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偏锋(上)
连着阴霾了几个礼拜的天空,终于在黎明时分开始放晴。
皓青晨曦从茫茫无际的黑蓝中脱胎而出,穿透稀薄云层,于河流山川之间泻落清新。泛起鱼肚白的东方,开始孕育磅礴的能量。如同新生的婴儿般,它挣扎着,蹒跚着,来到这个世界,以千万道绚烂的霞光,宣告夜色就此溃退。
日出,就像是鲜花绽放,雏鸟破壳。生命的力量总是能让人感到平安喜乐,但对于行走在恐惧深渊的亡命者来说,阳光并不能让他们从阴影中逃离。
整整三天了,赫兹普龙根本没有碰过任何食物。颈骨内部反复发作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丧失了最基本的食欲,甚至连较长时间的魔力催动,也变得难如登天。每次回想起撒迦那只铁钳般有力的手掌,诅咒法师便会从心底里感觉到后怕。后颈处那五条淤青指痕,直到现在还没有淡去,刚刚开始结痂的头皮仍然会流淌出血水,寒风拂过的时候如同刀子在割划。
经过一路长途跋涉,地下世界隐藏的门户很快就要到了。两人身处的莽莽雪原已是大陆西端两个小国的交界之地,再越过前方横戈的亚玛山脉,这次倒霉的刺杀任务便会就此完结。
赫兹普龙并不担心,议长们会对自己作出过重的惩罚。他已经倾尽了全力,接下来,未能格杀的目标会由其他人去接手。按照行规,行动将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撒迦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只是那枚失落的旗首徽章,令赫兹普龙感到了沮丧。身为各级刺客的直接统领,任何一名旗首皆为极其出色的生命收割者,象征着超然身份的黑铁徽章,往往是千百次出生入死才能换回的荣耀。诅咒法师还记得当初授勋时的狂喜与兴奋,并习惯将它随身携带藉以自恃。而现在,怎样去应付那些老家伙的斥责,则成了他最为忧心的问题。
愈发强烈的日光已然充斥了天与地的渊隙,雪地表层反射出刺目欲盲的银辉。诅咒法师费力地抬起右手,遮掩在额前,口鼻间喷呵着长长的白气,即将耗尽的体力令他的步履显得甚为跄踉。数丈不到的前方,那唯一的同伴亦在缓慢前行着,整个身躯连同头部一并被厚实的罩帽长袍遮得严严实实,似是畏寒般片刻不停地打着哆嗦。
“乌瑟尔,不少家伙跟我提起过,说你是个见到鲜血就会发狂的杂种。现在看起来,他们似乎有些偏激了。”
靴筒里踩得咯吱作响的冰屑,让赫兹普龙感觉两只脚掌正泡在通红的铁水里面,最初火辣辣的燎灼感已变成了可怕的麻木,并向着腿部逐渐蔓延,“说实话,这几天下来,我欠了你的情。别以为每个旗首都是苛刻冷酷的家伙,至少在我的眼里,你表现得不算太糟。”
“大人,我以后还跟着您做活。”那人的语调中充满了生硬与呆板,半只剥去皮的山兔正被他拎在手里,嫩红的肌肉与乌青血管纠缠冻结,随处可见撕咬过的齿痕。
“可是,我始终不太明白,像你这样被议长们格外看重,随时会晋升旗首的顶尖新人,为什么会放弃任务?你的确是救了我,不过临阵脱逃的罪名,从来就没有任何功劳能够抵消得了!”
即将回归组织的紧迫感,让赫兹普龙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一套措词。尽管逃离时恨不得同伴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但在此刻,他还是很愉快地看到对方就此沉默,连最微弱的反驳也无法作出。
“作为一名刺客,你应当在刚入行时就已经明白,怯弱并不代表谨慎。关于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我会向组织作出解释,你要做的就是等待上头作出发落,并且管好自己的嘴巴。”赫兹普龙叹息着,满脸无奈的表情,“我会帮着说些什么的。毕竟你还太年轻,第一次面对强大的敌人,丧失信心也很正常......”
“他不是人类。”乌瑟尔垂首申辩,身后被朝阳投射出的影子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
“他不是人类?”赫兹普龙讥嘲地反问,依旧涂满血色唇膏的大嘴咧成弯弧,“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怪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异的感应能力?混帐东西,我的靴子里倒出的冰块能装满整整一辆马车!要不是因为你每天都像只龌龊的耗子般只敢在夜间赶路,我们早就已经回到了组织的领地,而根本没必要在这片该死的野外,谈论谁才是真正的杂种!”
乌瑟尔忽然折转了方向,向着法师径直行来。那垂落的罩帽遮去了他的小半边脸孔,弧形的阴影一直延伸到鼻梁下方,两只大过常人近倍的眸子亮得有如夜枭。
“我怕光,这您应该清楚。”畸形的舌头在他口腔中蠕动,费力地吐出音节。由于长期生食而磨出的尖锐牙冠仿佛并列的刃面,于阳光中闪烁着寒芒。
赫兹普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做甚么?不要以为我和其他旗首一样,会对你低声下气!懦夫就是懦夫,难道堵上了我的嘴,你就可以成为英雄了么?”
“您说的对,我是个懦夫。”乌瑟尔直视着对方妆容狼藉的脸庞,良久之后默默转身。
再无交流的两个人用了小半天时间,艰难地翻越了亚玛山脉。尽管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赫兹普龙在见到山麓下孤零零矗立的小屋时,还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亢奋地冒出连串粗口。
对于一个受到重创后几乎不能飞行的法师来说,寻找大陆周边通往地下世界的寥寥几处隐秘传送门,根本是悲惨到极点的体验。掌权者们永远一致的谨慎决策,使得从未有过刺客在完成任务之后,对回归组织的传送地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换句话来说,一切都在变化,包括沿途指引的暗记在内,没有什么会重复上第二次,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处事往往就越是缜密多虑。赫兹普龙打心眼里蔑视那些令他疲于奔命,所有保全措施的缔造者。好在终点已近在眼前,那幢看似被伐木人遗弃的破旧木屋,此刻与通往天国的阶梯毫无区别。
整桶整桶的烈酒,烤肉架上“滋滋”流油的小牛腰,一掷千金的轮盘赌,长腿翘臀的绝色歌姬,以及那张壁炉旁侧横陈的豪华大床......这些条件反射般出现在脑海中的事物,并没有随着跨入传送地而变成现实。诅咒法师难以置信地望见,由幻境法阵形成的屋基在急剧颤动之后,化作旋转光晕将同伴吸附其内,等到虚空中扩开的波纹逐渐消逝,周遭剩余的已唯有茫茫冰雪。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联想起组织里那条著名的死亡戒律,赫兹普龙迅速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处境,提起最后几分魔力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是议长们作出的决定?那我也有权利知道理由!没有人能够这样遗弃一名旗首,老天作证,我差点就死在了斯坦穆!”
隆隆的回声荡彻了整个山区,静谧的亚玛主峰渐有异响震起,一场规模不大的雪崩咆哮成形。在密林巨岩的缓冲作用下,天地之威的余波只是微有达及传送点范围。漫天飞舞的银屑随风从高空洒落,细细簌簌覆满赫兹普龙的周身,仿如天穹中降下的末日之雪。
这名酷爱女妆的冷血刺客,再也无法为衣橱里增添任何收藏品了。他的颈项已由后侧断裂,整颗头颅诡异地向前低垂着,几乎与地面平行。乌黑色的血液不断地从裂口处喷射而出,在空气中曳出道道滚烫的湿气,雪地上随之盛出大朵赤梅。
就在适才雪崩声息震天撼地之际,撒迦留下的五道指印竟是匪夷所思地自行肿起,继而皮肉爆裂!可怕的破坏力瞬间折断了诅咒法师的颈骨,失去生命的躯体像是被某种奇异力量钉在了原地,僵如石雕。
寒风很快剥离了尸身的温度,凝固着惊恐的虹膜开始蒙上死灰,曝露在外的肌肤也渐渐被冰霜覆满。仿佛是并不急于谢幕,直到日头从西方坠落,这具丑恶的男尸才毫无征兆地向前仆倒。坚硬的躯干在陷入雪层时发出了一声极其古怪的微响,就像是诅咒法师最后的哀鸣。
那处断裂的颈体,由于受到震荡而变得更加豁开。随着冻得发黑的半截气管挣脱束缚,僵硬地弹出创口,一头色彩斑斓的奇形生物,也缓缓从胸腔深处爬上,于虬结翻起的筋肉间现出身躯。
渐垂的夜幕,并不能遮掩它体表妖异闪动的磷芒,幻化出的幽蓝光尾蛇般游动于身后,胸腹下生出的二十八对须足使得它看上去就像是条巨大的蜈蚣。暗黑色的细小鳞片之间,如火的赤红条纹斜斜贯穿着体表,正狰狞四顾的头部赫然与龙族酷似之极。
沿着后颈一路直上,这生物昂首缓行,爬上了法师的头颅。尽管从头至尾的体长还不过尺余,但它于顾盼之间却大有傲然睥睨之态,直到摆尾破入虚空后,那幽冷闪烁的磷光仍在点点流转,良久方才散去。
※※※
华灯初上,正是斯坦穆帝都库卡城最为喧嚣的时刻。
肃杀的战鼓声早已随着时光沉泯,自从城关告破,巴帝人完全接管内阁政府之后,数十万平民便如出一辙地经历了反抗、绝望、麻木,最终走向适应这一系列过程。
对于部分始终无意归降的死硬派人物,侵略方并没有采取过激镇压,反而以怀柔手段逐一安抚。这在极大程度上打消了普通民众的恐惧心理,也让早已投敌的诸多先觉者暗中沮丧不已。
在他们看来,气节这种东西,就像是**胯下的贞操带。尽管它纯粹是件恬不知耻的摆设,但总比没有要好上许多。
逐渐恢复平静的生活,除了皇家广场前已然调换的国旗,以及随处可见的敌国士兵以外,似乎与往日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太阳还是每天升起在地平线上,家中的妻儿父母还是要去养活,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还是得有人去完成......
当然了,这所有的一切仅仅是针对最底层的群体而言。时常去馆子里坐上一会的本地人早已收敛了贪杯的嗜好,贵族们也极少出入社交场合,即使是避不过的事务商酌,那也得执有军方批示的通行文书,才能令得车夫穿越街区,把他们送去目的地所在。
大树的根基扎得再深再稳,树冠也能令它于风中倾覆。当今斯坦穆大半国土的最高掌权者、巴帝三军统帅基斯伯特历来认为,战败国的平民之所以会被煽动,会难以制约,甚至敢于和正规军对抗,关键还是少数人起作用。他们未必拥有战略家的头脑,但绝对手握着钱或权,属于树干以上的部分。试想一下,那些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每天都在为了生计犯愁,就算是其中的某人有着拯救国家的抱负,他又能得到多少回应?
基斯伯特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撒迦,故而在大军入城后便严令监控贵族商贾之流。对于原先就身居高位的军政官员,虽然看似万般宽待,甚至极少数人还被委以原职,但无处不在的探子,却足以令每个被关注的对象时刻生活在阴影之下。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来自教廷的压力,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得这座沦陷的城池避免了过多劫难。世人畏之如虎的巴帝铁军自从攻入斯坦穆境内以来,烧杀抢掠屡见不鲜,很多地方流传的屠城一说虽嫌夸大,然而却绝非空穴来风——希尔德大帝历来崇尚武力与强权的重合,国家军队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能打胜仗。至于士兵们在战后的种种残暴行径,究竟是助长了士气,还是有违于军纪,他显然早有定论。
如今驻守在库卡城的巴帝军人,无不对那场艰辛而漫长的攻城战记忆犹新,他们中的一些人因此而伤残,另一些则永远失去了亲如手足的同袍。尽管特殊前提之下,军部高层已三令五申不得扰民,但晚间的帝都还是存在着躁动的潜流。聚集在酒馆里的大兵仿佛饥肠辘辘的狼群,但凡视线与邻桌的斯坦穆人相触时,便会骂骂咧咧地按上腰刀,眼眸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
例外也不是没有,譬如说,东城区戈罗索大道的一家马车旅馆。这里自战后以来极少会发生流血事件,即便是每晚前来的巴帝士兵,多得就像扑往麦田的蝗群。
抑止暴力,并在这里充当主角的并非酒或女人,而是一支不入流的滑稽剧团。那些穿着古怪的表演者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充分调动起观众的情绪。旅馆后院搭起的简陋大篷几乎没有一刻不被哄笑声所填满,花样百出的搞怪手段使得每个台下的人都暂时忘却了国籍和仇恨。就连以蛮横妄为闻名的突击步兵到了此地,也只会咧开大嘴乐个不停,再也对滋事提不起半点兴趣。
在这个晚上,又一批巴帝士兵和结束工作的本地民众涌入篷帐,等待着清场后的新一轮表演。由于外面的寒冷天气,门帘被再次拉紧,空气中充斥的汗味与酒臭混合成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不少铁塔般的军汉搂着刚刚搭上的流莺,在木头搭成的演出台前随意坐倒,粗鲁地放声调笑,那里用作取暖的大火堆让他们觉得很惬意。
未过片刻,夸张的鼓点轻易便将嘈杂压下,随之引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口哨和掌声。坐在前几排的洛库眼见着暗红色的幕布已从台上拉开,不禁奇怪地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异乎寻常的冷清开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洛库只是个收入微薄的车夫,连写出自己的名字往往都得回想半天,但他固执地认为,这几天一直在看的滑稽戏,应该要比那些有着豪华包厢的大剧院里,上演的歌剧精彩百倍。
像少数不解张望的观众一样,这条精瘦汉子的目光很快就定格在后侧排座角落,从这一刻起,台上小丑的任何举动,已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天使吗?”他喃喃自语,同时听见喉咙由于干涩,而发出的古怪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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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久候了,25号我要结婚,这段时间的确是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