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人,日阳怎么不记得从前您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软软的声音,微微的香气,昏昏的烛光穿过细雕灯罩映出一山迭一山的剪影。在这令人舒心的房中,江兰舟侧身躺在床上,眼轻阖,过了许久才回问:“怎样的人?”
不远处的木圆桌前,偏艳的长相,日阳一身牡丹怒放的红衫,径自斟酒喝着。听闻那问话,她娇笑一声,仿佛笑他的问话太过刻意,毕竟今晚临近福平三县的县令全都来到了碧落阁,甘鸨母的嘴都快笑到裂开了哪。
“来日阳这儿,不就是贪图一餐好食、一夜好眠吗?今儿带了一伙人来,
应酬了整晚,这不像您。”娇柔的语气里,不掩嘲弄。
日阳说话一向直,就跟鹰语一样,追根究柢也是他纵容出来的。是他活该吧。江兰舟无奈地回着:“府里有人日夜盯着,自然吃不好吃、睡不好睡,来你这只求一夜安枕。今日是顺着几位大人的意,甘鸨母自会明白这都是你日阳的客,我待你好,你就别挖苦我了吧。”
“日阳何时计较有没有客人上门点牌了?,”她轻哼了声,瞟了眼就快睡着的江兰舟,转道:“倒是自年初您就没来过了。日阳听说大人忙着杀人案子,还以为您肯定忙得昏天暗地的,想不到今儿一见,气色挺好近来,都睡得安稳?”
那问话,令得江兰舟又是一阵沉默。
的确,他很难睡得安稳。
从前并不浅眠,然而如今阖眼,时常辗转,思绪有如转不停的陀螺,绕着旋着奔着,成日不停;至好不容易缓了缓,却遭挥鞭抽打,只有在疲累得就要倒下时,他才终于不支昏厥过去一般,得片刻休息。
江兰舟选在日阳的房里昏睡,毫无防备地昏睡。数年来他说不出口,但在心里有抹鬼魅穷追不舍。
鬼魅伤不了人,他这么告诉自己;若有日谁追上了他,制裁了他,江兰舟希望是在日阳的房里。
这样至少,他最后还能再看那墙上映上的山景一眼——
眼未睁,浮现脑中的不是灯上罩着的,每回看着看着,便能静下心的纸剪山水;莫名浮现的是那个满鼻子猪肉咸香的午后,某个低头猛啃猪腿的身影。一笑,而后敛笑。
江兰舟回忆,初见陶知行时,在掏空了内脏那具猪尸上头拿过肉包堵住嘴的模样,那眼神透露出对外界一切事物的不在意,令他难以忘怀。起先对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仵作,其检验手法如何,心中存有极大的疑问与不信任;然而在亲眼见过陶知行验尸后,见他心无旁骛、锲而不舍,只为找到一样证据来证明自身推断无误后,不得不心服口服。
陶知行看得见生死,也分得清生死,只是选择了在远处旁观,没有太多情感干扰,于是看得更细微。
是从他们回到福平开始的,抑或是更早之前?江兰舟会将自己与陶知行做比较——对于案情,谁估得准、谁费心多,对于看待事物的方式,何处相似、何处相异?
为何比较,他说不上来。
可能,最早的时候认为老友知方与自己能交心,也志趣相投,才会不自觉地在陶知行身上找寻与其兄相似之处,盼能再得一知己。
说到底,是他太寂寞了?
纵然身边有贾立、有鹰语,还有日阳,陶知行仍是不同的。陶知行不清楚、也未参与他的过去,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立场,没有偏颇;单单,说出所见事实,而不妄加审判。
在陶知行眼里,有是非,但没有对错。
江兰舟依然未睁眼,只是拧了拧眉间。日阳方才问他是否睡得安稳,回想那日亭中,闻着油腻肉香,他沉沉睡去,不是昏睡,也并非累倒
太久不曾经历闲适阖眼,于是耿耿于怀。
日阳提及了,他才恍然原来当时能睡得沉,是因心中安稳。
两年,太短。
骞地窜出了这想法,江兰舟自嘲摇头。他不只寂寞,还开始贪了?
然而会在此时此地想起陶知行,也当真太奇怪了些
“大人?”许久不闻他回话,日阳唤了声,又问:“听闻大人府里多了位住客,还是位俊俏的小扮,何时能带来给日阳瞧瞧?”
那问话着实打断了他的思绪,让江兰舟笑出声。“旁人都问怎么让个仵作入住爱里,日阳却关心其长相吗?”想来也是可笑,分明他与陶知行皆对检验一事在行,一人为官,一人却被称做仵作,遭受全然不同的待遇眼光。
日阳也笑。“那是旁人不懂大人性情。”
“哦?”他不禁挑眉问:“那么你懂吗,日阳?”
闭了闭眼,她说道:“大人曾对日阳说,只消日阳点头,便为我赎了身。连青楼女子都能带在身边,收一两个仵作住到府里,又有何出奇?”
听着那话,江兰舟缓缓睁眼,与她对视。“那,你考虑得如何?”
“大人都问了几回了,还不明白日阳心意吗?”日阳浅笑,掩去了苦楚,平添一点韵味。几乎半辈子在青楼中卖身,要为她赎身者众,但又有谁能许她一世平静?曾有的那一人,如今已不在;若她贪图离开青楼,而跳入另一处喧嚣,是有些本末倒置。
江兰舟不说话。
为免日后他再问起,日阳索性直说了:“大人,您若对日阳是男女之
情,能许诺不离不弃,或许日阳会愿意伴您左右;可您的心装着太多事,
又曾对谁真用过情呢?”
江兰舟没有回答。
日阳说得没错,他会有此提议,并非源自珍视对方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罪恶补偿会不会,想着为日阳赎身是挽救了她,实则并非他所想的美好,只是夺了她的归处,将之关进另一个牢笼?
日阳的心在三年前已被刮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若不能等到真心对待之人,那便空着吧。
“我明白了,就照你的意思吧。”
烛火摇曳,墙上纸剪山水晃动着,江兰舟又闭上了眼,翻过身。
大人不是不高兴,但她每每推却那好意,怕是会令他内疚加深吧。
三年前,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依靠。她怪过大人、怨过大人,甚至深深恨过;若非大人利益熏心,卷入大理寺与刑部两位大人持续了几十年的权力斗争,又怎么会害了忠心的那人?
心伤透时,找一个人来怪罪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冷静过后,她又怎么能将责任全都推卸?将恨放下,才发觉,对大人来说最大的报复莫过于此那么,便报复吧,谁教恨令人那么无力,且唤不回所爱。
随大人离京来到此地,一开始,只是想看看曾居高位的他被贬下乡,下场将会如何。三年过去了,她看见的只是一个丧家之犬
大人身边有着监视他的人,难道看不出大人早没了过往的意气风发?
就算真握有什么重要之物,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日阳又望了他侧躺的背影一阵,才起身吹熄了灯火,轻声退出去。
这,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
窗边点了灯,陶知行自离开大人的书房回到自己房中后,便一直读着那口箱子中的案帐。她一页接着一页细细读来,连饭也忘了吃;不知从第几页开始,甚至端来了笔码,又从枕头下翻出了自己的札记,两相比对。
陶家家族庞大,前人常自嘲:陶家仵作满天下,奇尸怪死不奇怪。陶家书房中收有案帐、尸帐千余本,做为引领后辈入门之用,她从小耳濡目染,见过各地不同的录案方式,有的巨细靡遗,有的只录重点,单看主审习惯;然而无论长短,多注重于公堂审案。
所谓公堂正气,惠堂秽气加上仵作行人多贫贱,容易买通是事实;审案验尸是出于谨慎,但止于参考,公堂之上得到的结论才是正经。
因而惠堂中的检验细节,多是仵作自行记于尸帐中,留备做为依据,并不能左右判案。陶氏检验录便是集结了前人的经验谈。
陶知行在很早以前便不满足于检验录,而开始书写专录自己验尸所得及实验结果的札记。在她看来,不同时、不同地、不同的因素都该衡量斟酌;检验手法可以传承,情境可以归纳,但绝不能将一个形式套上所有情况。
和三哥一同由衙门被大哥召回日江老家后,白日帮着香行生意,偷得的空闲便到后山小木屋中。在那,她更加投入于验证所想,记录过往参与过的案子。
她的小木屋不是秘密。陶家人众,但起居一同,难有秘密。当大哥费尽千辛万苦领着一家子脱离贱民之列,转为商户,她却还在缅怀过去;尤其大哥领导有方,短短几年便闯出了名堂,因此所有人都当她疯了,责备她的执迷不悟。
很多年的时间,她十分肯定这辈子大约不会有人明白她了。
陶知行盯着手中案帐,再看向自己的札记。
看到目前为止,似乎大人在京中所办之案都是杀人重案,而这等的验尸手法,如此重实证、凶器的审案方式,每一个案子录下的细节皆是检验过程多于堂上问话,结案后还加缝页面,增订补充
所以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挂羊头卖狗肉,披着案帐外皮的江氏检验录?
思及此,正兴奋地在札记上抄写其中一个自己经历过类似验尸过程的手稍停,陶知行蹙起眉。她见过他深夜入惠堂,眼下再细读多年前他办过的案子
此人分明精于检验之道;不,不只精,他还自成一格。果真如此,不远从福平去到日江求助于大哥,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能容忍她在堂上提出的无理要求,陶知行原以为他不同于其他官僚,今日见其带人上青楼议事,又觉得并无不同;此刻,手里握有他藏于满坑满谷棋谱中,任其蒙尘的案帐
侧侧头,陶知行有些迷糊了。
蓦地,她想起了初见那日,口里咬着肉包时望着的那张清俊脸庞,不避开、不皱眉,就这么与她对视着,良久良久。
算了,她何必去猜测?
多想无益。陶知行看向置于一旁的纸条,既然大人叫她把这些东西“带走”那么,在他讨回去之前,不好好将之利用一番未免太浪费了。
这么想着,她重新将笔沾了墨,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