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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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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唐!”
    紫宸殿上,刑部侍郎罗仁甫瞪向禀报情况的裴真,震得李冕差点从御座上跳起来。
    李冕清了清嗓,目光扫过殿下众人,转头板起脸对罗仁甫道:“罗侍郎稍安。”
    言讫,他又转向裴真,“你方才说人犯怎么来着?”
    “回禀陛下……”裴真将头伏得更低了些,“人犯在大牢里……自戕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面露凝重之色。
    罗仁甫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朝廷钦犯,竟能在大理寺大狱里自尽而亡,此等奇事,简直是我大周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李冕神色微赧,继续问裴真到,“大理寺看守森严、守卫众多,怎么会就让那人犯得手了呢?”
    裴真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静坐一旁的谢景熙。
    怎么就让那人犯得了手?
    还不是因为他家谢寺卿下了死令,要确定昭平郡主无恙才能动手。谁曾想郡主的小脑袋瓜竟然跟他的一样聪明,走都走了还能再折回来……
    裴真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谢景熙接过话头,对李冕道:“是臣思虑不周。”
    李冕赶紧摆了摆手,道:“人犯自戕实在防不胜防,这怎么能怪你呢?且多亏谢卿提前部署,能抓获刺客,也算将功折罪了。”
    殿外,小黄门领着个身着白衣粗布的人急步而入,正是大理寺的仵作。那人俯身跪拜了天子,将李翠儿的验尸结果逐一解释了。
    殿上气氛端肃,谁都没有说话。
    那仵作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哆哆嗦嗦地道:“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皇上和诸位大人。”
    李冕正心烦,扶着额头随意回了句,“说。”
    “诶。”仵作应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道:“那个入狱行刺的刺客……也死了。”
    “什么?!”李冕惊愕,倏地就坐直了。
    仵作不敢抬头,只抖抖嗖嗖地解释,“是中毒死的。”
    “可是……”李冕惶然地看向裴真,“裴侍卫方才不是说……确定口中没有毒囊的吗?”
    裴真一怔,忐忑道:“回禀陛下,刺客被逮捕的时候,我亲自查过他口中,确定没有毒囊。”
    “那又怎么会……”李冕不解。
    仵作道:“小人方才开腹验尸,在刺客体内发现了尚未消解完全的骨胶。”
    见众人疑惑,仵作又解释道:“骨胶是一种遇冷凝固的物质,可用来包裹毒物,吞入胃腹。之后的一段时间,体温会慢慢融化毒物的外壳,故如服用者不在限定的时辰内催吐,待骨胶融化,服药者便会毒发身亡。”
    “这……”李冕脑中空懵,泄气地靠回了御座。
    罗仁甫冷哼一声,出列道:“人犯自戕,刺客身亡。大理寺这番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是我朝叁司都要为天下所耻笑。”
    一席话说得是义愤填膺,奈何殿上寂静,无人敢接。
    刑部和大理寺因为霍起的事情,早已撕破了脸。故而罗仁甫可以同大理寺正面冲突,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久居官场的老狐狸们,若非涉及自身利益,要他们公然与谢景熙做对,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下一刻,罗仁甫话锋一转,挑眉道:“不瞒陛下,下官方才听左骁卫的人来报,午时的时候,昭平郡主去了大理寺,且人犯出事后,她才从大理寺出来,似乎还宣过太医署的人。”
    他一顿,扫了眼身侧的谢景熙道:“臣就好奇了……大理寺既是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该不会,侍卫是为了保护郡主,才忽略了人犯和刺客的吧?”
    话落,堂上气氛再度凝滞。
    李冕无语,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当然知道沉朝颜去大理寺狱审问李翠儿一事。而罗仁甫当众挑出此事,自然是见谢景熙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转而开始拿沉朝颜做文章。
    可当下,李冕也只能避重就轻地道:“保护郡主本就是职责所在,总不至为了区区人犯,弃郡主安危于不顾。”
    “可臣却奇怪……”
    织锦云绣的紫檀木围屏一侧,王瑀双手抱于腹前,缓声道:“既是大理寺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语气轻缓,双眸却如鹰隼般犀利,“郡主既非朝堂之人,亡父还恐与此案存在牵扯,如此冒然在叁司之前与人犯共处一室。这恐是……不妥吧?”
    王瑀不动声色地转向李冕,平静却决绝地道:“女眷干政,向来是祸国殃民之兆,为各朝所不齿。臣以为今日之事,大理寺自然有责,但昭平郡主骄纵跋扈、屡次叁番藐视朝纲,更应被问责,还请圣上以大局为重,莫要寒了百官之心。”
    言讫,方才还默不作声的王党官员纷纷出列,跪了一片。
    李冕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也只能铁青着脸应了句,“那就罚昭平郡主禁足一月,于沉仆射灵前忏悔叁日,以儆效尤。”
    “陛下,”罗仁甫上前一步,双手一揖道:“按大周律,女眷或外戚干政乃重罪。轻则杖刑,重则赐死。而昭平郡主向来行事乖张、目无法纪,当酌情重罚,若是处置过轻,无异于隔靴搔痒,不但不能起到威慑作用,恐还会让旁人从此更加肆无忌惮,还请皇上叁思。”
    他说完,往地上一跪,前额重重地叩上手背。
    大殿里安静了一息,随即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请愿”之声。
    御史台、刑部,还有王瑀麾下的户、礼、吏叁部尚书纷纷下跪,任由御座上的李冕一脸愠怒地下不来台。
    “你们……放肆!”
    李冕豁然站起,脸上是往日里并不常见的威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下这样的场面,罚不罚沉朝颜只是个幌子。但凡皇帝在这帮朝臣心中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威信,这帮人都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逼迫挟制。
    “你、你你们……”李冕指着殿下伏地而跪的众人,怒极道:“你们这是要造反逼宫不成?!”
    罗仁甫姿态淡然,嘴里说的是“不敢”,但没瞎的人都能从中看出十足的藐视。然而更让人窝火的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敢”之后,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往日颇受沉傅提携的兵部和工部环顾四周后,也恹恹地闭了嘴,像两根晒蔫儿了的黄瓜。
    李冕一怔,怒极反笑。
    今天这帮人哪是要问什么责,分明是想借沉朝颜之名,来逼他发话,让谢景熙担下一切责任。这样一来,不仅把得罪谢家的锅推给了他,说不定还会挑得谢景熙对他心生龃龉。
    李冕当然不肯答应。
    他平复好心绪,坐回了御座,放低姿态,用商量的语气同群臣道:“昭平郡主平日行事确有乖张,但哪至干涉朝政如此严重?况且她还承朕之命格,若是杖责,那便与打朕又有何异?”
    一语毕,堂下依旧无声。
    这些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这失了倚仗的小皇帝一个教训,竟十分有默契地纷纷噤声。
    李冕被逼得下不来台,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而人群之中,一个紫衣玉带的身影缓缓行出,拱手对李冕拜道:“人犯之死,乃微臣贪功冒进。郡主入狱审问人犯,也是微臣准允的。由此至人犯自戕、郡主受伤,皆乃微臣之过。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李冕难以置信,“谢、谢卿你说什么?”
    谢景熙面不改色,坦然道:“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平静淡然的一句,落于有心之人耳中,却如平地乍起的一记惊雷。
    洞察秋毫如谢景熙,他未必不知王党此番抓着沉朝颜不放,做的是什么打算。一个向来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人,此番却自投罗网……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举动,着实令人玩味。
    王瑀一怔,不动声色地同罗仁甫交换了一个眼色。
    罗仁甫出列道:“  既然如此,按我朝律例,渎职之罪按其所致后果,可判死刑、流徙、贬官、或杖责。陈尚书一案干系重大,而谢寺卿之失职,造成重大案件线索中断,由此……”
    罗仁甫一揖,继续道:“便按《大周律》,杖责五十,引以为鉴。”
    李冕愣住,虽说私心来讲,打谢景熙确实好过打沉朝颜,可是……思及那足有叁指粗的法杖,这五十杖下去,那伤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得全的了。
    李冕犹豫不决,而谢景熙却背脊凛直地对他一拜,转身便跟侍卫出了紫宸殿。
    秋日的午后,日头也是金红的一片。
    须臾,殿外传来法杖起落的闷响,李冕悻悻地坐于御案之后,愤懑难言。
    群臣之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由人搀扶而出,行至殿前拜到,“老臣浅薄,但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讲。”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看向白绫覆眼的张龄。
    他因着身处国子监祭酒一职,与朝政权力之上并无利害关系,故而以往的朝议,他都甚少开口。如今一言,倒是惹得众人意外,纷纷侧目、洗耳恭听。
    “先贤有云,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便是鼓励百官急君之所急,想君之所想。谢寺卿此次虽行事冒进,但其为朝廷分忧之心昭昭。若陛下因其一次过错便重责,那朝廷往后,便不会有人不顾其身而徇国家之急。人人明哲保身、激流勇退,这样的朝廷,是陛下所愿意看到的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问得在场百官哑口无言。
    殿外的行刑仍在继续。
    李冕心急如焚,赶紧借坡下驴地道:“张祭酒所言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周以武立国,子民更当有勇敢进,而非事事斟酌,只求稳妥的懦弱之辈。”
    张龄身为国子监祭酒,本身便诗书棋艺皆是精湛,颇受读书人尊敬。而在场官员之中,更不乏他曾经的门生,故而张祭酒这一句话的份量,真是抵得过他人十句之多。
    果然,张龄说完之后,现场一时也没有人立即反对。
    李冕趁热打铁,对众人道:“谢寺卿一心为君,虽有过错,但其心可鉴。如今即已受刑,杖责便到此为止。罚谢寺卿休朝一月反思己过,另罚俸一年,着其改过,戴罪立功。”
    罗仁甫还想反驳,但思及张祭酒在文官之中的威望,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日入时分,一场兴师动众的问责终于结束了。
    谢景熙虽被杖责,但离开时仍不让人搀扶。紫宸殿外的廊道上,他强撑受刑之躯,对出言相帮的张龄深深地揖了一礼。
    张龄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摆手扶起谢景熙。
    “你和郡主的喜酒,准备什么时候请老夫一品?”他语气揶揄,问得谢景熙一怔。
    片刻后,谢景熙才赧然道:“老师说笑了。”
    张龄“啧”了一声,一副嗔怪的模样反问:“你敢说方才殿上,如若将郡主换成别人,你会甘愿一样的舍身相护?”
    谢景熙果然沉默。
    张龄又笑了两声,道:“为师知你心性,更知你这些年来,为在朝中自保,远离党争的一些手段。但时事造人,也弄人,而今你卷入这朝廷权力的漩涡,往后每一步,便只能更加审慎了。”
    落日余晖洒在张龄被白绫覆盖的双眼,明明什么都没有,但谢景熙却从中看出了惋惜与不忍。
    张龄语间一顿,复以一种言近旨远的语气叮嘱道:“为师只愿你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言讫,他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松弛姿态,笑着与谢景熙道别了。
    夕阳西照,晚霞把巍峨的宫阙和天都烧出一片浓烈的艳色。
    他看着视线里那个蹒跚的身影行远,心里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苦涩。
    “谢寺卿。”
    身后传来裴真的声音。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来,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说她有话要问您,现请您去一趟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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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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