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包厢里一片狼藉。
    原本在里面消遣打牌的人早已走光，服务生一直在包厢外的走廊待命，只不过这会儿没人敢贸然进去，生怕那位爷再发什么疯，殃及到他们。
    苏桃之前傻了一会儿，此刻倒是有些回过了神，视线朝里面看过去。
    精致的玻璃杯和角落里原本的摆件瓷器，此时都成了地上的碎片，桌上的麻将散落了几颗混在里面。墙面和门口的地板上，带着些许斑驳血迹。
    男人就坐在这片破碎凌乱的狼藉内抽烟。
    他周身的戾气还没完全化开，薄薄的眼皮向下低垂，带着淡淡冷厉。修长手指夹着烟，指骨关节处蹭了两块已经干涸的血迹，红的碍眼。
    他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
    宁野眼神漠然的扫了一眼屏幕上跳跃的号码，抬手接起。
    周围异常安静，他拿着手机向后靠过去时，衣料和沙发背摩擦出细微声响，苏桃在门口都听的一清二楚。
    电话那头是杨凡。
    他在听筒那边先是和宁野说了下被打的那个人是什么情况，末了，在那边有些后怕道。
    “你这次下手真的有点狠了，张鹏一张脸都没有好地方了，牙齿也松了好几颗，不过幸好没伤到要命的地方，不然就算忌惮着你们两家合作的事情，张家肯定也不会善了的。”
    宁野没怎么在意，不屑的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凉，“不出点血他下次还会犯贱。”
    杨凡深知和他说不通，在心里微微一叹，也不再多说。转念想到了苏桃，直接开口：“那小姑娘还在吧？你待会儿挂了电话叫她先去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到会所楼下，送你们回去。”
    经杨凡一提醒，宁野像是终于想起了苏桃的存在，微微侧过头，视线直接递到了她身上。
    片刻后他挂了电话，直接对苏桃说：“去收拾东西，然后跟我下楼。”
    苏桃迟疑了下，随即乖乖点头。
    她转身回了对面的包厢，先将卷子和笔本收拾好放进书包，又迅速的拿起外套穿上。
    系扣子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了外面有脚步声和服务生小心打招呼的声音。
    苏桃暗暗着急，手里的动作更快。
    出去的时候，宁野刚好站定在走廊尽头电梯口的位置。中间隔了几个服务生，苏桃路过他们身边小跑去他跟前。
    电梯已经被按上来，显示板上面的数字不停变化跳跃，苏桃原本一直盯着那些数字看，可是隔了几秒钟，她忍不住又悄悄偏头看了一眼宁野的手。
    指骨上的血迹还留在那儿。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拽了拽宁野的衣袖。
    “宁野哥哥，你的手是不是要……”
    话未说完，旁边的男人忽然暴起，直接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了墙边。
    他没特别用力，却也没有很小心，苏桃整个小身子几乎是被甩过去的，怔怔的还没来得及反应，高大的身影就向下压了过来。
    走廊里很静。
    壁灯就在二人头顶，昏黄光源漫在他们周围。
    小姑娘几乎被男人笼在怀里，浅淡的烟草味和他本身的清冷气息萦绕包围着她，她僵硬的头皮都有些发麻。
    “刚刚不是还很怕我吗？”
    他的语气带着讥讽，一手撑着墙，微微向下俯身朝她逼近。
    “怎么？感觉我现在平静了，又敢凑过来了？”
    苏桃的一只手腕还被他死死扣着，她隐隐感觉到了疼痛，但是她一动也不敢动。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打开，宁野直起身子，松开了对小姑娘的禁锢，率先走了进去。
    苏桃垂眼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痕，低着头也跟了过去。
    电梯门重新合上后缓缓向下，苏桃站在那儿垂着小脑袋，忽然闷闷的出声。
    “我没有怕你。”
    宁野一滞，偏头垂眸朝她看过去。
    小姑娘一直没抬头，从上面的角度看，只能瞧见她发顶那个软乎乎的可爱小揪揪。半长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底下露出小半块白皙的脖颈。
    “我刚刚确实有点害怕，但不是怕你。我只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事，有点不适应。”
    小姑娘声音不大，说完这些之后，缓了一会儿，又轻声嘟囔。
    “而且打人也是要有理由的，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动手的人，为什么还要怕你……”
    杨凡才在会所楼下等了没一会儿，就见宁野带着苏桃出来了。
    小姑娘穿的严实厚重，出来的时候甚至连棉衣外套上的帽子都戴好了，宽大的帽檐一遮，蓬松的白色毛领将她的小脸掩住大半。
    杨凡心里啧了一声，心想这宁家老太太在哪淘来个这么乖的小姑娘给宁野带啊。
    真是奇了。
    待他们走近的时候，杨凡主动下车打招呼。
    “小妹妹，你好啊。”
    苏桃记得刚刚这个男人是站在宁野这边的，猜到他们大概是朋友，所以这会儿她听了对方的话，乖巧礼貌的点点头。
    “您好。”
    杨凡笑眯眯的看着她，又朝宁野那边使了个眼神。
    但他那位兄弟根本就没往自己这边看，站定后直接拎着小姑娘背后的书包，打开车门，将人塞进了他的车子后座。
    来不及看小姑娘什么反应，车门又直接被他“啪”一声关上了。
    杨凡本来就是要送他们回去的，宁野这个举动他倒是没多意外。
    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兄弟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听着已经平静了啊，这怎么忽然又这样了？
    杨凡来不及开口细问，宁野在那边就忽然出了声。
    “车钥匙给我。”
    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皮微垂着，带着薄薄的不耐，但之前一直弥漫在周身的那股子戾气倒是消散不少。
    杨凡跟着救护车离开的时候生怕这位爷会继续发疯，所以偷偷拿走了他的车钥匙以防万一。
    这会儿倒没了什么顾忌，从大衣口袋里将车钥匙拿出来递过去，他开口嘟囔：“我说你怎么回事？刚刚不是……”
    哪料他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就一把拿过车钥匙，扔下了一句“帮我把人送回老太太那”之后，便转身离开。
    男人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杨凡傻了，已经上了车的苏桃也有些慌乱。
    她急忙着想去开车门，但脑海中忽然闪过刚刚在会所等电梯时的画面。
    片刻，她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
    杨凡看见了小姑娘慌乱又无措的样子，心里头暗暗骂宁野狗东西。
    开了车门，他坐进驾驶位，手臂往椅背上一搭，尽量自然的对小姑娘笑了笑。
    “你宁野哥哥有点事儿，杨凡哥送你回家哈。”
    说完这些，顿了顿，他又补充：“别害怕，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绝对不是坏人。我要是不靠谱他也不会放心把你交给我是不是？”
    苏桃还维持着趴在车窗旁往外面看的姿势，小小的身子窝成一团，脑袋一直贴在车窗前，直到宁野的背影彻底消失后，她才缓缓转过头。
    “我知道了，谢谢哥哥。”
    她说话的时候小脑袋耷拉着，虽然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但杨凡能感觉到她的失落。
    他在心里默默又骂了宁野一句，也没再多说，转身给车子打火。
    一路上小姑娘的情绪都不高，杨凡几次顺着后视镜朝后排看过去，最后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小妹妹，你叫什么啊？”
    苏桃软软的闷声回了句：“苏桃。”
    “啊！小苏桃！”
    杨凡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转着方向盘给车子转弯。
    “那个……你也别太多想了，你宁野哥哥今儿什么情况你也见到了，就他那状态，他如果想自己开车送你回家我还不放心呢！你说是不是？”
    杨凡说完又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道：“还有啊，你也别怪他，他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反正……他也不太容易。”
    杨凡说这些其实也是想替自己兄弟卖卖惨，虽然不知道小姑娘到底什么身份，但是之前宁野已经说过了，她和宁家那位老太太有关系。
    今天他把小姑娘吓着了，又直接把人扔给了自己。
    他不知道小姑娘怎么想的，要是他绝对的火了，回头还要找机会跟老太太告状。
    所以为了避免没必要的麻烦，他只能站在自己兄弟这头了。
    原以为小姑娘听了也就算了，哪想她忽然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认真看向他。
    “宁野哥哥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杨凡有些怔愣，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反正不太容易。”
    苏桃讷讷的“哦”了一声，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沉默着没再说话。
    后来的几天，苏桃一直乖乖待在宁家的别墅里面陪着宁老太太。
    快过年了，老人家的精气神比平时更足，整天笑眯眯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老太太的小女儿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别墅这边陪她过节。
    他们到了之后，她就介绍了苏桃和他们认识。
    宁老太太的女儿叫宁薇，是个很面善的年轻女人。她的儿子叫刘博，刚上初二的男孩子，长得还很稚嫩，但是穿着打扮很潮很酷。
    而最让苏桃意外的是，刘博居然和自己一个学校，是他们下属初中部的学生。
    聊到学校的时候，大家正在包今天应节气要吃的饺子。
    宁薇手上捏着面皮，很意外的样子。
    她问刘博：“你和苏桃姐姐是一个学校的？那你见过她吗？”
    男孩子正在游戏里打团战，有些不耐烦。
    “没见过，但听说过。”
    苏桃成绩好，次次代表学校参加竞赛都能拿奖，是老师嘴里经常提到的好学生，他们学校的几乎没有没听说过她的吧。
    宁老太太听完自己外孙的话，笑眯眯的回：“那肯定是我们小苏桃太优秀，所以才经常被人提起来。”
    宁薇跟着点点头，回头看见儿子打游戏也有些不顺眼了。
    “我说你能不能别玩了？这次期末考试都快年级倒数了，怎么还有心思玩游戏？”
    刘博脸上的不耐烦更浓了，身子一转，直接给了个背影过去。
    宁薇气的不行，不停抱怨，“妈你看见了吧？这孩子现在就这样，学习不好还不上进，说两句吧还不爱听。”
    宁老太太在教育外孙上面，一直和女儿站在同一战线。
    “你妈说你两句也不要不爱听，初二也不早了，你苏桃姐姐可是从小到大都名列前茅的，一点也不需要大人操心，你也学一学。”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苏桃有些尴尬，刚要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苏桃手里的动作忽然一滞，垂着的杏眼忽闪了下。
    她感觉自己身旁由远及近的响起脚步声，接着，一片黑色衣角撞进她余光的视线里。
    那晚之后她再没见过宁野，也不知道他今天会回来，原本轻松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紧张。
    刘博见到自己表哥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游戏也不打了，手机直接收起来，热情的笑着向宁野打招呼。
    “表哥！”
    宁老太太依旧笑呵呵的，手里包饺子的动作也没停，“我和你姑姑在说小博的学习问题呢。”
    老人家的话匣子一般开了就收不住，嘟嘟囔囔了好半响，最后说够了又总结道：“总之你这个弟弟啊，和你一样，智商不如人家小苏桃高，还不知道努力！”
    苏桃明显感觉到宁奶奶的话说完后，头顶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压下来。
    片刻，就听男人出声回了句：“谁说成绩好就一定智商高了？”
    一直被打压的刘博听见表哥替自己说话，顿时有了底气。
    他在旁边也点头呼应着，说：“就是！成绩又不能代表一切！表哥以前也不爱学习，但是他就很聪明啊！”
    宁老太太瞪了宁野一眼，“他聪明个屁！”
    宁野听着，扯唇笑了笑，没言语。
    老太太很不满刚刚宁野插科打诨替刘博说话，所以再开口也没客气。
    “人家小苏桃可是次次竞赛都能拿奖，太难的就不提了，单说她小学时候参加心算比赛赢了第一名这件事，你行吗？”
    宁野懒洋洋的样子朝身旁看了一眼，“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了！”老太太斜眼z了自己孙子一眼，“不信啊？不信你们可以比比试试。”
    苏桃原本一直沉默着听祖孙俩你来我往的说话，这会儿见话题都扯到这里了，连忙想开口阻止。
    哪料身边的男人比她早了一步回应。
    “那就试试呗。”
    难得搞点这么热闹的事情，宁老太太开心的不得了。
    她有模有样的坐在了苏桃和宁野对面。
    “咱们比就认真点哈……”说着，她像是故意似的，忽然话锋一转，“100x100等于多少！”
    苏桃原本乖乖坐在那儿，听了宁奶奶的话，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脱口而出：“10000。”
    宁野有点无语。
    “老太太，你这是考我们呢还是逗我们呢？这也算心算题？”
    “你少在那儿转移话题！没答上来就说没答上来！扯这么多！”
    老太太笑骂，接着笑眯眯的对苏桃说：“快，小苏桃，快帮奶奶往他脸上涂块面粉！让他再嘴硬！咱们罚他！”
    苏桃有点犹豫，但见老人家兴致勃勃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片刻，她伸出白软的手指，轻轻沾了些白面粉在指尖，接着转头看过去。
    男人这会儿就坐在那里，一只手臂懒懒搭在旁边椅子的椅背上，姿态散漫惬意。
    听了老太太的话，他像是也不太在意，没拒绝没反驳，沉默着等着小姑娘的动作。
    苏桃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消瘦的侧脸，缓缓抬起手，在上面抹了一下。
    老人家满意了，兴致勃勃的说：“再来再来！”
    后面老太太又出了几道乘除法的题目，每次苏桃答的都比宁野要快，而且答案也特别准。
    没一会儿的功夫，宁野半边侧脸就被大大小小涂满了白色印记。
    那模样好笑的很，老太太也许久没见孙子这么好玩了，笑的越来越开心。
    “不行不行，咱们要弄点难的题了，我去取计算器！回来咱们继续啊！”
    她说完就笑眯眯的往书房走去，一直在不远处围观的刘博有些不服气和不解。
    “表哥小时候明明心算很厉害的啊！这次怎么会这样！”
    宁薇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说：“你看不出来你表哥是故意在逗你姥姥开心？”
    刘博后知后觉，“啊……”
    那边，苏桃见宁奶奶彻底进了书房后，往旁边凑了凑，小声嘀咕。
    “宁奶奶应该只是一时兴起，一会儿要不然我……”
    宁野朝她瞥了一下，“怎么？要放水啊？”
    “……”
    他懒懒的换了个坐姿。
    “用不着你让，哥哥输得起。”
    这场不太正式的心算比赛，最后以宁野惨败收场。
    老太太看了看走去洗手间洗脸的宁野，又看了看手里刚刚抢过来的车钥匙，笑着对旁边的苏桃说：“你宁野哥哥小时候还挺聪明的，没想到今天居然一道题都没抢过你。还好你厉害！不然奶奶还不知道怎么把他这车钥匙骗过来呢！”
    自己这个孙子每年过年前几天都会跟着他那群狐朋狗友去山路飙车。
    这几天下雪，山路肯定特别滑，她正愁怎么把他困在家里呢，没想到后来机会就来了。
    苏桃站在流理台前默默复盘着刚刚的题目，一听到老太太说起车钥匙，她下意识也想起了最后一题。
    365x1213……
    她当时给的答案是441745。
    那会儿她已经答对太多次了，宁奶奶都扔开计算器不用，完全相信她的答案。
    只要苏桃说出一个数字，老太太在那头几乎就已经判定算宁野输了。
    可是……
    苏桃又仔细的在心里算了两遍那道题，最后犹豫着开口：“宁奶奶，那道题好像……”
    “老太太，司机带着你的年货回来了，你不去客厅瞧瞧啊？”
    宁野洗了脸和手，重新进到厨房，直接开口对宁岚说道。
    老太太听了他的话，顿时兴奋的往出走。
    待她离开后，宁野几步上前，直接站到了小姑娘身旁。
    “你刚刚要说什么？”
    他说着话，视线也朝旁边压了过去。
    小姑娘今天依旧乖乖巧巧的，身上穿了件嫩黄色的卫衣。这会儿她小脑袋轻埋着，露出一截雪白脖颈。
    听完自己的话，小姑娘懵懵的抬起头，沉默了两三秒，她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软乎乎的声音响起，苏桃开口对他说：“那个，最后那道题我算错了，答案应该是442745，我算成了441745……”
    宁野垂眼看着她，“就这个？”
    苏桃乖乖点头。
    “用不着这么麻烦。”
    他抬手沾了一手指的白面粉朝她的鼻尖抹了一下，接着，懒洋洋开口。
    “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