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坎渐识
(中吕·阳春曲)
雨晴雾起若仙行,
双潭连环凝团碧,
白练一挂飞雁翎。
淋如唤,早入奉宝境。
等大家都定下神看清那是送信的红眼八哥,这扁毛畜生已经飞出峡口,赶到前面去了。真是怪哉,这鸟儿从打篾匠他们村口出发后就再没见到过,这时候怎么会在这蒿草丛里飞出来的。真不愧是天师掌教的仙鸟儿,神出鬼没地。
也就在此时,柳儿他们三个背着如同死狗般的水油爆从草丛中出来。这老头眼睛闭得紧紧地,脸色刷白,手中还兀自握住酒瓶不放手。
“怎么回事?!”“咋会这样的?!”“还有两个呢?”大家都哄围上来。
周天师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颗药丸要往水油爆嘴里塞。但是他的牙关咬得死死地,恐怕是连刀凿都撬不开。
“不用,让我来。”祝篾匠随手从地上拔起根小草,抖落草根上的泥土,露出雪白嫩滑的根须。然后他让周老天师走开,自己蹲在水油爆身前,把草根塞到水油爆的鼻孔里搅动了几下。水油爆猛然打个喷嚏,“呕!”的一声醒了过来。
“什么玩意儿?有小葱的味道,还有点茴香的味儿。可以用来炝冬笋。”水油爆一醒过来就是佐料呀烧菜呀,不过也弄不清他是真会烧菜还是白瞎料,这冬笋还能用炝的?
“这是‘通全草’,可以清神醒脑去涩。你要是做菜吃,还能通肠道,比巴豆都灵。”篾匠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水油爆的问题。
“诶!老水,你瞧见我兄弟了吗?我让他看着你的。”余小刺见水油爆刚醒来就把草根的味道分辨得很清楚,知道他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便着急地问道。
“你问我?我还问你们呢?我怎么到这儿了。刚才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挂炉小烤硝水肉,熏得我满鼻子满脸的烟火味和硝味。这不,自己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味道怎么样,就到这儿了。”
“你那是在做梦!”周天师剩下爱的那个童儿在旁边说。
“是做梦吗?我闻到味道时好像自己在走着的。我是先烤肉再睡着的,还是先睡着在烤肉的?哎!我怎么糊涂了。”水油爆感觉此时比刚才没醒时还要意识不清。
“算了,不要追问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烟火味加硝味?我估计他大概闻的味道有点误差,可能不是硝味,而是很相似的硫磺味。用曼陀罗木叶粉熏硫磺,也就是江湖上下三门中的‘迷魂熏香’。这草峡中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其他什么人,他们几个大概离我们比较远,落了单才被人下招儿。不过我们事先没有走漏什么消息呀,就是走的路线也是临时决定的,怎么会遇伏呢?”周天师到底是龙虎山“辨微堂“的,见多识广,从水油爆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话中就把事情分析得很清楚。
“要有问题的话,就是出在昨天晚上。一夜的时间足够任何一个人豁缝子(走漏消息,放出风声的意思。)的。要是昨晚就过峡子,可能就不会出这些事情了。”篾匠说。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中有暗钉?你说谁看着像,我带的人我用命担保!”余小刺胸脯拍得啪啪响。
“其实昨晚天一黑就看不到风筝,一样是走不了的。”鲁天柳说的是实情,但同时心中在暗暗后悔。自己身上带着白蛇眼,把这东西挂在风筝上兴许昨晚就能连夜过了“挂发峡”。
“就是呀,这条路径还是你带我们走的,我们都不清楚这里的……”周天师的徒弟在一旁也插了句话,但话没说完就被周天师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话虽没说完,道理却是明摆着的。于是大家心里反而都把疑点转移到祝篾匠身上了。
“还有那只鸟呢?水老头你和那鸟是搭伴儿,用它豁缝子最方便了。你昏了吧唧的到底是真的假的?别做样给我们看呀。”余小刺的徒弟也插话了,自己师叔不见了,他们都很着急。
“你是说我不是玩意儿?你翻肠子水灌多了,用手走路屎尿冲了头,炸鸡屁股的红油迸了眼……”水油爆一听话头对着自己,马上不糊涂了,翻样儿的骂语滚滚而来。要不是余小刺拦着,他徒弟都要上去抽老水了。
“我们都不要相互猜疑了,还是先赶快离开这里。我瞧着这里的地势很是险恶,别再让对家起兜子了。”鲁承宗虽然也觉得事情蹊跷,但眼下这些人可千万不能起内讧。别事情还没摸到边,就让对家一个小招式便全都抖落散了。
对于草峡里还没出来的王大网和龙虎山的一个童儿,大家都觉得他们凶多吉少。但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大家虽然各怀心思,却都在鲁承宗的建议下迅速离开了峡子口。而陷在蒿草丛里两个人可能存在的一点微弱希望,就全寄托在篾匠系在矮树上的那只风筝了。
鲁天柳根本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凶险莫测的峡口竟然很短很短,短得就好像是个砌了玄关的门堂。进去才几步一个弯儿就过了峡口。
进来后看到的景象更是柳儿没想到的。她便如同进入了一个仙境一般。一眼望去到处是奇花异草,虬松翠柏,眼前是石柱林立、有鸟雀扑鸣,远处有水声潺潺、山石嶙峋。,周围的山体起伏有致烟雾缭绕,就像是圈巨大的花墙,围出个别有洞天的妙境。
从那些石柱的空隙中,柳儿隐约看到里面有水花飞溅。莫非那就是雁翎瀑?
心中一阵难以抑制的欣喜,让柳儿朝前疾走几步。但只是几步而已,随即便停了下来。因为这仙境般的地方看不到现成的路。也许仙人们进入都是乘雾驾云,所以不需要路径。
没有现成的路并不意味着不好走。挡在她面前的只是片石柱林,而不是石墙。众多的石柱之间必定有许多的间隙,而且都是足够走过一个人的宽大间隙,像柳儿这样的身材同时走过去两个都没问题。问题是该从哪个间隙中走入,进入其中后又该如何走。
那些石柱确实有些蹊跷,虽然从外表看上去都是天然形成的,可柳儿始终感觉其中隐藏着什么规则。但是如果说这石林也是坎面的话又不大可能,要做成这样的坎面除非是玉皇大帝派黄巾力士移山开石才能做成,绝非人力可为。
在石林外徘徊了许久,柳儿最终决定从左数第二个空隙中穿过去,因为这个空隙是最通彻的,能够直接看到里面的情形。如果这里的石柱没什么怪异的话,从这里走直线就能进到里面。
柳儿走进石柱林后,更清楚地看出这些石柱确实是有排布规则的。它们看起来大小粗细现状各不相同,但这些区别都是在石柱的上部,下面根部一人左右的高度大小粗细都差不多,而且基本都是方柱型的。走了几步后,柳儿更确定这些石柱有玄机,但柳儿并没有惊慌,因为她看出这些石柱的排布规律,这布置是她懂的。
“八十四风云旗桩”,这是最早的行军摆阵方法之一。它不属于奇门遁甲之列,最初为谁所创已经无从知晓。这八十四风云旗桩原来主要是用于安营扎寨时防止突袭的。在营寨门外或者在营寨口子上安置好,挂上大旗,不懂其中理法的撞入,便会觉得遮天蔽日、天昏地暗,道路循环无穷尽,再加上里面设置的鹿角丫叉、陷坑暗绊,能够顺利逃出都不太容易。就算知道其中理法,要快速绕入也需要些时间,再加上通过的人数有限,也同样起到阻碍突袭的作用。
但这种技法最早时还算是高明手段,后来成了一般行军打仗都知道的基本知识。而且还找到这种布置的弱点,更加快速便捷地就可以破开它。因为设置在寨门口的旗桩用料都不会很大,厉害的猛将索性直接一路砍断旗桩杀入。所以好多书籍记载中都写道:“劈开寨门”“砍破营门”,还有“烧毁营门”,这些都是指破开八十四旗桩。
这里的石柱虽然多,却没有八十四根。数量虽然不够,在布置上倒更巧妙一些。它借助了石柱上的树木杂草和石柱上粗下细的造型,一入其中,便让人有种变了天地的感觉。当然,像柳儿看到的通畅间隙其实是走不过去的,这里也有眼障子,利用的可能是里面的水流和瀑布。那这里坎面应该叫什么?这叫“云柱碍”,标准的鲁家技法,原是用于大殿与廊额中的机关,是以大殿中和廊檐下的云柱为碍,把简单的一座大殿变得深邃莫测,起到阻碍和困围的作用。
石柱是按着这里原有的山石改造的,所以在布置上距离间隙都有许多不到位的,虽然由此产生的许多缺陷,倒也是需要行家才能看出来的。柳儿绝对是个行家,特别是对这座坎面。虽然入口选错了,当看清布置后,她几步一绕就回到正路上了。这里的坎面也没有其它变化,和刚进来时的“双碾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这种坎面是利用的天然环境,属于僵沿坎(沿边一定无法二次变化),对家没有能力也没有太大必要来改这个坎。
唯一让柳儿有些心惊的是,这些石柱的上部分不时有砂石、泥土和枝叶落下,仿佛是年代久远了,上面的山石风化得厉害。于是柳儿加快了脚步,那么多坎面没困住自己,要是让块落石砸着那才叫冤枉。
柳儿没有在有落物的地方往上仔细查看,如果那样的话,她也许可以看到石柱上缓慢爬动的一些“东西”,从下面看不到它们的上身和头部,只能看到他们不知是胖鼓还是浮肿的双腿和屁股。皮肤的颜色是灰白中夹杂着暗黄,可以清晰地看到青筋血管,曲折的青道红道交织在一起。许多只这样的“东西”正缓缓地往下爬落,它们的动作虽然显得笨拙,却很一致。
奇怪的是柳儿清明的三觉也没察觉到这些活物的存在,是奇花异草的芳菲、鸟雀的扑鸣、潺潺的流水搅乱了她的三觉?还是她已经发现,却不敢做出太大反应,怕惊动了什么,只是加快步伐奔出。
过了石柱群后的景象让柳儿屏住了呼吸。
这里的一切都是灵动的,一切都是富有生命力的。她仿佛听到那些无名的小花小草在向她召唤;她仿佛看到水面上荡起的涟漪化作一张张笑脸,在对她微笑;树丛中的和飞舞着的鸟雀都在歌唱,几只扑飞的雀儿和许多翩舞的蝴蝶簇围在一挂银练般的瀑布下,与在山石上溅起的如同飞燕般的水花追逐嬉戏。
就连围住这里的山体,也起伏得像是活的一般。对了,像活的什么呢?左边怎么看都像是条曲折游动的蛇,右面则像探首凝视的龟。仙龟灵蛇首尾对!这不就是风水格中的“玄武局”吗!而且在龟、蛇头部的合位下有一挂瀑布,这叫“玄武溢液”。从风水上讲,这格局是天局,主世代富贵荣华不断,且广泽天下。不出天下之主就出天下首富。
在柳儿面前的是一个圆形的大水潭,水色是深绿的,整个水面绷得浑圆,就像是块巨大的水晶。与这个大水潭相连的是瀑布下的小水潭,那也是圆形的,这瀑布更奇怪,上面飞落下一片片水花,没入到水中竟然没有丝毫声息,也不溅起什么水花,只是荡起无数的涟漪,一圈连一圈,一圈套一圈。
两个水潭整体看就像只大葫芦,中间有个连接水面的狭窄口子,但看不出那里的水是否在流动。在鲁天柳这一边倒是能看到大潭的水已经漫出潭沿,四下里往低处流去,汇入到四散的溪流之中。
在两圆潭交接的口子两旁还有两个用石块堆垒的石柱,上面已经是青苔层层、杂草丛生,周围边角也很是圆滑,应该有许多年时间了。不过这两柱子一眼可以看出是人为堆垒起来的,而且石块垒得好像很随意,上下错杂,看着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不知道这样的石柱有什么用处,看着倒像是图腾、牌坊之类的物件。
这样的地方给了柳儿一种亲切感,好像来过,只是忘记是前世还是梦里。特别是那两根柱子,记得自己小时搭垒积木时,曾无数次用木块垒起这样的形状,这让她觉得自己又站在小时玩耍的木榻边上了。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这里是悟真谷的终点雁翎瀑。柳儿心中很确定这样的概念,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催促她:“来吧,继续往前!不要停住脚步!来吧!”
柳儿使劲摇晃了一下脑袋,她想从这样的幻觉中清醒过来。但很是徒劳,这样的动作无法驱赶走那个声音。
是神灵的呼唤还是鬼魂的诱惑?柳儿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这样的地方不应该存在污秽的东西,也许真的是找到正点了,那呼唤是神物之音!
她往水边迈出一步,这表示她决定要继续朝前走。那个声音消失了,似乎发出声音东西也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
大水潭上没有桥没有船,沿潭边也绕不过去,因为两边都与石壁相连,除非有能力从刀削般的崖壁上爬过去。柳儿蹲下来,有手试了下水,因为目前的条件决定她必须游过去。
手指触碰到水面时,一股彻骨的寒冷通过手指直冲到脑髓,但这寒冷还是可以忍受的,它并不比苏州园子那趟入的水更寒。真正让她冷彻心底的是,她清明的触觉察觉到水下有股力量,沉寂却强大。那力量是向下的吸力。
平静如镜的水面下有股吸力,也许正是这股力量的作用才使得水面像整块的水晶。鲁天柳在潭边捡起一根枯枝,往水潭的中间一扔。枯枝在水面上震颤了两下,托住枯枝的水面往下凹下一点,接着像是强绽开个缝子,枯枝便没入水下不见了。整块水晶般的水面竟然连个涟漪都没荡起。
柳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完全被周围的景象迷惑,这里的水面竟然连枯枝都不浮,要是冒然入水,什么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避免了一种后果并不意味没有后果,现在柳儿面临的后果就是无法过潭继续往前。
凝思是为了找到方法,而凝思的状态往往都与一些玄妙的状态相合。凝思着的柳儿感觉自己背后传来一阵阵的寒意,这寒意和那潭水又不相同。那就像根冰刺,污血和晦垢冻结成的冰刺,慢慢地刺入脊椎。这会让你感觉寒冷与刺痛交结在一起,由脊椎而散至全身的,而且还不能动弹,就连个冷战都打不出。
此时,在背后石柱的地方有更多的砂石泥土往下落,随着砂石泥土,一种奇怪的气味也从石柱上方渐渐笼罩下来。
和刚才穿过石林时没有朝上细看一样,柳儿也没有往后看。虽然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不能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冰刺般的寒意真的已经让她在短时间内失去应对的能力,现在就连头颅动一动都变得非常的艰难。
头颅无法动弹,也就迫使柳儿的眼睛始终往一个地方看,在这个方向上,柳儿看到了一根树桩,不大的树桩。树桩上系着根黑色的绳子,绳子是延伸到水潭中的。
“那是“风熏藤”,柳儿在心中已然断定。她对植物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知道一种植物后便永不会忘。柳儿知道这种植物,是因为在南方的一些地方,见到有人建房子时,柱梁都不采用槽扣结构,而是采用简单原始的绑扎法。用来绑扎的就是这种“风熏藤”,据说这植物不霉不蛀、千年不腐。
“风熏藤”,北宋《南疆寻异》中有记:“熏藤色墨黑,韧而不僵,奇异之处为不腐。”
看到了绳子,就想要往前去,可是脊柱中被如同冰刺般的冷意穿入,穿透,怎么还能迈动脚步。虽然她全身都朝前面的方向用着力,双脚就像没有意识一样不能挪动分毫。
就在此时,一个黑色影子从空中快速划过,柳儿听到身后有一些压抑且怪异的响动,紧接着自己的身体便像脱开了什么拉扯一样扑了出去。
扑出时的身体有些僵硬,几乎是跌爬在树桩旁边。刚才那透骨的寒意让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动了,但是扑出来了,动起来了,整个人的身体便一下全活络了,这让柳儿的大脑立刻领悟到,刚才冰刺般的寒意是针对意识的,而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寒冷。
幸亏是那黑影飞过,扰乱了控制控制自己意识的无形力量。那黑影打眼好像是只八哥,一直神出鬼没跟着队伍的那只红眼八哥。
藤绳本来不应该很重,像这样的长度别说是柳儿,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应该能拉起来。但柳儿急切之中,一把拉下,那藤绳竟然没有被拉动。
握住藤绳的手可以感觉到绳子上传来的震颤,这是另一种力量与拉力相抗才会产生的。清明的触觉感受到震颤的节奏后,柳儿开始巧妙的用力。这样的用力方法也只用柳儿这样拥有清明三觉的人才能做到。震颤使得绳子状态产生微妙的变化,柳儿正是利用这微妙的变化,一紧便停,一松便收。
能沉入水面下的藤绳必定有段多余的长度。柳儿便将收上来的多余长度一点点地拉起,并挽圈套在树桩上。整个过程快速地进行着,因为必须快,清明的三觉已经感到控制意识的寒意继续包绕过来了。
水漉漉的一条黑色藤绳被绷直在潭面上。藤绳的另一端固定在对面葫芦形潭面的狭窄处。
柳儿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确定自己的身手未受到背后寒意的影响后,随即便纵身上了藤绳。
刚出水的藤绳很滑,而绷得再紧的长绳索都会往中间挂下,何况上面还有个人的体重起着作用。所以前半段的绳索柳儿根本没迈步,直接就滑到了绳索中间。绳索中间一下子被压得往下凹下,最低点已经触到了水面了。
柳儿一惊,没等水面湿了鞋底便借助绳子的弹力往前一纵,跃出有四五步远。但纵出容易落脚难,湿滑的藤绳是很难站住脚的。柳儿落下时脚掌在绳上一搭,未曾着力便知道自己没能力站在绳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