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味做神秘人的工作这么久，还是第二次有歉疚感。
    可能是釜山的后妈这个故事太过催泪的缘故，黄老师什么话都跟余味说，还说余味让她想起了老家的弟弟。
    余味问：“是我的声音吗？”
    黄老师说：“不，是你的网名少年阿余，跟他取名的风格很像。”
    余味问：“你弟弟也叫少年阿什么？”
    黄老师说：“不，他叫：不凉少年，别称：暖男。”
    闲聊完了，余味放下手机，想起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做神秘人的事。
    那年他还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进了调研公司当神秘人。
    他调研的第一家公司就是一家银行网点。
    刚进去，就看到一个女柜员的违规行为。
    他拍下来，如实递交了报告，到了月底，他发了工资，公司会计问他工行账号，他说他只有农行的卡。不能发农行卡里吗？
    会计说不行。他问为什么？公司规定吗？
    会计说不是，因为领导第三个女朋友有业务需求，至少拉够一百人办卡，月底才有全额奖金。去吧，办卡。
    会计这么坦白，余味只好去办卡，进的还是之前刚调研过的那家银行网点。
    他对上次调研的女柜员挺有好感，结果柜员换了个人，他问：“上次那个人呢？”
    “辞职啦。”
    “为什么？”
    “被神秘人查到扣分，全行通报批评，她就辞职了。”
    余味办好卡，走出网点，看墙上还挂着那个女柜员的照片，笑眯眯的，灿烂阳光，他避开照片里那女人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歉疚感。
    他消沉了好几天，头发不理，胡子不剃，坐在工位上闷闷不乐。
    领导看出了他的心事，过来安慰他，说这种事常有的。我们神秘人只是照章办事，如果不是她违规在先，怎么会被抓住？
    他说不是的。甲方工作手册中有些规定明显不近人情，比如说站立鞠躬问好这一项，一天下来，柜员要接待多少客户，做多少事？光站起坐下就要几十几百次，这是上班，还是上健身房呢？
    还有微笑服务，始终微笑，一直笑不累吗？人总有笑累的时候吧？
    甲方这么在意服务细节，为什么不多招几个人，让客户少排一会儿队？
    领导频频点头，语重心长：“余生，你和一般的年轻人不一样，想的透彻，深入，格局也大。你提出的这些问题，都很关键，只有一件事，你没搞清楚。”
    余味问：“什么事？”
    领导说：“你不是甲方。甲方给我们钱，我们叫甲方爸爸。就这么简单。记住，甲方的工作手册就是我们神秘人的最高指导准则。跟我念一遍神秘人的誓词，坚定一下你的信念。”
    余味有气无力地站起，双手结印，成火焰飞腾状，放在胸口，脸色肃穆：“焚我残躯，甲方爸爸。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奖金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篇改自倚天屠龙明教教义的上班口号，每当员工信心不坚定的时候，都会被领导祭出来，用心念诵一百遍，去烦解忧，颇有奇效。
    一想到甲方爸爸和月底奖金，那悲悯之意就汹涌澎湃而来，无法抵御，什么自责、怨怼、不满的小情绪全部一扫而空。
    余味念了一遍，只觉歉疚之意淡了一分，正要再念一遍，领导按住他，递给他一把扫帚。
    余味看领导，“扫地？”
    领导摇头：“拔剑，想象它是一把剑。跟我念与时俱进神秘人誓词版本2。”
    余味：“这玩意儿——这么神圣的东西还有版本2？”
    领导已经开始念：“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为公司服务，至死方休。我将不加薪，不升职，不娶老婆不生娃不请产假，我将自愿加班，从不调休。我是公司领导的舔狗，公司老板的赚钱机器，我是抵御经济寒冬的烈焰，通宵赶项目的熬夜虫，唤醒佛系同事的奋斗逼，守护老板和甲方爸爸根本利益的铁卫，我将时间和一切剩余价值献给老板，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余味：“靠！这誓词谁想出来的？”
    领导：“马丁拟的初稿，我润色了一下。”
    余味：“润的真他娘的好！”
    余味借口扫厕所，拿着扫帚去厕所吐了。
    领导的安慰还是有效果的。余味再没想起那个女员工的事。甲方的工作手册可能定得太过严苛，不过这是甲方自己内部管理的事，他只是个神秘人而已。
    按项扣分，递交报告，之后的事就与他们无关。
    ……
    余味如实写下报告，只是隐去黄老师说领导坏话的内容。
    也许是正视了自己内心的软肋，接下来几天的课程上的格外顺利。
    黄老师照例每天吃四个黄瓜减肥，让余味跟着他读，考虑到余味的基础，还穿插了很多基本的对话教学，力求十五节课后，余味能和他那个釜山后妈顺畅交流。
    余味学得很认真，好像自己真有一个釜山后妈。
    十五节课很快过去，到了最后一节，黄老师有些不舍：“你是我教过最没天赋，也是最努力的学生。听我的，上完中级课程后，我们公司还有个高级班——”
    “黄老师，我时间可能——”
    “千万别报，浪费钱。不如让你后妈报个中文班吧。你后妈学的一定比你快。”
    最后黄老师给余味留了个人邮箱，说课不上了，以后还是朋友，常联系吧。
    还给余味两个直播网址，说自己业余时间做直播赚点零花钱。
    “直播教韩语吗？”
    “不，直播减肥，每天吃四个黄瓜，外加跳绳一万个，有毅力吧？”
    “太有毅力了。那另外一个直播网址呢？”
    “吃播。”
    “……”
    “我知道，这回我研究过了，黄瓜要饭前吃才有减肥效果，吃播不会拖累我减肥的。”
    挂了手机后，余味想了很久，还是发了封邮件给黄老师。
    “黄老师，你是我听过声音最胖的人，也是我听过减肥最努力最没天赋的人，听我一句劝，趁你变得更胖前，赶紧找个男朋友吧。也许还有机会。”
    余味总算搞定了任务，开心地回公司向领导汇报，领导正带着新入职的神秘人念誓言：“长夜将至——”
    “好，大家先去扫地。”领导一挥手，一帮神秘人放下扫帚出去扫地去了，留下余味。
    余味跟领导说，“都搞定了。”
    领导很满意，说：“太棒了！不愧是我们公司的高阶神秘人！接下来有个过渡任务交给你。很简单的，你就当作休假，做一下吧。”
    余味竟有些小感动。领导还是关心他的，还知道给他个简单任务过过手。
    “什么任务？哪家公司？”
    “还是那家电话外语教学公司。任务就是学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