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浣花溪畔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我依偎在保元身旁,向他絮絮诉说着几日来的所见所闻,说到兴奋处还一径的比手划脚,全然没有半分矜持。他始终眼眸含笑,宠溺地静听着,不时还附合几句。
说了半天,只觉得口渴,正自饮水却听他道:“听说,蕊儿声名已然传入宫内。”
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直被口里的水呛得几欲喘不过气来,半晌才缓过劲,涨红着脸奇道:“是么,你怎么知道?”
“日前偶然听说的。”
“哥哥,听谁说的?”我越发奇道,想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歌舞姬,又有多大名声能传到宫内。
“似乎是有见过你歌舞的文人偶然与皇上说起……”他低头玩弄着掌中的折扇,半晌问道:“如若皇上点了蕊儿入宫……”
我摇头伸手轻掩了他的嘴,止了他的话,“没有如若,蕊儿绝对不会入宫。”
“入宫成为天家人,不是很多女子梦寐以求的吗?”他盯着我的眼睛,眼中几许探询。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我却深知自己不要那样的人生。‘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蕊儿自忖没有那份与人分夫的肚量,也没有与人争夫的智勇。”我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道,“蕊儿只想要个知我懂我疼我惜我的一心人,夫唱妇随平淡一生。天家富贵,从来不是我所求亦不是我所愿。”
“更何况‘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怎会舍了哥哥而去。”说着竟有些忿忿不平,道:“别说皇上有意,即便他真下旨要我入宫,我也宁死不从。”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我,欲言又止,猝然间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我恍惚感觉到他身体的一丝颤抖。只当他是害怕失去了,含笑温柔的依靠在他怀里,安慰道:“哥哥放心,蕊儿方才答应过哥哥,哪也不去再不会离开……”他将我拥得更紧,我只觉骨头亦被挤得生痛。
在他怀中,我不知道何时沉沉睡去,唇边尤自带着笑容。醒来时已是黄昏,睁眼只见保元温柔似水地凝视着我,伸手抚去我面上凌乱的发丝,笑道:“做了美梦么,笑得这样甜。”是啊,我是做了美梦,因为梦里有你。
“公子,浣花小筑到了。”王昭远在车外唤道。
他携了我的手来到一座简单雅致的小院前,小院坐落在浣花溪畔,此时夕阳的余辉映着清澈江水,江中画舫点点,院中拒霜花立秋盛放,花香馥郁,是院飘香。
“喜欢吗?”
“嗯,好漂亮雅致的所在。”我点头赞道。
“那蕊儿日后就住在这里可好?”
“哥哥不喜欢蕊儿住在乐坊中吗?”
“我不愿蕊儿再受委屈。”他艰涩的说着,似有万般无奈与痛楚,俊朗的眉峰紧拧着,却是将我的心也拧成了一团。我仰头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道:“自哥哥亲到眉山酒肆去接我,又为我花费那许多的心思,蕊儿已深知自己过去太过任性妄为,自此后蕊儿都听哥哥的,只是我与琴娘约定之事也应有个善终。”
“这个不妨,你早已赎身,本已不是那芙蓉乐坊之人。我安排王昭远帮你除了乐籍便是。”他沉吟片刻又道:“而且此次你留书出走,正好免了日后诸多麻烦……”他的意思,我明白,他家里既然知道我是芙蓉乐坊之人,寻我不见自然会派人盯着,我若再回去那等于自投罗网,到时候起了争执,反倒不好。哎,时势比人强,事到如今我还争什么高低长短。
轻叹一声,答应下来。奶奶,蕊儿至此也算与人私订了终身,您说我这样做对么?
保元陪我进屋,屋内衣食用品一应俱全,想来已是准备了许久。他与我闲坐喝了盏茶,又嘱了茗儿好生照顾我,方带着王昭远依依不舍的走了。
自此我便在这浣花溪畔安心住下,保元隔三差五便会过来看我,偶尔留下陪我吃饭。王昭远倒是日日都要过来,或送吃食,或送脂粉钗环,亦或只是送来保元即兴一首新诗或半阙词要我应和。日子在等待的欢喜和淡淡落寞与思念中静静流逝,他不在的时候,我多是望着窗前芙蓉默默的回味着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忽想起,那日黄昏我正抱膝坐在拒霜花下数着江上画舫,听那歌女唱着离歌。他却意外出现,如从天而降般站在了我的面前,一袭青白相间的锦袍生生将院中满树芙蓉也比得黯然失色。
我满面惊喜,起身相问:“不是说这几日都不能过来了吗?”
他却从腰间取出一只玉笛,笑道:“想起蕊儿还未听过我吹的笛子,心里总觉得失落,所以不得不过来。”认真的表情里却有一抹孩子般的任性。
我闻言轻笑道:“就为了吹笛子给我听,巴巴的跑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平日里总觉得我吹的笛子倒比那些个古琴、吟咏好些,只是一直没得了机会在蕊儿面前显摆显摆,今日刚巧制了个新曲,想来想去,还是要头一个吹给蕊儿听听。”他嘻嘻的笑着,眼睛亮过天上的星星。
“真不要脸,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我掩口笑道,心里却甜如蜜浸。
他笑着,将我按在花下石椅上,便那样意态闲闲的吹奏起来。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将笛子吹成那样,那袅袅而出的音韵,让人不由想起三月扬州城外烟花绚烂,想起一叶孤舟远影碧波,也想起诗外梅花散落的清泪缠绵。烟波江上,几多爱,几多恨,几多别,几多愁?故人西辞,铅华数落,攒眉尺度,笛声悠悠思之何人?
抬首见他伫立风间,衣袂翻飞,眉眼依依俱是深情,一颗心竟这样随着笛音为眼前人痴了,傻了,醉了,狂了……
一曲终了,他满脸得色,笑凝着我的眼,似在等我夸他。我却偏坏心眼的撇了撇嘴,酸道:“平白制了这样缠绵的曲子,也不知道又想了谁去?”
他笑着伸手来拧我的脸,咬牙佯嗔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明明心里高兴偏说这些个酸话,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你。”说着就来抓我。
欢笑着与他树下追逐,终敌不过他身高腿长没几下便被他牢牢困在怀中,一番教训只得哀求连连,讨不到半点便宜。
隔日王昭远送来一阙《诉衷情?芙蓉》1,还未看完已是两靥生花。
斜倚绣榻唤小婢,倦眼问梅汤。
都道静日玉生烟,思流年、易成伤。
忆往昔,两相望,添红妆。
蓉花如雪,欲笑还颦,执手萧郎。
好没道理的一个人,竟还好意思自称萧郎,思及此处,便又生出些许离愁,今日他会来吗?
搬入‘浣花小筑’已有月余,时近冬日,昼短夜长,更觉思念之苦日盛。这日早早的王昭远捎来话说保元傍晚时分会过来,我满心欢喜,特意嘱了茗儿买了新鲜食材,还亲自下厨弄些他平日里喜欢的小菜汤羹。一桌的佳肴都已上齐,却还未见他身影。我只得斜倚在贵妃椅上,略略翻看着他替我寻来的韵书。
看着看着,不觉莞尔,想起那日与他灯下韵书小论。我曾道唐代封演的《闻见记》,隋代陆法言的《切韵》、唐代孙愐的《唐韵》都不够全面,如若集了前人的精华篡个全本留传后世该是多大的功德。他沉吟片刻,随意道:那有何难令了史官编成《古今韵会》便是。我笑言他夸下海口,还直刮着脸羞他,说史官岂是常人可令的,他只讪讪笑着要我等着看。
正思量间,隐隐听闻推开院门的声音,我笑意盎然地整了整罗衫,开心地迎出门外。
“哥哥……”我猝然间住了脚步,敛了笑颜,呆住了。
1此《诉衷情》错冷柯同学替孟保元所填诗词,非孟昶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