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的街景，有时想来，真象是一个老丑而又酷爱打扮的妇人，在厚厚的脂粉覆盖下，在她的面部，还可以看到一点灿烂，当你的眼睛再往下瞧时，却发现了她脖颈处，似松柏一样的年轮的褶皱，简直就是惨不忍睹了。在北京广安门内著名的回民聚集区——牛街附近，在高楼大厦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叫作细米巷的小胡同。桑塔纳轿车，在胡同口还可以勉强地一边擦墙，一边贴人地开过去，可开了没有几米，便实在是开不进去了。车只有再原路退回，停在了胡同口。小胡同的两边，是清一色的低矮的小平房。房顶是用青色长条型圆瓦铺成的，在圆瓦的中间，那排水的凹道里，稀稀落落地生着一两尺高的野草。墙是灰色的，墙面糊着的灰石灰，已经脱落了许多，露出了墙壁的碎砖，斑斑驳驳的，掩饰不住那历史的沧桑。这些房子都有着古老的历史。据老人们讲，它们有的建于明朝，有的建于清朝，有的建于民国，但是，那民国时期的建筑是寥寥无几。这些小胡同里低矮的小平房，是依了皇帝老儿的主意，由皇家出钱，建成现在的模样，还是老百姓们掏自己的腰包盖成这个样子，情愿这么憋屈、矮小，已经是没有记载、无从考证了。在细米巷15号大杂院里，刚刚住进的一对年青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言谈、气质，似乎与这古老而破旧的院落很不相称。几个蹲在院子里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旁边，用大的塑料盆，架着挫板，洗衣服的下岗女工，悄悄地议论开了：“看人家小两口，穿得多漂亮嘿！”
    “人家胡同口，还停着汽车呢！”
    “干吗到咱们这破地方来住！”
    “你看那男的，有点象老于头呵！是不是老于头的儿子呀！”
    “咱们搬来晚，没见过。听说，老于头的儿子可有出息了。老于头就是因为儿子买了楼房，才搬走的！”
    “不对吧？听说，老于头的儿子都有小孩儿了，可这个女的，怎么这么年青呵？”
    “咳，现在的年轻人，可想得开了，那一个不得离个几次婚，找她三个四个的！”
    “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们，唉，命不好啊”
    于连趁老婆外出的时候，约远在长沙的贵州女孩小英幽会。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婆突然就要回家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带着小英回到了他已经阔别了二十多年，父母也已经搬出了一年多的他童年的家。这里毕竟是安全的，是没有人查结婚证，没有人要介绍信的地方。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的房子，只有九平方米吗？可这是两间呀！”进了院子，推开低矮的小木门之后，英英问于连。
    “你再仔细瞧瞧，外面这间，是占了院子里的地方，自己用木头和碎砖头搭的！”
    “真的呀！这不结实，能住人吗？”
    “这还得从头说！”
    他们为了缓口气，先在门口，一个蒙着破旧花布的双人木制旧沙发上坐下来。那久已不用的沙发，突然承受了他们两人的体重“吱吱呀呀”地怪叫着，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那是一九七六年，也是夏天，大概比现在早一点，北京发生了地震。对，那时你才出生呢，你肯定不会知道的。我那时也只有十来岁吧，怕这院儿里的破房子塌了，没处躲，没处藏，便跟大人们一起，到大马路上，垫块木板和油毡，盖个被单子，露宿。天下雨了，便用竹竿在头顶上支起一块塑料布，象农村看瓜人一样。按现在的说法，我们当时要算作灾民了，但当时的中国很闭锁，根本没有什么国际援助，国内的也没有。那时年纪小，不懂什么叫苦难，还觉得挺好玩呢！那次地震闹腾了有两个月，总到大马路上住，不是个事。便有人发明了防震棚。”
    “就是你们家搭出来的这个？”
    “你真聪明！最早就是在自己家门口，支一个很简易的棚子，而后，换成木头、油毡的，再后来，地震过去了，大家发现这防震棚，事实上已经扩大了自己的居住面积，改善了自己的住房条件，于是，各家索性在自己的房子前，在原来搭防震棚的地方，建了砖的房子。所以，应该说，在现在的北京，除了作为文物保护的院子，已经没有真正的四合院了。全让老百姓违章建了房子，刚进这个院子时，你看到了吧，哪儿还象个院子呀，人过来都很费劲儿呢！”
    他们从那旧沙发上站起身，那沙发又是“吱”的一声怪叫后，没有动静了。他们进到屋子里，湿气扑面而来。那间自建的六平米左右的小房，湿得象个蒸气浴室，纸糊的顶棚，已经全部变成了熟褐色，地上也汪了水，昨天的雨已经把这间小屋淋漏了。那间九平米的所谓正房，比自建的小屋略好，只是在同样是纸糊的顶棚上，出现一个直径两尺长的褐色水痕，象一个腾云驾雾的哪咤闹海图一般。　　　　　在那明清年间建造的小屋里，那张用旧木板榻起的床，象一条不堪重负的破旧的老船，在男与女融合成的美妙的空间里“吱吱呀呀”飘荡起来，那“吱呀”声格外的大，几乎淹没了男与女，那欢快的呼吸声。大约在别人慢慢地喝完一杯清茶之后，她问：“你累不累嘛？总这样，我会不会怀孕呀？”
    “不会，你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正好在你来月经的前后一星期，是安全期，古代的人都是这么避孕的。”
    “反正，还孕了，我就把他生出来。我们那里也没有人管，算是你送我的纪念品吧。”
    “你真好！”他深深吻了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想让你走了。”说着，他伏在她的身上，望着她甜甜的脸，很是认真的样子。
    “那怎么行，我们怎么生活，天天跟作贼一样？你真的比我还傻吗！”她说，也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
    “结婚吗？怎么可能？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呀。”
    “怎么配不上？”
    “这还用问嘛，我是农村来的，又没有什么大学学历的。”她很平静的说，浪漫的女人也有这种几近冷酷的现实吗？
    “其实，这些都不是问题。你漂亮，纯洁，聪明、善良，让我离不开，这才是最主要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户口对于不谋官差的人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何况谁来过问你是不是农村户口呢。学历嘛，不是说过嘛，弄一个也容易，用一段时间，便可以把你包装成：大学毕业生，某公司的公关部经理了。这时，还有什么不般配？”
    “那不是要损害了她——欢欢的妈妈吗？我怎么忍心。我好怕，我预感我留下来，自己的命运会很可怜。我不想走得这么远了。太难了！我还是回家去，那怕也当一个尼姑呢，慢慢地把你忘掉。这样我觉得还容易一些！”她的话音里，只有焦虑，并听不出任何的虚伪。
    “你敢不敢到我们家，去当保姆呀！”又一个比他让她来北京玩，更大胆的计划，在他的心中酿成了。　　　　　二　　　　　北京的金秋，就象是在春天的清晨里，那满山遍野开放的牵牛花瓣上的朝露一样，那么晶莹剔透得招人爱怜，那么美丽得让人思绪万千，可是把她添在嘴里，才品味出一点清醇，一点甘甜的时候，她便又象无形无影的空气一般，簌然消失了。秋之绚丽让人赞叹，秋之短暂让人惋惜。可是，她的流逝，毕竟有如长江之水，一个美丽的秋天，一个难忘的季节，也是青山遮不住，还是悄悄地、还是冷漠地东流去也。代秋而来的，是贴着玻璃窗“呜呜”号叫的寒风。那寒风吹落了树枝上秋叶的最后一点金黄，最后一点鲜红，最后一点灿烂，卷走了草坪上最后一点暖色，最后一点生机，最后一点芳香，留下了树的黑色的枯枝，干裂的枯皮，留下了草坪上的凄苦的衰草、秃现的黄土。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于连的老婆朱丹随国家教委到桂林，去开一个小型教学研讨会了。空旷的家，剩下女儿欢欢，还有他和已经成为自家保姆的她。
    欢欢在自己的屋子里，蒙头酣睡着，胖乎乎的大脸蛋儿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甜甜的，久久的。淡淡的口水，从向上挑起的嘴角溢出，悄无声息地沁入了洁白枕巾。伴随她的是怎样一个美丽的梦呢？是伏在阿姨的背上，在七彩的世界里，满无天际的跑。在她们的身后，播撒了一路的笑，开放了一路的玫瑰花。童年是美丽的，童年的最动人之处在于人类的亲情多于人类的理性与道德。
    在欢欢隔壁的房间里，睡着他和她。他是在昨晚和她一起伺候欢欢睡熟后，便过来的。窗外寒风的号叫，搅醒了他们的懒觉，也干扰了他们的外出计划。
    “她们为什么要周末走呢？”小英偎依在他的臂弯里，问。
    “学校穷嘛，不让老师们坐飞机。对她们来说，周末熬在火车上，周一不是正好开会，工作效率高嘛。”他说，搂着她头的手臂，弯转到她的颌下，指上揉搓着她的一缕棕发，轻轻地静静地玩耍。
    “连，我最近总不太想吃东西，有时候有点恶心。我是不是怀孕了？”她问，神情显得郁闷。
    “不会吧，我们不是采取了措施吗？”他说，似乎不太经意。
    “我们还有没有的时候呀！”
    “那不都是在安全期嘛？”
    “也有不在的时候呀！”
    “看见肥肉，你有什么感觉啊？”
    “不想吃，恶心！”
    他蓦地坐起来，阴云密布在脸上，说：“看来，真的得去医院查了！”
    朱丹生欢欢时孕前反应的经历告诉他：麻烦真的来了。
    上帝让人类快乐，也同时安排了人类的烦恼！万一真是那样，可怎么办呢！
    “医院里，密密扎扎的到处是人，羞死了，我可不愿意去查！”她说。
    她搂抱了他，一对亮晶晶的秀眼，凝望着他的脸，越发显得娇媚了。
    “没有什么事的。听说，做人流，早就不要结婚证了，手术一会儿就完，很方便的！这也算中国的进步吧。”
    “我偏要生一个！”她笑望他。
    “别吓唬我。那样，我们就完蛋了！”
    这时，他觉悟到：爱的的确确是无法脱离社会的。如果他们的爱，是被社会认可的那种，那么，此时的他们，难道不会欢呼雀跃、喜出望外吗？！
    “我逗你玩儿呢！我还能连这个都不懂！你愿意，就做掉算了！还管什么害羞不害羞的呢！”她的脸变微笑为严肃了。他拥抱她，用唇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片温热。
    他真的为她而感动了：柔弱的女人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发出理性的坚强的光芒！女人真是最伟大的物种！
    “女人都是好人！而你呢，又是最好的女人！”他说。他的那份感动，那份焦急之后的释然，立刻化作了甜言蜜语，从心底里，美美地流淌出来，滋润了她的心田。
    “受点疼呗，还能有什么呢？”她重新笑望了他说，语调轻轻松松的。
    “我听说有一种试纸，根本不用去医院就可以自己检查出结果来！”
    “到那里买呀？”
    “药店呗！”
    “我可不敢去买！一个姑娘家，买那东西干什么？人家准会问我的！”
    “说，给你姐姐买的，不就完了吗！”他玩笑道。
    女性的伟大，女性那理性的闪光，让他现在的心情，感觉特别轻松了。
    “好坏呀，你！”
    小英用两个小小的拳头锤了他的肩。这是玩笑之后，他们两人最喜欢做的运动了。　　　　　北京最最让人讨厌的地方，莫过于那满天满眼的风沙了。
    由于北京的周边地区，木草毁坏得过快，造成了严重的水土流失。当西伯利亚的寒流穿山跃岭地侵入北京的时候，它那底气十足的寒冷的呼吸里，必夹带来大量的尘沙，把北京冲闹个天昏地暗。此时已是初冬，扑面而来的寒风，挟着不知是从河北还是内蒙古飞来的黄沙，象海浪一样在空中翻腾。那讨厌的沙土，简直无处不在，是掸不净，抹还在，非弄你个满鼻子满眼不算完。
    于连和小英把欢欢托放在居委会王大妈家，让她和邻居的小孩一块玩儿，而后，两人便并排着走，直奔北京西客站南侧的夏娃性用品商店。中国的性用品也象中国任何的领域一样，随着改革开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的性用具，当然只限于避孕之用，也宛如粮票、油票、布票、鸡蛋票一样，是完全由政府负责提供的。这些用品，通过妇女所在的单位或者街道，免费领取。当时，人们还没有把性用品与性享受联在一起，而却与计划生育密切的挂钩。人们领用性用品，是思想觉悟高的表现，是支持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具体体现。在极左时代里，说不定真有哪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动员共产党员带头领用性用品呢！只是已无从考证了。随着中国区域经济的不平衡发展，流动人口开始增多，出现了既没有单位，又有没有街道对其进行管理的人。为了让这部分人也能够计划生育，各大药店便成了慈善机构。专门辟出一个柜台，摆放性用品，免费提供，自由选取。于是，象于连一类的没有玩具的穷孩子，便经常光顾药店了。因为政府和成年人，不知道这样一个小秘密：那最通用的男人用品，原来可以吹成再好不过的大气球了！虽然这气球，只有一种单一的乳白色，但毕竟是一个很好玩很好玩的免费的玩具呀！随着改革开放对中国人心灵深处的变革，随着西方性文明的传播，随着性用品种类的增加，随着中国人把性用品与性享受逐步贴近，随着药店再无免费的“玩具”可以提供的时候，性用品商店才悄悄地诞生了。应该说，开性用品店的老板，绝对是中国性文化的先驱者，也绝非鸡鸣狗盗之辈。然而，无可奈何的是，眼前这个性品店，自从一开业，便是门庭冷落，熬到现在，也仍然是门可罗雀。中国人毕竟还没有开放到可以大摇大摆的进出性用品商店的程度！
    当人们走过它的身旁，先是好奇的回头张望，继而是窃窃私语，再而是偷偷窃笑，让人感觉，这恐怕与鲁迅的啊q正传里，末庄的村民，耻笑啊q剪掉象征满清落后统治的长辫子，没有什么差别呢！
    “你进去买，我在外面等着。”站在夏娃性用品店的门外，小英对于连说，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
    “你进去买，我在外面等着。”他重复了她的话，一半是认真，一半是玩笑。
    一对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违，而追求一份纯爱的人，面对新的性文化，也竟如此的羞却！
    “一个大男人，女儿都有了，还怕这个！”小英逗他说。
    “这可跟那个不一样，在没有进这门之前，在公众面前，我感觉自己没有性别，象个中性人，没有欲望，干干净净的。可进入这个店之后，我就会被人发现，我不但是个有性人，而且还要每天都享受它，还要花钱采购它。并且简直是乐此不疲，色欲纵横。总感觉象是被当众剥光了一样，那作男人的勇气，在此刻，一点都没有了！”
    “你上次不是进去了吗？买那种你说的，小时候当气球玩的玩具呀！”
    她笑望他，眼神诡兮兮的。
    “不瞒你说，我那是闭着眼睛进去的。心想，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
    “今天你还可以闭着眼睛进去呀！反正，他们还是不认识你嘛！”
    “瞎说，上次买了那个，这次又来买这个，如果那小姐问我：”怎么搞的，那个有问题吗？怎么又来买这个？‘这时，我怎么说呢！“小英看了他的窘态，不禁”咯咯“的笑起来！
    “我感到你好傻，也好可爱，不象个大男人，反而象一个大男孩儿！原来大男人也有这么差劲儿的时候！”她说罢，撇开了他，娇美的身体，轻盈地闪进了性品店的门内。
    女人的爱，熔化了男人的缺点，把男人的缺点也变为可爱了。
    于连站在性品店门口直着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愣的时候，小英又忽地从店门里跳了出来，手里拿了这一个象创口贴一样的小纸袋，兴冲冲地对他说：“连，正象你说的，人总把自己装在自己圈的套子里，我们自寻了半天烦恼，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的。”
    她把小纸袋塞进他的手里，接着说道：“店里面，有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老大爷，戴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总象看着另外一个空间，而不是看着我，态度可和蔼了，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我说：”买早孕试纸。‘装作很坦然的样子。
    他便递给我，说：“用法说明，里面有。‘他的眼睛好象还在凝望什么遥远的地方，很平静的，跟买牙膏、牙刷的，没有什么区别！我给了钱，拿了这个小纸袋就出来了。这就完了！有什么可怕呢？不过，一张小纸片，居然十元，好贵呀！”
    “不贵，不贵，这张小纸片，省了我们多少麻烦呀！”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情不自禁地送过他的唇，在她开阔而俏丽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唇上带着她额头传来的温热，高兴地说。女人有时真的比男人有用呢！
    他亲亲热热的搂紧了她的腰，向家的方向走回来。
    此时，他们感到那寒风，似乎变得不那么讨厌了，变得小了、柔和了、温暖了。他们的心才从一片试纸带来的欢乐中获得片刻的温暖，却突然又被居委会王大妈的呼喊声打入了比西伯利亚的寒流更冰冷的世界。王大妈拖着只有五岁的外孙子，一路小跑地迎面赶来。
    “欢欢，找找到你们没有？”这老太太说。
    她张着大嘴，每吐出一个字，便大口地吸上几口气，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手里的小男孩，号啕大哭着，泪水和灰尘凝聚在脸上，横着三条黑，竖着四道灰，斜着还有五道黄，比京剧里的大花脸还要色彩缤纷！
    “什么事，慢慢说！”于连说。他预感到事情不妙，强作镇定地握住王大妈的一双老手，来安慰她。
    “我让让这小子跟欢欢一块在楼道里玩儿，结果，这小子领着欢欢去去追狗狗没有了，欢欢也没有了，这小子却在这儿！欢欢没了，找不着了，您这么大个领导，看得起我，给我这么一点小事，我还没有有干好，我怎么交待呦！”王大妈居然坐在地上，垂胸砸腿的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与小男孩的干号声，在黄沙漫漫的寒风里，化作一曲撼人心魄的二重唱，痛苦的震颤着。　　　　　三　　　　　于连带领着小英、王大妈、小男孩一行四人，风风火火地杀回小区，准备掀起一场寻找欢欢的大战。他们赶到居委会楼道口，看见楼道里，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小脑袋、大眼睛、小尖嘴、白白色、长长毛的蝴蝶犬，她的小手，从头向尾抚摸着蝴蝶犬毛绒绒的背，样子好是柔情、神态很是融和。这小女孩儿，大大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时有时无的双眼皮，弯弯的蚕形的眉毛——这不就是欢欢吗！？王大妈扑过去拉起欢欢“咯咯”的笑声灌满了楼道；小英冲过去抱起了欢欢，居然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裹着王大妈的笑，一起在楼道里飞扬。那只蝴蝶犬，甩甩尾巴，望一眼小英怀中的欢欢，不情愿地悄悄溜走了。
    “狗、狗，走了，我要！”
    欢欢想挣脱小英，去追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蝴蝶犬。
    “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可急坏奶奶了！你可不能再去找狗了！”
    “告诉爸爸，你跑哪儿玩儿去了？”于连牵了欢欢的一只小胖手问。
    “那边，跟一个阿姨玩儿狗！”欢欢说，用一只小胖手，指指花园对面的楼。　　　　　一场虚惊之后，他们急忙赶回家，研究起了那张小小的试纸。
    “完了、完了，真的怀孕了！”
    于连从小英的尿样瓶里拉出那张三寸长半厘米宽的小小试纸，有气无力地惊呼。说罢，他瘫倒在二楼门厅的皮沙发里，闭上眼睛，独自做着深呼吸。那麻烦的让他的宝贝儿忍痛流血的，那无法避免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人的意志是薄弱的，明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在那欢娱的一刻，在那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是没有限制、延迟一下自己欲望的勇气和决心！
    “你还逗我玩儿呀！你看，试纸上明明有一条红线嘛！”
    小英捏了小小的纸条，侧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仔细地查看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侧，勾勒出了俏丽的小鼻子和娇小的红嘴唇，那线条、那光感、那色彩，那妩媚，简直是一幅美妙绝伦的侧光美人图。
    “是红线，没错，表示有了呀！”他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品味着她那让他看不腻的美貌。
    “这上面不是明明写着，红线，没有怀孕嘛！”她说，把说明书递给他。
    “真的呀，刚才我怎么就给看反了呢！哇噻，虚惊一场呀，太棒了，我们又解放了！”他用双臂从她的腋下穿过，勾住她的肩，一下子把她悠了起来，象陀螺一样的旋转，木地板在脚下“啪哒啪哒”地响，那装试纸用的小纸包也因为空气的旋流，而轻轻地腾空飞舞了。
    “爸爸、爸爸，有鬼！楼上有鬼呀！”一楼客厅里，传来欢欢那抹着奶油和蜜糖一样的稚稚嫩嫩的声音。她正在用塑料泡末制成软片，拼接成房子，玩过家家呢。听到楼上的声响，警觉地报告爸爸。
    “欢欢，别怕，没事的。是你爸爸在搞鬼呢！”小英挣脱了于连的双臂，调皮地朝楼下喊，那嗓音除去了一点奶油味儿，象欢欢的一样甜美。
    “爸爸抓到了鬼嘛？我要，我要！”欢欢扔下了一楼客厅里的玩具，手脚并用，爬上楼来。“给你，一个美丽的好鬼，你的阿姨！”
    看到欢欢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红仆仆的小脸，认真而兴奋，一股天真烂漫劲儿，他忍不住笑起来。
    “阿姨是鬼吗？”欢欢抱住了小英的腿“咯咯”地笑起来。
    小英蹲下身，用自己小巧的鼻尖，轻蹭欢欢的矮鼻子，逗得欢欢搂了阿姨的脖子，大笑起来。那份亲昵，那份融洽，远胜朱丹之于欢欢。
    “叮呤呤！叮呤呤！”
    电话玲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喂。”他拿起了听筒。
    由于小英在家里，有了公开的身份，他接电话之前，不必再象作贼似的，在嘴前竖一个拇指，以怕她出声了。
    “你们没有带欢欢出去玩儿呀？”话筒对面传来了朱丹的声音。
    “刮大风，铺天盖地的。哪敢出去呀！小英带欢欢在家里玩过家家呢！”看着小英和欢欢互相顽皮的游戏，他语调轻松地说。他还没有忘记小英刚到家来时，朱丹打电话告诉他，说第二天归京时，他那犹如作贼般的透心凉的感觉。
    是爱情的成功，还是道德的堕落？是他的胆大包天，还是小英的甘愿牺牲？他想不明白。但是，现在，他必然是幸福的，他保全了他的一切，拥有了他的一切，他所感受的美妙，世界上还有人能够享有吗？
    “于连，现在的世道是变了！我跟你说一个事，你恐怕都不相信了！”朱丹说。
    “什么事？我与你不同，大学好象是象牙之塔，接触不到社会的丑恶面，而我是常在河边走，自己不一定湿了鞋，但毕竟一直接触着社会，常看到别人湿了鞋，听见什么都不会觉得吃惊的。”他说。
    “我们办公室的那个李老师，你还记得吧？”
    “记得，一条大辫子，整日里，不嫩装嫩的。”
    “他老公跟她一块到桂林来了。”
    “这有什么！一块游游漓江、一块看看象鼻山，不就是沾公家一点便宜嘛！”
    “不是，你听我说呀。他老公昨天趁我们晚上在驻地，加班讨论问题的时侯，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出了城。你猜干什么去了？”
    “无非是再观观桂林的夜景呗。”
    “你可错了！原来呀，城外边，有好多公开的妓院，打了个娱乐城的牌子，实际上一进门，全坐着干那个的女孩儿，随便挑呢，交了钱变可以到房间里去！你相信吗！？”
    “听说过，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火！交多少钱呀？”
    “才二百块钱！哎，你干吗问这么细呀！你也想来呀！”“咳，不就是了解一下社会嘛！不过，这跟李老师的老公有什么关系呀？”
    “他也干那个去了！”
    “他？人民警察！你怎么知道的？”
    “公安局把他抓起来了！昨天晚上，正好是桂林市搞扫非打黄运动，他正好赶在点子上，裤子没有来得及穿，就给人家抓走了！李老师哭哭啼啼的，说没有脸见人，要和他离婚呢！”
    “那不便宜了那家伙了嘛！”
    “你是什么意思呀？难道离婚还是好事呀！”
    于连潜意识里的东西，一下子被老婆抓住了。他感到有些尴尬。由于没有任何精神准备，他的脸突然窘红了。他急忙给自己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李老师的老公本身不就是公安系统的人嘛，干这种事，还不应该罪加一等，哪能离婚就完了！”
    “他当时没有穿警服，也没有带工作证，而且，一直说自己是无业游民。最后，人家在他身上找到了他的住宿牌，又按照住宿牌，才找到我们这来的。他够狡猾了吧！”
    “他整天干的不就是侦察与反侦察嘛！可是毕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
    “人家警察押着他找上门来了，我们都帮助撒谎，一起说他没有工作。最后，由李老师交了五千块钱罚款，才把人给领放了！多惨呐！好在他们单位不知道，否则，连饭碗都丢了，不就更惨了嘛！”
    “是呀，是呀。”于连支吾着，听朱丹这么一说，他的额头也差点冒出冷汗来。
    “行啦，不聊了。你带好欢欢吧，别磕了碰了的。活呢，帮小英干点，别只耍人家一个人。拜！”
    “她说谁被抓啦？”小英问。
    “他们一个同事的丈夫。”
    “为什么？”
    “干那个！”
    “那怎么啦？”
    “在不合适的地方，以不恰当的方式，跟不应该的人呗！”　　　　　在春天的清晨里，当你看到昨日黄昏的花蕾，衔着亮晶晶的露珠绽放开来的时候，你怎么能不赞叹：这世界美丽到无比！在夏日的酷暑中，当你大汗淋淋，闷热难耐的当口，忽然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片云，吹来一阵凉风夹带着一场雨，你怎么能不大叫一声：这风雨爽快得怡人！在深秋的季节，当你在漫山遍野的银杏树叶和枫树叶组成的金黄与鲜红的色彩中静卧的时刻，在你身旁的树叶下，忽然传来一曲秋虫的低唱，你怎么能不回味无穷地赞美：我们的生活好美妙！在冬季，当西伯利亚的寒风倦懒地悄悄离去，天重又变得格外兰，太阳重又变得格外暖的时候，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舒展一下，被寒冷压紧了的筋骨，你又怎么能不一声呐喊：浑身舒服得透顶了！这同一种对腰身的伸展动作，由于连开始，波及小英，直至欢欢。
    看到彼此滑稽的动作，彼此伸展完毕，站在停车场的桑塔那轿车傍，三个人，包括欢欢，都舒心的笑起来。“今天的目标，逛商场！”
    于连坐进桑塔那轿车的驾驶位，点火、踩离合、挂挡、加油，开车走。
    轿车驶到六里桥立交桥上，向公主坟方向的路却被汽车堵得死死的。
    “前面，肯定又有交通出事故了！”副驾驶座位的小英说。她对北京已经由陌生而变为熟悉了。
    “为什么堵车就有交通事故？”于连逗她说。
    “因为星期日是北京城里汽车最少的一天，正常的车流不足以堵车的。既然堵了车，当然是交通事故造成的。我们还是改道吧！”
    “噻，一不注意，我的宝贝儿已经变成北京油子了！”于连玩笑着。
    “爸爸，我可不当北京油子！这不是好话！”后座上的欢欢突然插嘴说。
    听了欢欢天真而又智慧的话，于连和小英有了片刻的尴尬，而后，又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呀？爸爸不是说我是宝贝儿，是北京油子吗？”欢欢把一颗大大的脑袋从前排的两个椅子中间伸过来，满脸甜笑地问。
    “欢欢，赶快回到座位上去，爸爸如果现在刹车，你会有危险的！”小英赶紧用手臂挡住挤上前来的欢欢。“欢欢，听阿姨话！爸爸是说：你是宝贝儿，阿姨是油子的！”于连抽空回过头来，看一眼欢欢，说。
    “阿姨不是油子，爸爸是油子！”欢欢大声说，大脸蛋儿上写着一脸的愤怒。
    “欢欢，别这样说爸爸，爸爸跟咱们逗着玩的！”小英探身，把她那小巧的头探向后面，努起圆而小巧的唇，在欢欢伸过来的大脸蛋儿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唇印，那形状真象兰天下，一对在空中因热恋而重叠飞翔的大雁。“噻！光顾得跟你们玩儿了。一脚油门下来，我们都到芦沟桥了！”于连看着右前方的石头桥说。“这就是日本鬼子发动‘七七’事变的地方吗？”
    “没错！”
    “我要去嘛！我们不逛商场了吧！”小英把手放在于连扶在挡把的手上，如果没有欢欢在后面，她此时一定会偎进他的怀里了。
    “阿姨，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欢欢在后面蹦起了脚。
    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季节河，在夏日的汛期，洪水由此向东方泄去。而在冬季，芦沟桥的下面，却没有一点水的影子，足有几百米宽的河床，光秃秃地暴露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在河床上，几个老人在摇控着自制的航模飞机，任它们在天空中飞翔，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那种很是惬意的样子，真让人羡慕。于连把车开到老的芦沟桥头，在“芦沟哓月”的石碑旁停下来。他指着桥上的石猴说：“这桥上的石猴可讲究了，每一个的神态都不一样。据说，有一百五十多个呢！不过呢，1937年的中国人可没有我们这种雅兴，他们既不懂得放飞机航模，又没有时间享受爱情。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拿起了枪。他们就是躲在石猴的旁边，在桥上码了麻包，还击日寇侵略的！”
    “你又对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了！”小英逗他道。
    “爸爸，我要下去玩儿啦！”欢欢在车上直蹦脚。
    “欢欢，爸爸带你们下到河床上，玩开车好不好！”于连说。
    “好！”小英与欢欢几乎同声高呼起来，继之是一阵开心的欢笑！
    于连听着这两支甜甜的女音的歌唱，心中无比的甜美起来。
    作男人多好啊！　　　　　遥想六十年前，中国和日本，中华民族与大和民族，在军国主义者的操纵和鼓惑下，简直是刀光剑影、不共戴天。眺望芦沟桥这个中日两国的旧战场，似乎还能看到昔日日本鬼子端着三八大盖步枪，利用六零式迫击炮火力的掩护，在芦沟桥头，在辽阔的河床对岸，对中国人的疯狂地冲锋；似乎还能听到那枪炮的震天撼地的轰鸣、还能听到中国人和日本人那惊心动魄的喊杀声。然而，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流逝，时间这个精灵，居然把仇恨洗成了友谊，把战争转变成了和平。现在，在和平与发展的世界潮流中，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已经早早地便优势互补、友好合作了。难道时间不是一个神灵吗？
    再遥想中国世纪之初的落后农村，对婚外恋的处罚不是用乱棍打死，便是要负石坠海淹死！即便是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对婚外恋的处罚，虽然已经免去了死罪，但是以流氓罪判刑，也还是合理的量刑！老百姓对婚外恋者也毫不含糊地斥之以“破鞋”、“通奸”之美名！当时间流到九十年代，婚外恋者虽然依然象个小偷一样躲躲闪闪的，但是，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毕竟射出了一线明媚的阳光，给婚外恋者减少了一些漫骂，多了几许思考、同情和浪漫的遐想。当时间流向未来，当中国人富裕到可以由社会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和义务的时候，他和她的爱，是否会很轻松地飞出婚姻的笼子，在一份没有任何物化了的因素干扰的纯爱的世界里自由地飞翔起来呢！
    “连，你又在想心事了！”小英坐在轿车的驾驶位，用脚用力地踩了刹车，但却忘记了踩离合，汽车一下子熄了火。“开车，好难呀！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她扭脸望着他，白皙的脸蛋儿红仆仆的，俏丽的小鼻尖上，沁出了几颗小而晶莹的汗珠。
    “你才开二十几分钟，就已经能够转圈了，还说不容易呀！”副驾驶位子上的于连说。他从忆古追今的情绪里转回了神。他觉得小英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已经可以顺利地停车、起步，的确不错了。
    “你比我学车时聪明多了。我刚上车的时候，总是顾了前面，忘了后面；顾了打方向，忘了加油、踩离合。你再开半个小时，保准你再不会停车熄火了！”
    “我觉得我好苯呀，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小英又打着了车，左脚踩下离合，右脚加了油。由于离合与油门配合的不够和谐，轿车一抖一抖的，但毕竟是向前走了。车到转弯时，她的一双纤细的小手，把方向盘抓得紧紧的，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车转过弯来。于是，于连那怜香惜玉之情陡升：“可怜！没有助力的国产车就是太沉了！你开进口的跑车最合适。可惜，我没有买高档车的福气！”
    “净瞎说，只是因为我的个子太小，人又瘦，又不会使劲，才显得费力的。不过，我觉得，开车真的挺好玩的！”小英生硬地挂了三挡，轿车跳一下，飞快地冲向前去。
    “爸爸，我也要玩儿！”欢欢从后排伸过大大的脑袋，甜甜地说。
    “你可不行，宝贝儿！”于连说。
    他从两个座子之间抱过欢欢，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
    “不嘛、不嘛，阿姨能玩儿，我也行呀！”欢欢在他的腿上，扭动着小身子，撅起了小嘴。
    “得，让阿姨自己在这转圈，爸爸带你到外面看，好不好？”于连哄欢欢说。
    “好！好！我要去外面！”欢欢一口答应了。
    小孩就是这样，注意力稍一转移，她就会发现自己一个玩耍的新世界了。
    于连抱着欢欢下了车，站在芦沟桥下昔日的战场上，在自然形成的一块平坦的场地外，看小英开车转圈。那桑塔那轿车象一匹奔腾的马，身后扬起了河床上的黄土，在芦沟桥下旋转、奔跑。
    每当小英迎面对着他们开来时，她便在车里扬起一只小手，带给他们一个灿烂的笑。而每当这时，欢欢便会拍手蹦脚地大笑、高声尖叫，兴奋极了。
    “这丫头，还这行！朱丹就没有这两下子，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自言自语道。突然，桑塔那轿车在他们前面“吱”地一声刹住了。
    小英从车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蹲在地下，按着胸口，狂呕起来。此时，她脸上的红润已经全无踪影，代之而来的是苍白与苦痛。早晨勉强吃下的油饼、牛奶之类的食物，又都全盘倒了出来！
    她又怎么了呢？　　　　　四　　　　　性爱给女人以欢娱与温馨，使女人成为女人，但却又让女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与麻烦。在芦沟桥下，那刚刚学会开车之后的兴奋劲儿一过，汽车剧烈的颠簸，又勾起了她的妊辰反映。那昏天黑地般的呕吐真是让人太痛苦了，她吐出了胃里面的所有食物，吐出了胃液和黄色的胆汁，甚至仿佛要把整个心、肝都呕吐出来一般。难熬的呕吐过去之后，她甚至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于连半架半抱地把她放进副驾驶的座位上。一脚油门采下去，飞快地来到了东二环路上的国民医院。于连明白：对小英遇到的麻烦，是不能再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了，这也成了无法躲避的现实。如果再不去医院，小英要经受痛苦不说，要是朱丹回来了，小英再不得不去去做手术的话，麻烦可就更大了！国民医院是北京医科大学的实习医院，尤其以神经外科最为著名。时间虽然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但是，医院里仍然是人山人海的，每一处，甚至每一个角落都挤着人。中国的医疗机构相对于人口来说，实在是少得可怜。如果说，中国的经济已经由短缺型的卖方市场完成了向过剩型的买方市场的过度的话，惟独医院却始终是一个完完全全短缺型的卖方市场。病人就医，如果不找关系，如果不走医院里工作人员的后门，挂一个看病的号，尤其是专家门诊的号，非得清晨五六点钟就来医院门口排队不可。
    “有妇科吗？”于连探头挂号的窗内，问。
    由于现在已经接近中午的吃饭时间，挂号窗口的外面，反而没有人了。
    “有。不过，已经停止挂号了！你没有注意窗口没有人吗？”窗口内穿白大褂的女工作人员说，语气颇不耐烦。
    “什么时候再挂？”于连用谦卑的语气问。
    “下午，两点！”
    女工作人员索性关闭了窗口，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土黄色木板，直对着他的脸。
    “这他妈叫什么服务态度！那里有一点救死扶伤的意思呀！真是有什么也别有病！”于连忿忿地说。
    “换一家医院吧。”小英说。
    “行。在这里，等到下午，再排队挂号，再排队看病，再排队化验，再排队看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上手术呢！弄不好，化验结果都要等几天，做手术就更不知道排在猴年马月啦！”桑塔那轿车又飞快地由西二环向右拐去，经公主坟一直向西行，来到了玉泉路附近的一家中型的军队医院。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
    由于这里比较偏僻，外地人、农村人甚至有些北京人，都不知道这家医院的存在，所以医院里面稀稀落落的，病人很少。为了避免他和她在医生面前可能因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出现的尴尬，他们采用小英在前面具体办理手续，于连和欢欢在后边督办的方式，异常顺利地抢在医生午休前，挂了号。而后，他们又急匆匆地来到妇科诊室。在医生还没有离开之前，由小英诉说了病情，并由医生开出了化验单。再在医生没有离开之前，把尿样由小英送到了化验室。白大褂下面穿着军装的男军医，拿了化验单，对小英笑笑，说：“抱歉，你来的这时间太寸了，我刚要走，还没有走！但是，我无论如何，在中午也给你拿不出结果来。这样吧，我先去吃饭，你也先去吃饭，等你吃饭回来了，大约一点半左右，你来拿化验结果，你看，行不行？”
    “行，谢谢您！”
    小英脱口而出，她也只有这么说，她感觉到人民子弟兵的确比社会上的有些医生更有人情味儿！中午的饭已经记不清在那里吃的了，中午的饭吃得是什么也同样没有一点记忆，她只记得有生一来第一次感觉吃饭也这么难，每咽下一口，就感觉要往外土出两口来似的。也不知那片昂贵的早早孕试纸是技术不过关，还是本来就属于假冒伪劣产品，也不知道那性品店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是被所经营的产品所骗，还是自己存心骗人，总之，这次在小英的化验单子上，赫然写着：阳性反应！
    “不是不想要吗？准备做手术吧。”妇科诊室里，女军医语调平静的说，她的块头很大，一口地道的东北腔。
    “现在？”小英问，声音很细、很弱。
    “对。家属来了吗？”
    女军医在病历上飞快地写着，说话时，并没有抬起头来。她似乎并没有问孩子的爸爸是谁，她结没结婚的意思。
    “我老公来了。在外面等着呢！”小英说，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点自豪感：她毕竟是有人疼的女孩。
    “还不错！有的女孩儿做手术，男的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一个老护士说，她的京腔十足，似乎也不想查看外面家属的结婚证。小英记得过去在电影里所见到的做手术，都是在无影灯下，病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布单，身边围着至少八九个医生和护士，这样的隆重，这样的庄严，这样的盛情，仿佛在病床上这样地死去了，也很值得。因为在病床上的病人体会到了自己的重要，体会到了人类对自己的关怀，体会到了人类医疗科学的伟大。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的手术却异常的原始，异常的简陋。手术室，只是一个象其他诊室一样的小房间，根本没有高高悬在头顶的由十几个圆圆的白灯组成的无影灯。手术的工具也只是钳子、镊子和吸管一类的东西。她孤独地躺在窄窄的打针用的床上，身边只有那个大块头的军医和那个老护士。手术除了用一只落地灯外，基本上借助了通过双层玻璃透过来的自然光。
    “很简单的小手术。象拔牙似的。”女军医淡淡地说，算作安慰。
    “只是有点儿疼，没法儿打麻药！”老护士说，只是想让小英有个思想准备，而也断无吓唬之意。
    “行，我不怕！”小英闭上了眼睛，话语很坚定。
    她的眼前是一片空茫茫的世界，什么也没有，但又仿佛什么都存在。眼睛透过眼皮，受到了那一盏灯光的刺激，使得眼前空茫茫的世界渐渐变成了粉红色。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山清水秀的贵州风岗，回到了她那玫瑰色的童年：一个纤巧的小女孩，在湍急的溪流旁专注的戏水，她的一双白白的小手，用力搓洗妈妈才送给她的一块绣花的小手绢。小手绢好白呀，象她的小脸蛋，又象山上那洁白的蔓陀萝花。她用小手，捏住手绢的一角，那洁白的手绢便随着清清的水流，摇呀摇，摆呀摆，象一条在水中跳舞的美人鱼一样。“我要作鱼多好呀！我就是鱼多好呀！”甜甜的细细的童音，就象那清水的流淌声，悦耳而迷人。
    “小心呀！水很深的！”突然传来一个男音，惊走了她那小小的甜梦。她被吓得一抖，纤小的身体没有蹲稳，竟在这一瞬间，落入了溪水之中。
    在湍急的清流中，她却没有鱼儿的轻灵，更没有鱼儿的水性，小小的身体，直直地被水流冲走，快速地下沉。是那个好心提醒她不要跌落水中的大哥哥救了她。他象闪电一样快速地跃入水中，象鱼鹰衔鱼一样准确地抓住了她，使她没有在童年的时候，便化作一条美丽的鱼儿，从人间消失。他是谁呢？
    他有着与于连一样的个子，他有着与于连一样的口音，他有着与于连一样的眼镜。他或许是支援三线的北京来的知识分子吧？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她以后从来也不曾再见到他。他象一个迷，从她的身边飘忽而来，又蔌然而去，永远永远的消失了！
    他真的不是于连吗？于连的的确确没有到过她的家乡风岗。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真的有神仙，那个他就应该是于连的原神与她相会吧？突然，一阵钻心的剧痛，打破了她的遐思，她禁不住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别动！疼点，正常的！想想你舒服的时候，你怎么来着！”老护士用力把住小英的腿，有些着急地说。
    “出来了！弄不好还是个双胞胎呢！”女军医说。
    她用医用嵌夹着一片薄薄的海蛰皮一样的东西。
    “怎么看得出来？”老护士问。
    “在这个月份，小孩子的脊椎骨，就象蝌蚪的尾巴，你看，这里有两条尾巴！这就是两条胚胎的脊椎骨！太可惜了！”女军医讲解着。
    “姑娘，你们家有人生过双胞胎吗？”老护士问。
    “没有。”剧痛之后，小英的心里一放松，感觉浑身疲惫不堪，简直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你爱人家呢？”
    “好象也没有。”
    “那就更可惜啦！”老护士一跺脚。
    “得，没有事了！你不会再感觉难受了！一会，让你爱人带你吃一点好的吧！保管你能吃了，立竿见影！”女军医对小英说。
    晚上，于连带她们去吃日本自助烧烤。他为小英端来了一盘牛肉和一盘羊肉。当于连转身，带欢欢去取回冰激凌和甜食时，他不禁惊得睁大了双眼：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这刚刚可以把肉烤熟的功夫内，那两盘肉已经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装进了小英的肚子里！
    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