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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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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赏拿自然是高兴的,贵妃也很乐意为今儿添一重喜气。螺钿炕几上原本摆着水仙条盆,年下屋子暖,烘得蹿了好些花箭出来,仿佛无尽繁华着锦皆不远似的。
    懋贵妃作养得宜的手,牵引过一片碧叶于掌心摩挲,徐徐道:“东西六宫皆是主子的嫔御,自然同被主子福泽。”贵妃顿了顿,瞧一眼宁嫔,眼波回转,“承妹妹的贺了。此番清算舒氏,妹妹的阿玛在前朝为主子膀臂,立了大功,眼下正是得主子器重的时候。妹妹的好日子,不也在眼前么。”
    宁嫔听了这一遭,早就心花怒放,只是小心翼翼觑了眼贵妃的神色。姣好端稳的眉目在雪光下生出几分清冷,连唇角宛转的笑意都显得发虚。她仔细思忖了会子,方清清爽爽地答:“哎,贵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玛身为人臣,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后宫中贵主子摄六宫事,一应事宜,皆仰仗贵主子。”
    这话说得贵妃很受用,在这后宫里头过日子,圣宠固然重要。可是哪一个能保圣宠不衰?主子的心思难以揣摩,圣恩今日来明日走,一时的繁盛过后还剩下什么?所以最打紧的还是识时务,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么?知道谁是六宫里最大的树,可以依附,比什么都重要。
    贵妃含了几分赞许的笑意,和声道:“怪道我见了宁妹妹,便觉着亲切。譬如这水仙,寒冬腊月的,旁的花都谢了,它开得比谁都要好。三春胜景固然热闹,可那热闹长久么?咱们阿玛在前朝替主子分忧,往后我只将妹妹当亲姊妹来看待。”
    第14章 山回路转
    到了戌时二刻,外头开始稀稀疏疏下起雪珠子来,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摇光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完酒膳,便悄悄退出了殿外。天色灰暗,乌色的浓云横陈在天际,细小的雪珠子跟爆竹似地,噼啪作响。她深吸了口气,照例捧了药,上养心殿去。
    其实皇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理说褪了层皮,只需要静静等新的皮肉长出来就好,实在不必上药了。只是这几天没找着时候说,也没人教她该怎么说。摇光边走边琢磨,青缎的软底鞋踩在一层薄薄的雪珠子上沙沙作响,北风便不饶人地扑面而来。掌灯的苏拉们逐渐将长街点亮了,逶迤的红芒无边地漫漶开去,两侧万仞的宫墙便在这一片溟蒙里肃穆而沉默地矗立着。其实慈宁宫离养心殿并不远,可她觉得这条路骇人又漫长。
    转过养心殿的影壁,鹄立在天棚下的四儿便堆着笑迎了上来,替她打起伞,将人接到了廊下,“姑娘来啦?真真是比那自鸣钟还要准时呢!这见寒天气,姑娘也该打把伞才是。”
    摇光抿嘴一笑,道了声谢,将手捧着的盘子先交给了苏拉,自己在廊下掸干净雪珠子,冷风砭骨,这四九城里尚且是这样,那阿玛额捏这一路往宁古塔去,那样的年纪,又该是什么情形?
    “多谢谙达,临出门时这雪珠子还不是很大,谁成想竟这样会落,跟放炮仗似的。”她没瞧见德佑的身影,弥勒赵也还没来,便奇道:“今儿敬事房不递牌子么?”
    四儿说不是,“这不再过三日就是冬至。嗨呀!冬至可是大日子,主子得上天坛祭天去。您也知道,祭天前不得斋戒个三天嘛,依咱们主子的脾性,今儿八成是不会翻牌子啦。赵爷今儿来得早,里头主子正与宁嫔主子说话呢。”
    “宁嫔?”
    “可不是!”四儿压低了嗓门,很乐意给她普及普及这些后宫里的主子们,“这位眼下可金贵着呢!您知道宁主子阿玛是谁么?嫔主是绰奇绰大人家的姑奶奶。鄂、托二位大人在前朝得脸,帮着主子爷办了舒氏,主子自然抬举姑奶奶们。”
    也不知是不是在冷天里走了一程子,摇光只觉得脑子昏胀,“办了舒氏”四个字仿若一声惊雷,霍然在她头顶炸响。仿佛是努力想压抑的东西最终喷薄而出,她直犯哆嗦,极力平稳着自己,盯着他问:“哪个舒氏?”
    四儿不明就里,说:“还有哪个?自然是舒宜里氏了。那样大的人家,说散就散了,啧啧啧,您说这是不是天威凛凛?不过硕大人犯了那样大的过错,主子狠下心来罚,也是应该的。”
    “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罪孽深重吗?您也觉得舒宜里氏犯下了不可容恕的滔天大错吗?”摇光紧紧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从旁人眼里听见自己的阿玛,听见自己的家族。离开家那天好像也是这样密集的雪籽,打在车顶上,仿佛是刀剑一样。雪籽是落雪的前兆,北风也刮得尤其狠。青幄车摇摇晃晃,她跟着全然陌生的人进了这座全然陌生的皇城。
    她只知道舒氏被抄了家,阿玛被发配宁古塔。宁古塔是一个很远很冷的地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宁古塔做什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抵达,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要她了,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深宫,活在这万仞的宫墙下。
    阿玛素来是一个极清正的人。可在他尽心效力的主子的口中,他是不忠的逆臣,在寻常人的口中,他是犯了大错、罪有应得的敝臣。
    四儿不很明白她的意思,倒被她唬了一跳,连忙压低了声音,把她拉到一旁,抻着眉毛说:“姑娘您瞧瞧,这可是御前哪!您知道里头坐着的那位是谁?是万岁爷!舒氏被发落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谕,主子都决断了的事情,咱们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与主子唱反调,您说是不是?”
    那样一张莹莹的脸,不知怎么的,竟然生出一股寥落来。更像是暮秋早晨的薄雾,轻而拢,连带着眼中的光芒也寂灭了。摇光低下头,轻轻说:“多谢谙达提点我。”
    四儿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脑瓜子一拍,“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他咧着嘴叫了声姑娘,“我师傅嘱咐我问姑娘来着,说今儿主子爷打慈宁宫出来,怎么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子呢?是老主子有什么吩咐么?”
    摇光仔细想了想,“并没有。老主子打发苏嬷嬷与我去开柜子找衣裳了。回来正好遇见万岁爷出来。其余的,我并不知道。”
    正说着,东暖阁的帘子一闪,接着传出两声沉闷的声响。四儿忙示意摇光纳福,自己打了个千儿,口中道:“奴才请宁主安。”
    摇光挺直了背脊,将头死死地低着,只略微屈膝。一双胭脂色缎绣花卉纹高底鞋便落进了眼里,那鞋面上密匝匝地绣着各色花卉,半遮在靛蓝色的宽阔锦袍下,倒愈发引人注目。
    宁嫔的声音是脆脆的,想来心情很好,连话里也带着几分笑意。她在摇光跟前站住了,回身对德佑道:“谙达不必送了,这点子路,我还不会走么?”
    德佑堆着笑应道:“宁主您是养心殿的常客。天黑路滑,辇轿已停在长街上了,您千万仔细。”
    便有苏拉提了灯来,走在宁嫔侧前半步,琉璃灯垂下的络子细细地筛着暖黄色的光,伴着高底鞋触碰青砖循次的声响,一路款摆着往阶下去了。
    摇光这才抬起头来,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其实她是见过的,在很多很多年以前,玛玛办了一场极热闹的寿,流水席摆了整整七天,一拨又一拨的人,每天都是新面庞。她那时还小,在家里乱跑,没人能奈何她。有一日被玛玛逮着拉在身旁,招待那些宗室勋贵们的格格。她哪儿知道做这些事,叫嬷嬷把吃食一股脑都端上来,说请诸位吃,想怎么吃怎么吃,怎么痛快怎么吃。那些格格们便发笑。
    那时有个姑娘笑得最大声,她可记恨了,回头找嬷嬷一问,才知道是鄂家的三格格。
    如今时序轮转,她们又见面了。只是再不与从前一样了,从前自己是主人,她是来客,可如今她才是主人,自己连客也算不上。寄人篱下,小心度日。
    雪纷纷扬扬地落,天地间都是素白色,重重殿宇幽深,愈发显得肃穆而安静。摇光渐渐地,品咂出一种深凉的悲伤。这世间的荣枯周而复始,你方唱罢我登场,花开花落,朝生暮死。
    再怎样的煊赫与热闹都不会长久地留存,下过一场雪,什么都寻不见了。
    那阿玛的半生,竭尽心力,克兢克诚,拿命来守卫与效忠的,又是什么呢?
    是一个笑话吗?
    为什么昔年的挚交就可以轻易地出卖,然后坐享其成,然后飞黄腾达?谁是善谁是恶,哪个是君子哪个是小人?曾经恭维着的、堆着笑的面庞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为人君者,轻易掌握着亿兆生灵的性命,竟然是这样草率地,说断就断吗?
    东暖阁映出一片辉煌的光影,那是圣天子召见臣工、日常起居的地方。三交六椀菱花纹样的棂花交叠开一片,直直地逼着人的眼睛。天地相交,万物生长,帝王是天子是人君,拥有至高的地位与无边的权力,连这装饰都是天底下的独一份。
    她忽然觉得好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而发笑,唇角抿出一个可悲的弧度。德佑送罢宁嫔,已折回来低声催促她:“姑娘?主子在里头等着呢,快随我进去吧!”
    摇光俯身应了,跟着德佑进了东暖阁。一股暖气迎面扑来,混杂着嘈杂的花香。暖阁里却安静的很,并没有因为后妃的来到而扰乱脂粉。明亮而硕大的玻璃窗逶迤铺陈开来,可以看得见外头的景色。皇帝便照常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执着一卷书,眼神浮落在窗外。
    摇光行过礼,跪在脚踏上,将药膏蘸在白玉方上,等待皇帝伸出手来。
    不料皇帝却并没有动静,目光回转过来,带着几分探究与清冷。她并没有穿太皇太后赏的衣裳,还是照旧一身半新不旧的藤萝紫的袍子,外头罩着一件蜜合色的掐牙坎肩,坎肩正好落到腰际,宫人的袍子宽阔,愈发衬得整个人是瘦瘦小小的一个。
    皇帝端详着她,好像除了第一次临溪亭见面,她将他误认为是谙达的时候,才对他有和悦的神采,其余时候大多都在散钉子,爱和他作对,爱唱几句反调。她比旁人更活泛也更生动,一如太皇太后所说,这才像旗人家的姑奶奶,机灵、聪明,敢做敢当。其实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步子停在慈宁宫前,仿佛是知道她要来了似的,竟然傻傻地在原地等着,想看看她穿新衣裳,是什么模样。
    皇帝御极多年,没有人敢拂逆他的意思,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她是这么多年来独一个。方才他都看得真真的,她站在养心殿的抱柱前,手里捧着漆盘,目光迟滞,仿佛是一片寥落着的零星,茫茫然朝他望过来,破碎而支离。
    是恨他么?恨他什么?恨他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恨他让她孤身飘零,寄人篱下?
    忽然有什么东西当当响了两声。摇光本在发怔,骤然听见声响,下意识循声看去,却发现是东暖阁槅子上的一架小自鸣钟,家里哥子房里也有一架这样的小玩意,是打遥远的西洋来的,听说金贵得很。她三哥十分宝贝它,可是四哥总想把它拆了来研究研究。
    德佑轻轻嗽了一声,摇光这才明白自己又在御前犯错了,万岁爷没有发话她是不能动的。这是天子的居所,哪儿也不能错眼乱瞧。她心里发凉,极迅速地收回目光,将头重新低得死死的。
    皇帝听见声响便知道时辰,复又打量着她,慢慢道:“你今儿足足来迟了一刻钟。”
    第15章 天涯霜雪
    摇光倒吸了一口气,果然皇帝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从前不知道,只觉得紫禁城都散着光,阿玛每日入宫那是为天子效力,无上荣光。现在想一想,皇帝好像也没想得那么威武,也许之前她臆想出来的皇帝更靠近庙里的大佛,在香雾缭绕里只觉得他庄严。前头的皇帝她不知道,没法儿评,当今这一位,真是爱挑刺,爱抽冷子,缺德到家了。
    摇光俯下身说:“奴才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今日老主子跟前有吩咐。万岁爷和宁主说话的时候,奴才正在外头候着。”
    皇帝品了品她这话里的意思,倒很会为自己开脱。就是说来晚了来早了并不是她的错,三言两语把责任给推到他和太皇太后身上,顺带一个宁嫔,真是耍滑推诿的高手。
    皇帝沉下声来,“今日是朕得闲,若是机务繁重,朕还要专门空出时间等着你么?你须记着,你这差事乃是太皇太后所派,你一人来迟,非但耽搁了朕的时间,也让太皇太后记挂留神。犯了错便好好思过改之,还向先前那样寻个没人的地界儿哭一通,好看么?”
    这一通话洋洋洒洒地说下来,摇光觉得心里堵得慌。原来在这万仞宫墙下动辄都是有错。是真的有错吗?也许只是你不顺眼而已。
    而在一旁站着的德佑呢,其实很有些可怜这位姑娘。要说这位主子爷,宽仁下来也是真宽仁。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得罪了主子爷,今儿这是有意为难她。不过主子爷到底还是主子爷,这么大一段明显自知理亏的话不痛不痒的说下来,还是这样的理直气壮,这才是应对得了朝堂的人君风范么!
    摇光直声回道:“太皇太后、万岁爷皆没有告诉奴才什么时候该来。奴才不敢妄揣上意。”
    皇帝不由嗤道:“敢情朕的话,你是一句也没有入耳啊。朕常听说舒宜里氏有反骨,原来从没有将天家放在眼里。”
    摇光敛着眉眼,“奴才不敢,舒宜里氏更不敢。”
    “朕看你是没什么不敢的吧!”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太皇太后念着与你玛玛的姊妹之情,免你随着亲族受苦流亡。若是你再不惜福,任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她的福气么?她倒宁愿去宁古塔,纵然苦寒,一家子的全着的。人人都说她舒氏的罪过,这无可厚非。可是为人君者,坐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难道仅仅是“常听说”三个字,便能轻易断了一家的罪么?
    摇光心中有一股气,郁结着的气,一再极力压制。毕竟清醒地活着总要抑制些什么,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想,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怨。今儿索性放肆一回吧,大不了就是一死,舒宜里氏死的死,散的散,也不差她一个。
    下定决心,事情就好做。她深深向皇帝叩首,皇帝就这么打量着她,等着她的辩白。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今儿早晨见着的时候便觉得,虽然人看着并不很顺眼,但是那朗脆的声音,自有一股出尘的清冽浩荡气,这也许就是老太太所说的生命的广阔,又或者,这是尚未在深处的尘世里滚上一遭的、脆生生的旗人姑奶奶,敢想敢做,豁得出去。
    只听她说:“奴才见识浅薄,阿玛曾教我,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
    德佑起先心都扑棱到嗓子眼了,稍稍抬眼,能看见他师傅在外头站着,身条笔直。他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只听摇姑娘不咸不淡扯了句圣贤话,什么圣人,什么民服,便料想应该是极好的奉承话,主子爷必然高兴,因此支起笑来,正打算为姑娘说几句好话,主子爷开心,老主子也开心,皆大欢喜不好么?
    可他嘴巴子才咧开一半,便看见皇帝那双冷若寒霜的眼睛,跟檐下挂着的冰棱子似的,能扎人一样。德佑百思不得其解,先把嘴巴子耷拉下去是正经,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听见皇帝的手重重拍在炕几上的声音,喝了声:“好大的胆子!”
    摇光也被吓着了,双肩下意识耸了耸,却仍旧是一副恬淡的声口,仿佛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说:“奴才请万岁责罚。”
    这是给他下了好大一个套呢!罚她成了什么?传说中的昏君么?可是不罚,心里这口气下不去,受罪的还是自己。
    德佑一骨碌地跪下了,主子爷宽仁恤下,上回茶水上的锦屏犯了那样大的错,也不过是罚到四执库当差而已,可今儿这大动肝火,摇姑娘,怕是要歇菜。
    皇帝一脸厌恶,冷冷别过头去,“读了几句圣贤书?便张狂得没个褶子!滚出去跪着。别在这里脏了朕的眼。”
    素白莹润的一张脸,旗人女儿素来三钳,她只有一钳挂着坠子,不是很好的翡,浅浅淡淡的青碧,倒像是初春才生的草芽。皇帝从未在女人的首饰上留心,扭头的一瞬,目光竟有些凝滞,他看过那样多那样好的珠翠宝石,这一对耳坠落在绒绒的风毛里,无边蔓延,铺天盖地。
    摇光又行了一礼,却步退出了暖阁。德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主子爷,奴才替您上药吧?”却遭皇帝一记眼风,德佑是何等乖觉的人,立时灰溜溜住了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李长顺打钟粹宫回来,起先在外头廊子下候着,见摇光出来了,刚支起笑打算寒暄两句,就瞅见这姑娘一言不发在卷棚下跪下,紧接着他那徒弟也躁眉耷眼地出来了,他便知道事情不大妙,朝德佑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德佑跟蔫了吧唧的兔崽子似的,伸手朝那边一指:“姑娘惹主子不高兴呢,这不罚外头跪着了么。师傅您可快进去吧!”
    李长顺思绪转了转,迈步过暖阁去了。东暖阁里安静得很,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折子,李长顺趁着皇帝搁折子的间隙,打千儿回话道:“奴才请主子安,主子的旨意已传钟粹宫和内务府知道。贵主子很是感激天恩。”
    皇帝垂着眼,睫毛便生出一小片深浓来。罗穆昆氏的男人都长得俊美,皇帝更是宗亲里的佼佼者,用他们奴才的话来说,一百个人里面也难挑这一个。寻常旗家大爷们,上炕坐着便很没有模样,塌着腰,一眼望过去就没有精神。可皇帝不一样,皇帝的背脊挺直,在辉煌的养心殿里,如被众人敬仰的神衹。
    皇帝说知道了,便再没有后话。茶水上的人步履轻便,悄无声息地将冷茶换了,复又悄无声息地出去。李长顺知道皇帝在气头上,不敢再说什么,只静静在一旁立着。透过养心殿硕大的明窗,依约可以看见卷棚下跪着的人影。也是一样的背脊挺直,是旗家姑奶奶独有的一份傲骨,匀称的身条被宫灯裁剪出合宜的侧影。李长顺很有些惆怅,样样齐全的一位姑娘,怎么这时候脑子这么不灵光呢?
    冬夜里冷,寒意便顺着膝盖一层一层地爬上来,摇光将双手对插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才能让自己尽量避免发抖。黑夜里的禁城神秘而遥远,重重宫阙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漆黑的影子,并不看得很清楚。她轻轻地呵了口气,看着那团白气汇聚又消散,这是她儿时在冬日爱玩的把戏。
    雪好像有渐大的趋势,北风刮得紧,令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天。屋子里生着炉子,她爱歪在炕上听风声,甚至顽心顿起时,伸手将厚厚的窗纸戳破,透过手指头大小的洞口,依稀可以看得清外面雪的走势。于是玛玛每次便笑她,说她哪儿是“错错”,分明是“戳戳”。有一日哥子的物什落家里了,玛玛派人给他送去,临走时让小厮给哥子带句话,说他这算是错错的窗户纸——漏啦!
    不知道玛玛如今好不好。
    要是玛玛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吧?不过没有关系,见着玛玛,她一定又会吹牛,说自己胆子可大啦,居然连皇帝老爷子也敢惹。嘿,您瞧瞧京城里那一户人家的姑奶奶会这样?现在她可是姑奶奶里的第一人!
    想着想着,居然还能笑出来。也是,这大冷天的,自己不暖和自己,又能指望着谁呢?
    她又还能够指望着谁呢?
    先前她并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仅仅是听闻过罢了。戏台上的皇帝穿着金灿灿的衣袍,胡子长得垂到腰际,人们都叫他老爷子。可是见了才知道,皇帝原来是这样,并没有很长的胡须,面庞匀整,身量高挑,是天下独一份儿的气势。
    如若不带着往事去看,这样的人物,不论生在京城里的哪一家,都是雍和气度,容才非凡的佳公子吧。
    不知怎的,在暗夜的灯下回思往事,人也跟着温柔安静下来。就像伏在炉畔听额捏絮絮讲哥子们的事,讲家里的琐碎,日子好像望不到头一样。养心殿外设了卷棚,云母片像鱼鳞一样堆叠有序。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这是幼时常常读过的句子。
    不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李长顺只管垂着眼,耳朵却灵便,听着皇帝运笔的声音,丝毫不乱。主子爷心思深,轻易不敢猜也猜不透,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什么也不要想,再怎么样,还有慈宁宫里的老主子呢。
    皇帝徐徐收了折子,漫声问:“什么时辰了?”
    李长顺极恭敬地回道:“主子,亥正差半刻,明儿移驾斋宫,现在可请歇么?”
    按照老例,皇帝冬至前三日斋戒,不问政事,不近后宫,故而这一夜要办的事尤为繁重,不到子时不得安歇。李长顺已做好了让茶水上进饽饽的准备,不料皇帝只思忖了片刻,便撂下折子抚膝起身,淡然道:“歇吧。”
    李长顺愣了一愣,才回咂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便紧着朝外头递了信号,司寝的宫人早已在外候着了,皇帝却站在地心不动,只拿眼瞧他,李长顺这才全会意过来,怪道今儿歇的这么早,他忙顺势问:“主子,摇姑娘打外头跪着呢…老主子问起来,怪教怹老人家忧心的。”
    皇帝说:“那就让她滚回慈宁宫去。”便举步走过穿堂,往又日新去了。
    作者有话说:
    “圣人以顺动,则刑法清而民服。”出自《易·豫卦》的彖辞。豫卦上震下坤,上动下顺,利建侯,利行师。全文为: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豫,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而况建侯行师乎;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豫之时义大义哉。
    大概意思是天地按照规律,所以日月的运行不会出错,四时的节律精准无误。圣人顺应规律,在这里是暗指他如果真的会顺应规律治理国家,就能够让民众顺服,刑罚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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