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成为梨花落
翻看厚厚的1992年编修的六合县志,在“烈士英明录•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烈士”条目下,我找到外公的名字——“陈兆先”后面付着一行小字“1944年在安徽省津浦路西枣林战斗中牺牲”
这一行小字在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姓中寻找起来非常吃力。而其他烈士的名姓我更觉得陌生,似乎一串没有情节没有趣味的便条。面对这密密几页纸的名姓,我有一种莫名的肃然,充满一种强烈的敬意感,也许因为外公是自己的亲属,眼中才有一种酸涩的感觉,也似乎眼前幻化成一个山冈斜坡上枕藉着一具具年轻的战士的尸体
外公我自然没有见过,但外公的事迹先前依稀听过外婆和母亲的介绍。记得在我刚有记忆的时候常听的外婆絮叨我长的像外公,我自然觉得很渺远很抽象,也只当是外婆想念外公的呓语。后来我长大了,母亲也说我长的像外公,并描述“皮肤雪白干净,身材横有竖有,一个人能开(打)几个人”按照这个标准,我似乎真的有外公的某些遗传基因。凭我的理解和听得的并不完全的片段,我判断外公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
追寻渺远的记忆,以往外婆说过,外公年轻时家里也很殷实,从小好武,还专门拜师学艺。因为在那动荡的年代学些武功是普遍的事,一则强身健体,二则防身自卫。但年轻人学得一点武功便会以武自重,便有当英雄好汉的梦想。
据说外公曾经在戏场上看不惯一帮街市混混欺压良善,便一声断喝,站出来制止。那些地痞似乎更愿意有人出头才能大逞其威,便呼啸而来蜂拥而上。外公顺手抄起一条板凳,上下翻飞,地痞牛氓被打得抱头鼠窜。自此外公在家乡一带有了名气,专为乡里乡亲出头说话。
树大自然招风,一个爱打不平的人自然得罪那些专事惹是生非的歹人。外公后来得罪了县内黑社会组织——大刀会。大刀会又名黄旗会、红旗会、花篮会。从县志上看,民国期间六合的有17种之多。这些帮会专门欺诈钱财,奸污妇女,欺压良民,破坏生产,扰乱社会治安。外公被大刀会组织绑架到他们的坛口——瓜埠。据外婆说,她典当部分家产,求当地黑社会的老大说情。还从老家樊集到瓜埠40里的路程,一步一磕头。这种近乎宗教精神的虔诚最终感动大刀会的龙头老大,于是答应放人。
大概就在不久,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15日,六合沦陷。日本鬼子以残忍著称,所到之处,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面对日寇的暴行,作为热血男儿自然决不甘心坐当亡国之奴。据县志记载,1939年6月开始新四军进入六合北部山区开展抗日活动。大概外公是那一时期抛妻别子毅然参加了新四军苏皖支队。
外公那时当在30岁左右,家中还殷实,那时我母亲和大姨娘还是几岁的小孩。外公决然离家参加新四军,这大概主要是缘于那强烈的爱国热情,但我推断也跟他那血勇个性有关吧。
据母亲回忆,外公是非常疼爱她,冬天几岁的孩子流鼻涕,他恁是用嘴把孩子的鼻涕吸到嘴里然后再吐掉,说孩子的皮肤娇嫩竟不起大人的粗手接触的。
光这一母亲依稀记得的细节可以判断外公是极有个性的性情中人。也许唯有能大爱才会有大恨。大概对矮小的倭寇一种强烈的鄙视与愤恨才毅然洒泪离家,参加新四军,拿着大刀一路砍杀小鬼子的。
自此,外公也从一个孤独英雄成了一名出色的新四军战士。
外公随新四军转战苏皖之间,参见大小战斗无数,最后参加那场著名的路西大战。
那大战的背景是国民党第5战区桂系顽军有这样的战略企图:首先攻占皖东津浦路西地区,然后东犯路东,得手后再进到苏北与韩德勤会合,消灭我新四军主力,或将新四军赶到陇海路以北,再和第1战区会攻山东,最后将山东八路军和新四军赶过黄河。
路西地区处于津浦、淮南两条铁路之间,包括定远、凤阳、滁县的大部分和嘉山、全椒、寿县、合肥、和县、含山、怀远、巢县各一部分,面积和人口大约只占整个淮南根据地的13弱。日伪军在淮南地区周围设置据点120余个,部署兵力3万余人。常驻部队有日军第13混成旅团(驻合肥),伪军有第4、第6师及警22师“扫荡”时,还从第13、17、61师团及伪军第3、24、46师抽调兵力参加。
这场战争从1940年到1945年抗战结束,持续多年,艰苦卓绝。新四军军部和华中局在43年至45年直接坐镇指挥也可见其重要。
在1944年5月30日,安徽省定远县日伪军400余人,滁县日伪军700余人,施集日伪军600余人,分数路“扫荡”淮南津浦路西抗日根据地,侵占中心区的藕塘镇。其后兵力增至2500人。新四军第2师兼淮南军区主力第5旅跳出敌包围圈,采取“敌进我进”战法,对敌后方据点和交通线展开猛攻。第13团主力配合地方武装奇袭定远县城,突入城内,给守敌以重大杀伤。接着,第13、第14团各1个营在凤阳、怀远地方武装配合下,奔袭凤阳县殷家涧和三河集等日伪军据点;第10团和滁县、全椒地方武装袭击谭墩子、十字路、王家埠、孤子山等日伪军据点。日伪军受打击后被迫于6月3日仓皇溃退,藕塘镇等地均告光复。
据后来的描,述外公就是在这一期间的一次脱围战中阵亡的。外公的战友告诉外婆说,外公非常勇敢,每次和鬼子肉搏时,一把大刀舞成云雾,鬼子总被砍的哇哇乱叫,血肉横飞。
这一次是在路西枣林庄脱围战中,由于过于疲惫,厮杀时,被敌人子弹击中了肚皮,肠子流了出来。外公竟想到他常对战友讲的罗家将里的罗通,也把流出来的肠子盘在身上,继续用砍钝了的大刀一边叫骂着小鬼子一边奋力厮杀,协助脱围。最后因失血过多,倒在战场上。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英雄年代,外公把一腔热血抛洒在半空。当然鲜血也没有白流,鬼子最终滚出了中华大地,只是外公没有看到这一天,也没有能和家人团聚。
他是从一个威名一方的好汉成了一名胸怀天下的战士。也许在部队中他很想家,但倭寇不除何以为家呢?!他这一去竟成了和妻女的永诀,妻女目送那渐行渐远的熟悉背影,一直融入天边的红霞
记得先前祭奠时节,父亲按照母亲的叮嘱,还用大纸包包着纸钱,在纸包的封面写着:“安徽省津浦路西——革命烈士陈兆先收”母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反复叨念着:“父亲拿钱啊!”在母亲模糊的记忆里也应当定格的是外公年轻时候的身影。
往事已矣!今天很少再有人记得过去的往事了,那尘封的县志也很少有人去翻阅的,即使翻阅英名录那一页,也只会感到那一串串名字的陌生与抽象。
我想人类的每次厄运总是有英雄挺身而出的,英雄也决不希求别人的报答。作为后人,我们在享受宁静生活的时候怀有一颗善良感恩的心也就够了。
每每想起风逝般的旧事,就会想到满树的梨花正飘落的情景。那“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甚为壮观感人,但风吹过片片飘落,铺积大地,化为春泥。第二年,一夜春风又是满树梨花,花飞花落,只是此花非彼花。人事又何尝不是梨花飘落呢?
能以粗糙的文字记录听得的故事也算一个纪念吧!愿外公以及“英名录”上的烈士们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