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巨兽
如果说人生就像是一场梦,那萨姆宁愿自己永远醒着。
他衰老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冲击。这不到半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让萨姆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倍受煎熬的梦魇。
它是极度荒谬且狰狞的。
就在刚才,那名有着罕见黑发的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起,弹丸般直扑海妖而去。一根激射如飞的粗长缆绳,成了他与货船之间唯一的维系。
由于大力弹射而产生的反向蹬踏力量,使得坚实的甲板上裂出了一块深陷的壑痕。厚达尺余的桐木板咧着黑洞洞的大嘴,似乎正在无声冷笑。那声沉闷得有如雷动的爆裂声响,到现在还滚滚地跌宕在萨姆耳边,恍惚之间,他无法分辨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头与海妖若仿的魔物。
惊惧不已的,并不只有萨姆。船体的异常震荡,使得舱底休憩的大多数皇家军士都强忍着不适,走到甲板上来一看究竟。包括裁决队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撒迦适才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动作震骇了。
将近二十丈的距离,一跃而至!
海龙卷的风眼地带往往安全而平静,没有丝毫的气流波动。但如今横行呼啸于众人耳边的,却是一股凛冽至极的风声。在撒迦纵身掠出的那一刹那,在场的皇家军事俱是不自觉地向后退却着,因为劲气的气流已厉划如刀!
这是何其恐怖的一种力量!阿鲁巴怔怔地看着如箭矢激射于半空的撒迦,獠牙龇起,目光中充满了狂热而激动的神色。宫廷法师们面面相觑,如花娇颜上俱是带着些许发自内心的敬畏。而布兰登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折服。与那些手舞足蹈,嘶声呐喊的机组士兵一般,足够强大的实力,才是唯一能够让桀骜不驯的武者收敛傲气的前提。
短暂的沉寂之后,赫拉微抬右臂,便要带着法师们掠出救援。但依旧身着学徒黑袍的爱莉西娅,却轻声阻止了她们。
“我去就可以了,那种东西的话,以火系魔法攻击应该是最有效的。”爱莉西娅的语声永远是那么的柔婉,身材娇小的她,要比寻常女子多了分如水清纯,“你们留在这里,说不定怪物并不止一头。如果失去了船,大家就只能等死了。”
赫拉俏脸略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独自去冒险?”
“不,撒迦长官说过,现在的我们是一个整体。我想他的意思是,凡事都得为大局着想,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赫拉,你对长官的忠诚程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放心,如果必须要死,我会陪着他一起。”爱莉西娅轻盈掠向洋面,臂身上赤炎之翼霍然现形,“我还欠着长官一条命,总会有机会还的。”
赫拉听到她有意无意地在“忠诚”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不禁脸色愈加难看,却是无法发作。而远处的操舵室中,老萨姆目瞪口呆地望着全身烈焰卷涌的爱莉西娅如同火凤凰般傲然飞去,终于是再难抵受,双眼翻起,很干脆地昏了过去。
罗芙的高阶驭风术,已然发动到将近极限。尽管不远处悬停的贝丝正以魔法连续攻击追袭的肉柱,但那怪物却似毫无所觉,依然直蹿高空,大张的血口距离罗芙双足已不过数丈之遥。
下方阵阵涌起的强烈腥臭,让女法师感到了些许眩晕。驭风术所能达到的高度限制,很快便要达到尽头,略一思索之后,她选择了侧向飞掠,尽量远离贝丝所在的方位。
然而肉柱却似早有所觉,灵活异常地在空中一个转折,竟是于斜刺里兜了个大圈,迎面啮向罗芙!
促不及防的女法师顿时惨然失色,方待回身,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着那血口中一枚枚三角形的如刀利齿开合切磨,向着自身急速逼近,心若死灰之下静静闭上了双眼,再无半点逃生意念。
“江昂”一声震天的厉吼,罗芙只觉得劲风掠扫,擦身而过。睁眼只见灰白的肉柱末端正调首直下,啮向洋面上所露的根部,那里已赫然破开了一个大洞,惨绿色的汁液自内急喷出来,蔓延了大片海水。
遽然之间,一簇猎猎燃烧的赤芒自远方激射至近前,迎上肉柱血口。两者甫一接触,赤芒便倏地暴涨了几倍,那怪物似是吃痛不过,在腾起的焦烟里扭曲退避,怪吼连连。
宛如海底的地壳在突兀隆起,大蓬大蓬的银白色浪花从方圆数十丈以内的海面上飞溅喷薄,如开了锅般涌动不休。几条一模一样的肉柱相继直蹿而出,张牙舞爪地冲上半空。其中的一条闪电也似的横扫砸至,坚硬如铁的角质层顿时将贝丝拦腰截断,空中血扬如雨。
“你这该死的畜生!”罗芙尖叫起来,双手手势连变,一连串的魔法攻击向着那条沾满了血污的柱体连番射去。
砰然大震声中,最初探出洋面的那条肉柱猛地齐根断折,重重砸在海水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罗芙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不苟言笑的年轻长官正站在汁液横溢的柱体截面,周身涌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色气芒。
“我不识水性的......”
罗芙还记得前几天他略显无奈的回答,亦记得自己还大着胆子调侃了一句:“没关系,大人您的安危,就交给我好了。”
这一刻,女法师望着撒迦腰间那根长长的,维系着脆弱生机的缆绳,泪流满面。
爱莉西娅的异类火系魔法,无疑是肉柱所深深畏惧的利器。然而就在它们的同类断折之后,所有试图自各个方位袭向爱莉西娅的柱体同时逆卷,齐齐扑向撒迦!
高空中的罗芙没能再看清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因为一个足足四个飞鱼号那么大的庞然身躯,在海面上猛地翻滚潜下,带着粗长到可怕的肉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柱体,只不过是它的触手而已。而这头巨大的海妖,所暴露出来的躯体还并不是全貌。
“大人......大人呢?他在哪里???”罗芙喃喃自语。
爱莉西娅也同样在望着波涛翻滚的洋面发楞,除了一根断裂的缆绳以外,数里内就只有那个早已远远逃开的矮小身影在吸引着她的目光。
“你是谁?”
飞临那人上空之后,素来沉稳的爱莉西娅已略现讶然之色。
眼前是个落汤鸡般的地行侏儒,他正站在一个半浮于水面的铁笼上面,大到不成比例的绿色眼睛衬着暗绿色的皮肤,看上去活象海中爬起的恶鬼。
“美人儿,毫无疑问,今天是你的幸运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最伟大的地行之王戈牙图大人。鉴于你那令天使也要妒忌的容貌,我宣布,你获得了成为地行王妃的无上荣耀。”侏儒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衫,极力想表现出雍容优雅的派头来。
爱莉西娅显然是对自己的新头衔有些无法接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脸上的应该是奴隶烙印吧?”
戈牙图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抚了抚额角的烙痕:“这个......我完全可以解释,只是一场该死的遭遇而已......”
“够了,我不想知道这些。”爱莉西娅抬手制止道:“你脚下的笼子里,是什么?”
“一个朋友,奴隶船上认识的。就像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他救了我的命。”戈牙图有些得意地看了眼脚下,铁笼的大半都没入海面以下,其内浪头滚滚不歇,显然是有物在游动支撑。然而颇为古怪的是,始终也未曾看到下面的人探头换气。
爱莉西娅心生疑窦,待要再问时,隐隐听得后方气流划响,回首只见宫廷法师已是悉数飞了过来。
“大人在哪里?”赫拉面如寒霜地问:“我刚才见到,他好像是出了意外。”
自高空降下的罗芙泣不成声,爱莉西娅却仍是平静地没有任何表情:“撒迦长官被妖兽拖进了海底,就是这样......”
“等等,你......你说什么?撒迦?!”戈牙图忽尖声打断,口中直喘着粗气道:“刚才的那个疯子,是紫眼睛的撒迦?你们是摩利亚人?”
“大人是感知到你的精神波动,才会来这里救人的。”罗芙噎咽着道。
“难怪了,难怪了,我老觉得那人很眼熟,隔得太远就是看不清楚。”戈牙图喃喃半晌,茫然望向海面,“他......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片刻后,侏儒撕心裂肺的哭号传遍了数里内的洋面。
海底,是深邃而寂然的。光线无法达到数十丈以下的深度,所以在那里,黑暗统治着整个世界。
撒迦在一刻不停地下沉着,似乎永远也达不到尽头。他的夜眼,在此时也只能看清极近距离内的物事,但这,就已经足够。
几根意欲将他吞下的粗大触手,凄惨地漂浮于各处,被生生撕裂的部位就像是虬结的海藻,缠成了一个个难以理清的结。恐怕就连这头不知活了几千几百年的海中霸王也不曾想到,撒迦的双手,会比它的利齿还要坚硬。
一枚直径超过三丈的幽幽光体,就闪烁于撒迦的不远处,它是幽蓝色的,体呈狭长,似极了放大无数倍的纺锤。
这是只眼,巨眼。
在海妖勉强能称为额的位置上,生着这枚独目。它正万分不解地注视着撒迦,尽管躯体下方丛生的柔软触须死死地缠住了猎物,但却始终不敢再有所动作。
混沌的意识之中,眼前这种渺小而脆弱的生物,一如海洋中的游鱼般没有任何威胁性。然而他们的血肉滋味,却要比鱼类可口得多。
从未有过的重创,让海妖本能地产生了畏惧。并不算太高的智慧,又令它对放弃有所不甘。于是下潜,便成了解决尴尬局面的最终方法。
它的巢穴在深达几千丈以下的海沟之内,那里从来就没有第二种生物可以存活。
近百根手腕粗细的触须几乎把撒迦捆成了一个茧,除了手臂,他再也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动弹。这些触须看似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却可以延伸至体长的几倍之多,伸缩能力极为惊人。
在这段时间里面,撒迦勉强扯断了两根缠于体表的触须,便再也无力动作。越来越大的水压令双耳开始轰鸣,肺部已经紧缩得似乎随时便会破裂,而无法呼吸的痛苦更是让他几欲发狂。
“就要死了么?”撒迦焦躁地想着,脑海中掠过一张张边云人血淋淋的脸庞。
海妖的躯体上,遍布着凹凸不平的硕大肉瘤,虽然不能够窥清全貌,但只是这一部分,便已显得极为狰狞丑恶。撒迦从未想到过海洋会成为最终的归属,就算是现在,也绝难接受。
鲜血,开始从他的口鼻间涌出。眼帘变得愈发沉重,只是想安静地合拢,再也不必疲累睁开。这是个肉体与精神做出截然不同反应的时刻,前者,正逐步占据了上风。
曾经有过很多次,撒迦都处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像这般接近死亡的,却还是第一回。皇家军团中的不少老兵,都有过濒死的经历。撒迦的耳闻中,有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死亡所见”,但他此刻看到的,却只有黑暗。
这已经不是视野中单纯的黑,而是无边无际压将下来的孤独。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如果说还有些什么仍存在于内心中不曾泯灭的话,似乎就只剩下了仇恨。
海妖还在高速下沉着,由于巨大的压力,撒迦体内的骨骼开始微微炸响,神志逐渐变得模糊,但唇角仍然抿呈着倔强的弧线。命运始终在恶意地操纵着一切,接受还是反抗,他早已有所选择。
脑中某处传来的跃动,正在愈发强烈地咆哮嘶吼,撒迦知道这是另一个自己在不安躁动,却无意交出对身体的控制权。
就像是正在攀越一道直刺苍穹的险峰,失败的后果,是失足坠落,继而死亡,整个过程会安静地没有半点声息。
带着些许骄傲,撒迦合上了眼帘,默默地,感受着体内那股混乱无序的力量。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它就如同消融雪层间的幼草般绽出了萌芽。
当死亡袭来时,觉醒的契机,亦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