿您的光辉和慈悲永沐世间。”德维埃皇帝机械地回应,起身出列。
这位满脸木讷的受封者,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长阶之下再次跪倒。两名高大威武的天使长来到近前同时探手按上他的前额,一阵炫目之极的银辉闪耀过后,洁白的羽翼已从他身后缓缓成形。
面面相觑的诸国君王有着不同的表情,多数人显露出来的都是向往和贪婪,而其余的则多少带着些惊疑之色。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一名刚刚加入天国的神之子民,这多么令人羡慕。”希尔德大帝忽然开口,唇角挂着玩味的笑容,“不知道又有哪位看到过如今的德维埃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吗?那好,我来揭晓这个答案。”
随着他的话语,旁边的随从掏出颗魔法晶球,球体里折射出的巨幅景象瞬时让众人目瞪口呆。
城池,市集,街道,到处都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可以见到光明教会的徽识。从表面上来看,这类似于宗教狂热的场景并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地方,但在每一个人的脸孔上,表情都是和德维埃国王一般无二的木僵漠然。
阳光灿然,他们却如同一群厌倦黑暗的行尸。
神城的巨型广场上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不少跪倒的君王都由于惊恐而站起,希尔德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些已经不能再算是人了。”普罗里迪斯淡淡地说。
“当然不算,光明追随者只需为信仰而活。”天神仍然无动于衷地观望着,语气随意之极,“我知道你们当中还存在着抵触情绪,少数无知且无畏的先驱者能够形成的影响力也确实很大。所以就公平性而言,我觉得提供一个足够宽阔的舞台,是相当必要的。”
“哦?我简直不敢相信,光明族居然也开始玩公平这套把戏了。”希尔德大帝的态度越来越咄咄逼人。
“作为一个国家的君王,我想诸位不会不懂得控制的乐趣。人从降生开始,就一直处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通过完美的掌控力一步步站到权柄的至高处,是你们能够追求的终极目标,当然,也是我们的。控制的对象不一样,并不代表过程和形式有什么不同。直到现在你们还活着,还能够判断思考,是因为我族需要一些被掌控的掌控者,更便捷有效地为整个光明世界守序。”天神的目光逐一掠过希尔德等人的脸庞,平静地道,“容忍总有个限度,希望诸位能够理解我族的苦心。”
齐整的地面就此划开裂口,失声惊呼的众人却没有失足跌落,而是置身于一层完全透明的坚硬屏障上,凭空而立。下方有着火光,有着昏暗阴森的全景色调,无数道错综曲折的石壁排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迷宫里有两个人,一个在中心最深处,一个则在外围。
“这就是我想展示给你们的舞台,接下来,请看表演。”天神冷酷地低笑,面具上的暗纹欢腾蠕动起来,“那可是你们人类中最伟大的战士,和宿命的决战。”
※※※
乍现的电光又将倒影映在咫尺之外的虚幻当中,那张脸庞消瘦而坚毅,眸子仿佛最坚硬的紫色星辰。
他看着自己的影像,微笑,低咳,直到喘不上气来。
那个一直被安插在光明总殿的内应,为了这次潜入,已经连命都已舍弃。据说他还成功牵制过一名红衣神官,将对方逼到无路可退,不过到了今天,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又咽下了一口冲到喉头的热流,缓缓举步。
很难想象在神城深处,竟然会掩藏着这样一个阴森的所在。气温像是成千上万块烧得发黑的炭火在肆意散播着灼热,每一寸炎流吐息都足以让钢铁化为赤水。那些被禁魔银钎穿过肩胛,钉穿关节的生物还在不断扭曲着,将躯体绞成各种形状,矗立在各个方位的墙体都仿佛描绘着地狱最可怕的图腾,视野之内一片血肉焦糊。
恍惚间,一个满头黑发,清秀文弱的孩子举着雪亮的马刀,逼近过来。他的眼里全是泪,脚步却始终未曾停留,“不许伤害我的父亲,不许你们伤害他......”
男人冷笑,松脱了捂在嘴上的右掌,看也不看那掌心中的一抹殷红,“滚开,你让我恶心。”
重重排列的颓壁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找不到出路。那些生命长河中留下过烙印的人物,那些沉淀在回忆最深处的浮光掠影,却逐一跳出尘封,活生生地呈现于眼前。
孩子消失了,接着从迷雾中走出的是个全身披挂着盔甲的大汉。他的身躯上布满了狭长的切割伤,鲜血淋漓,脸部完全焦黑的皮肉像是雷电的杰作。
“一切都是你让我做的,到头来为什么还要杀我?”他抬起只剩下两根指头的手掌,拍着臂膀上的银星,眼神怨毒无比,“我是个将军啊,难道还比不上那些残兵有价值?”
“被利用就说明你已经很有价值了,别挡我的路。”男人的神经要比钢丝更坚韧,面对着恶鬼般可怖的拦路者,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变幻的迷宫是个完全独立的空间,能够通过潜行和魔法共振打破结界之门已经相当幸运,借助外力在此时此地无疑等同于痴人说梦。
只有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伴随一生的座右铭成了行走在迷宫里的唯一航标,男人摸索着前进,在每一处转角和岔口留下用以辨认的印记。再绕过两三堵横戈的石壁,就能到达那个感应中的目标身边了,他加快了脚步,表情开始变得凝重。
“你说过,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又一个幻象出现在前方,这一次却是位美丽的妇人。
她的神态很平静,语气是那种最亲密的关系才会有的温柔轻婉。对着她的目光,男人怔住了,抬起的手掌顿在空中很久,才施放出驱散法术。
“对不起,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男人低低地自语,神情黯然。
随着最后的阻隔物被穿越,一个庞然魔法阵终于在视野中现出了全貌。它的外围竖满了两人合抱的石柱,密布其间的火网正中央,被悬空锁缚的黑暗之子正远远瞪视着男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逐渐带上了狞笑。
“你是谁?”黑暗之子奇异的喉音像两把刀子在相互刮磨,锐利得让人耳膜发痛。
“我是来救你的人,可以算是你的朋友。”男子看着这个样貌几乎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邪恶存在,温和地笑。
“过来,快过来,再走近一点......”黑暗之子骤然暴起的一声大吼震得整个迷宫都在簌簌震颤,向前猛扑的身形虽然由于圣火之网的束缚而遏止,但却有着十根以上的巨大石柱被扯得轰然断折。
“朋友?如果我能摆脱这些该死的破烂,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你这个朋友像捏臭虫那样活活捏死。”黑暗之子放声狂笑,全身各处迸裂的伤口鲜血长流。
那些拴固火链的石柱很快就恢复了原样,每一块裂开的残体都在法阵力场的作用下飞起,再重新拼接成完整的形状。这样的困境可以说是永远都无法挣脱的,但他的眼神中除了仇恨以外,居然还存在着旺盛到可怕的斗志。
男人仍然很镇定,神情中带着些淡淡的伤感,“好啊,我帮你。”
“不,欲望的仆人,你没有可能成功。”稍远处的法阵外围,一尊凝固在石壁表层的天使雕像传来极其微弱的精神波动。
这是个蓝翼金发的女性形象,她的肌肉皮肤都在某种诅咒术的作用下已经变得比石头还要硬了,眼眸也死气沉沉地全无光彩,看上去和真正的雕塑毫无区别。
“智天使?”男人略带惊讶地问。这位常常能在教会壁画中见到的天界掌权者,辨认起来并不那么困难。
“你不是撒迦,他也不再是了。”艾哲尔艰难地回应,“你的力量虽然不弱,但想要把他从这里救出去,却等于是在做梦。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能够破解法阵,也会立即死在这个人的手上,因为他已经被赫马森完全控制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男人费力地低咳了几声,笑了笑,没有对智天使生不如死的处境表示出一丁点的好奇。在他的眼里,前段时间光辉晨星的陨落就已经说明了太多太多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总是像最好的屠夫在用最快的刀子,切中要害几乎完全不费力气。艾哲尔沉默了极短时间后再度传来精神讯息,这一次却带上了惊讶敬佩的意味,“你根本就是想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救他?释放一头谁也控制不了的恶魔,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他能够控制自己,这一点是我历来坚信的。”男人咬破手指,用血液在黑暗之子脚下的地面上绘出了一个八角星芒图案,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谨慎,唇角带着笑容,“况且,我的命,也该是时候还了。”
“等一等!”失去了听觉和视觉不代表完全无法感应,智天使残存的一点精神力清晰捕捉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
那是纯粹彻底不留半点余地的死气。
男人没有等,而是深深地注视着黑暗之子,褪去魔法面具,恢复了清癯苍白的本貌。紧接着他的整个身躯就垮了下来,如同被大水冲过的沙人般垮得干脆利落,化成了满地沉暗的粉末。头颅在分解的同时飘出了一枚小小的火种,它旋转着,落到了那个星芒图案之上,渐渐融入血液不见。
冲天的黑色光华从这一刻开始吞噬了黑暗之子,也逐渐淹没了整个空间。各种凄厉的号哭嘶吼声仿佛直接从地狱深处穿透到了这里,每一道石壁上封印的人形生物都开始了剧烈的扭动抽搐,直到他们被莫大的压力活活挤出体内的最后一点精血。
“毁灭的开端么?没想到我成了第一个见证它的人......”艾哲尔悄然模糊的意识中有着自嘲和后悔一闪而过,这成了她毕生中自主意识的休止符。
自从光辉晨星身死,米加达拉遭格杀之后,她作为唯一被俘的上阶天使已经在这森暗的所在受困了很久。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光明战神为什么不杀了自己而是要以这种漫长残酷的方式苦苦折磨,到了这个永堕虚无的时刻,才隐约猜透了后者的用意——他想要的东西并不完整,而这一系列欲擒故纵步步惊心的博弈过程,实在不应该没有观众。
“不从法阵结构上寻找破解点,而是直接通过重力禁咒破坏整个建筑体的根基,普罗里迪斯确实能称得上人类中少见的谋略大师。”天神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摩利亚皇’,对广场下方正在隆隆震颤的迷宫毫不理会,“那么,你又是谁?”
重力场的作用让迷宫迅速沉陷,带着一路断裂横飞的石块瓦砾破出神城,像头巨大的天外来客悬浮在虚空之中。唐卡斯拉主峰下的各国士兵都骚动起来,在如此紧张敏感的时刻,这般剧烈的变故几乎就意味着开战的号角声已被吹响。
“我是谁?”撒迦机械地回答着,脸上由普罗里迪斯亲手加持的暗魔假面寸寸粉碎,剥落下来。
“这么小,就敢拿刀了吗?”有着温暖阳光的那个早晨,他笑着抚摩自己的头顶,“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想要变得更强,就得抛弃那些无谓的情感。就算刀已经捅进了胸腔,也别觉得恐惧。”血炼之地的风没有他的言语阴冷,法师手中再致命的冰锥也不会比他的心更硬。
“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的他已经有些苍老了,老得再也藏不住孤独。
“七夜轮回或许不是我所知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接下来你得靠你自己去拯救那些在乎的人。”就在刚才,他传来了最后的精神对话,“很抱歉我骗了你,这个禁锢法阵只能通过一种方式打破。”
“再见了,我的孩子。”他说。
一声不大像人的哀嗥从撒迦口中传出,随着屈膝弹起的细微动作,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立即在他脚下粉碎。
同一时刻,神城外的迷宫层面上,几根还执拗紧绷在倾颓石柱之间的圣火链,终于带着不堪重负的**声寸寸断裂。由于施法者留下的防护屏障而躲过重压的赫马森挺直了身躯,卷起猩红长舌,舔了舔尖锐得过分的犬齿,唇角边扯起的弧度像在展现一个笑容。
在眯起双眼享受了片刻久违的清新空气之后,他一步步走到建筑残体边缘,那双缩成直线的魔瞳终于凝向了那满地的生命,满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