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老爷名仁,字世仁,今年四十整,膝下两儿一女,长子黄鹏十九岁,去年才成亲,妻子已经有了身孕;次子黄鹤,今年十四,才经历了被老友悔婚的倒霉事儿;唯一的女儿叫黄鹂,小名儿鹂娘,今年十二岁。
黄老爷家是柳树镇上最体面的人家,他家在镇子边的柳树坑村儿有三百多亩地,在镇上除了正住着的这个三进的宅子,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宅子,一个两进半,一个一进半;黄老爷想的听好的:等自己老爷,俩儿子分家,老二正好就搬到这个小院子里去住,一进半的小院子给女儿黄鹂,直接给她也成,换成钱当嫁妆也成,总能值个一二百两。
要说这个家底儿,也算是富户了,可是黄老爷却愁为儿女的婚事愁的直掉头发:原本只是愁小女儿的,现在又加上二儿子的,真是愁上加愁!
当然,黄鹤的婚事这面,生气归生气,也愁,但这愁的程度,比起女儿的亲事,那简直是天上地下!
他这个宝贝女儿,实在是长得太好了!黄老爷不是自夸,自己老婆年轻的时候也是镇上一枝花,可跟自家闺女一比就成了渣渣,嗯,反正他死活想不起来自己老婆啥时候有闺女这么好看过!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连县里的吴主簿都喊着要是自己还有儿子,一定要跟他做个亲家!
嗨,要是吴主簿还有个儿子就好了!黄老爷心中无限苦逼:吴主簿的内弟是他的同学,吴主簿的太太也跟他妻子钱氏挺要好的,但凡他家有个适龄的儿子,自己也还就真能放心把闺女嫁过去了……可偏偏就没有啊!人家最小的儿子都成亲了,唉唉唉。
自己的闺女又懂事儿又漂亮还认字,说起来就算给县令做儿媳妇拿得出手!偏偏自家条件有限,能给她准备的嫁妆就那么点儿,除了那个宅子,撑死了再掏一百两银子给她备嫁妆,这种水平要说也不算差,可是这种档次真的只够嫁跟自家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再高一点的就攀不上了。偏偏附近这样的人家黄老爷看了一圈儿,硬是没发现哪家的儿子配得上自家女儿…要么读书不用功要么长得丑,要么家里兄弟一堆妯娌成打儿,实在没有合适的。
说难听点,男孩子娶媳妇相比之下真是简单多了,媳妇么,长得差不多,懂事儿点的,怎么都能凑活着过了,再说真遇到不懂事儿的揍几顿也就老实了,娶得不好了,退一万步还能休了呢!可女儿呢?嫁的不好了那是要命呢……
黄老爷怎么想怎么烦,扭头看到老婆拿着针线缝虎头鞋,暴躁道:“又缝鞋!你有时间缝鞋不能去干点别的?你都多久没去过大哥家了!?”
钱氏怒道:“你有脾气到外头发去!少往我这里撒气,老大媳妇过了年就要生了,我现在不做活儿,过阵子忙起来还有时间做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往你腿上栓绳子了?”
黄老爷平日里在老婆面前还是有点威严,只是这次黄鹤的事儿实在把钱氏惹急了,一向唯丈夫命是从的钱氏也犯了倔劲儿,跟他顶起牛来。黄老爷被老婆抽回来,想发火,可想到二儿子的事儿又觉得心虚,再想想自己也不乐意去大哥家,顿时泄了气,嘟囔了一句:“眼见着爹爹的忌日,你好歹让人送个信过去!”
钱氏冷笑道:“送什么信?难道我不送信他们就不去拜祭爹娘了?我吃饱了撑的才会这个当口撞上去,让人家笑话我攀高枝没攀上……”
黄老爷已经受了老婆两天的挤兑,一直忍着,人到这个时候算是忍够了,当即骂道:“这么点屁事儿,你有完没完!有本事你去给老二找个好媳妇?找不到你叽歪个屁?见天的正事儿不干唧唧歪歪嘟嘟囔囔的,看了你就烦!”说着甩袖子就走。
黄鹂并不知道爹娘吵架,她上午写了一页字,写完了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好坏,觉得怪没意思的,便又拿了绣花绷子出来绣花,绣了几下子一不小心扎了手,顿时什么心情也没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发现父母又是一个个全都拉着脸,小心翼翼地吃了饭,回到房间翻来覆去了半天,也睡不着觉,她估摸着父母都在午睡,见月季又在隔壁屋里绣花,便换了条出门的裙子,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小院儿,到厨房门前溜了一眼,发现做饭的胡嫂子在厨房里蹲着剥毛豆,只得从后门钻了出去。
她轻车熟路地绕了几个圈,摸到了镇上集市外的一个角落里,那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身上补丁摞补丁,破烂的衣服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不是因为脏,而是洗了太多次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了。她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偶尔有人往她的碗里扔一两个铜钱,她便认认真真地拱手道谢,并不像其他乞丐那般磕头作揖。
黄鹂想了一下,先钻到不远处的炊饼铺子,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打开手帕数了六文钱拿给卖炊饼的掌柜,拿了两个才出炉的炊饼,这才走到那年老的女人跟前,小声说:“陈奶奶,您现在有空么?”
那女人顺着声音看朝黄鹂的方向“看”过来,她的眼睛污浊,目光涣散,显然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但她还是冲着黄鹂“看”过来,然后微微点点头:“我一直都有空的。”
黄鹂把炊饼地给她:“我带了炊饼过来,您要是没吃午饭就拿这个垫垫。”她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今天厨房没什么东西,我身边零钱也不多,只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她没好意思说自家厨房有人守着所以没机会进去偷东西,只说厨房没吃的了。
被称作陈奶奶的女人却并没有介意这些,她轻轻点点头:“这天气,能吃上一口热炊饼,极好了!”此时已经是才进十月,平日里穿夹衣也就够了,只是昨夜刮了一晚上的风,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比前几日冷了不少,陈奶奶把炊饼握在手里,觉得半僵的手暖和了一点,轻轻笑笑:“多谢小友!”
她说着把一个炊饼摸索着放在面前的碗里,然后小口小口地咬起了另一个炊饼。她显然是很饿的,吞咽的动作比往日快了一些,但跟一般人比,那动作还是称得上细嚼慢咽,也比一般人看起来优雅多了。明明是在外头乞讨的人,可是双手却十分的干净,尽管起皮皴裂,却洗的干干净净。
黄鹂看看她的动作,忍不住小声说:“陈奶奶,您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也好看。”
陈奶奶一边吃饭,嘴角露出了一点笑容来,却没有答话,慢慢地把一个炊饼吃光,又端起一旁的水罐,黄鹂忙伸手帮她往大碗里到了水,她喝了半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食不言寝不语,不止是为了规矩礼仪,也符合养生之道。人做事要一心一意,你的胃肠也是如此,吃饭的时候说话,它便分心了,消化不好,对身体无益。”
黄鹂听得似懂非懂,点点头:“嗯,我爹也说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把渣子喷到别人身上太难看了,可是他自己也可经常吃着吃着就忘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陈奶奶的嘴角弯了弯:“事有轻重缓急,真有急事儿哪里还非要吃完饭才说话?”她说着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想听什么?”
黄鹂想了想:“您上次跟我讲定国公善战,文人们说他无运筹帷幄的本事是扯淡……当时说了一半儿天就黑了,我就赶紧回家了,要不,您接着给我讲这个?”
陈奶奶笑笑:“好,那就接着讲这个。”
“古人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话有道理,也不能说全对,居于上位早早掌权自然能防患于未然,但一般的战将哪里有资格参与到这个级别的防卫上去?前朝岳王爷一辈子立下战功无数,你能说他不善战么?只是他出生时国家就已经风雨飘摇,这时候再说什么防患于未然,亦或是以仁慈之心化解敌人的凶残,就太没意思了……”
“像本朝老国公那样,面对的是一群因为天灾饿疯了了的蛮族,人家饿了当然要找吃的,那是说几句好话就能逼退的?后来小国公能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边疆的居士,一方面是朝廷安抚蛮族,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另一方面还不是老国公先把他们打怕了?不把他们打怕了,便是给他们好处,他们也只会嫌好处少,越发的贪心……”
这个问题对黄鹂来说实在有些深奥了,毕竟平日里家里的先生也就能教点四书五经,她本人更是才十二岁。不过尽管听不太懂,她还是耐心听了下来:平日里陈奶奶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次的故事虽然没有平时那么有意思,但自己总要讲个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这次的故事不好听就不听啊!
那姓陈的老妇人?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题有些深了,又讲了几句,便停了下来,轻轻一笑:“嗨,这些事儿你要长大一点儿才能听明白,嗯,我给你讲讲开封的三月三吧!那儿的三月三可比咱们这里有意思多了。”
“三月三那天,皇帝陛下会带着文武百官,坐着龙辇,沿着御街向城外行去。”
“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百姓们开放的,三月三这天更是准备了许多许多的节目,让百姓们观看。一旁的演武场上还有马球比赛,驴球比赛,蹴鞠比赛,,马球是不分男女的,大家都可以参加,但是不允许男女混队,一支队伍要么都是男人,要么都是女人。嗯,驴球比赛只有女孩子参加。蹴鞠则是男女分开比赛……无论是那种比赛,获胜的队伍都可以得到陛下的赏赐。还有相扑摔角射箭什么的,这些都是个人比赛,陛下就不能一一的去观看赏赐了,当然重头戏还是龙舟竞渡……我在开封的那一年,第一名的舵手是一位县主。”
黄鹂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的故事,只觉得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真好啊,那里的女孩子居然也可以去打马球,还可以玩龙舟竞渡……在她们镇上,女孩子骑头驴都要被人笑话呢。
黄鹂看向讲故事的陈奶奶,只见她嘴角带着微笑,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着光:“那个时候,会试的成绩还没下来,留在开封的举人们全是满怀着希望,随着人潮,向金明池的方向走去。”
“陛下站在金明池边,勉励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要继续努力,官员们好好为国家做事,读书人好好念书,农民们多重一点粮食,织工们多纺一些线……”
“明知道站在人丛里,陛下是看不到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踮起脚尖看向她,期待着她能够看自己一眼。”
“天气是那么的晴朗,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让被太阳晒得有些燥热的心沉静下来,明明才三月,脸上却全是汗,汗打湿了眼睛,却舍不得眨一下,就那么傻呵呵地看着远处的高台,那里有陛下,有镇国公,太师,太傅,许许多多的官员都在那里,那么多了不起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脊梁,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与有荣焉……”
黄鹂心有所感,她忍不住朝陈奶奶看去,只见她眼角眉梢全都带着笑意,跟平日里礼节性的微笑完全不同。她仿佛沉浸在回忆当中,直到她的讲述停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恍然惊醒一般,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黄鹂一点都不想走,可是陈奶奶既然这么说了,她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轻声说:“我改日再来看您。”她顿了一下,有些苦恼地说:“先生放假回来了,我怕是不能像这阵子这样天天过来了。”
陈奶奶点点头:“学业为重。”
黄鹂笑笑,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老妇人孤零零地坐在街角,轻声叹道:“人说读书方知理,我被读书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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