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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2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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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自然不可能。但,却可以利用滚动来误导其他人,让他们在错觉中,错估了时间。”阿南说着,将手中的小圆球放在面前小桌,问,“以陛下看来,这圆球从桌子的左边滚到右边,最长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这么一张桌子,两三息时间总该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脸色难看的太子一眼,将手中的球搁在桌面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滚着,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小球并不如众人所料,会在她的推动下飞快向前翻滚,而是缓慢地滚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转回去的痕迹,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调整好向前的姿态,再滚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别说三四息了,就连七八十息都过了,这个小球才缓慢无比地滚到了桌面另一边,从桌面坠下。
    阿南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于地。
    太子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而朱聿恒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脸上。
    显然,这个球也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库房之中,傅准从窗户另一端滚过来的卷轴。
    当时太子拿到卷轴后,便立即出声示警,说是有青衣人袭击傅准。因为一般人推断,卷轴从对面滚来不过数息时间,自然会料定傅准是在卷轴滚动的数息时间内出事,然后所有人奔向那边,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了库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与阿南一样的手法呢?
    那么,傅准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将卷轴滚过来的时候,从容地消失于库房内。
    而明知对面窗口早已无人的太子,却直到这个卷轴缓慢地滚到自己面前,才抬手取过卷轴,出声提示,让众人赶到已经彻底没有了傅准身影的地方——
    自然是,注定扑空。
    皇帝的目光,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知道这个法子若要实施,唯一的办法,就是太子与傅准串通好一切,并且掩护他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见太子始终不发一言,阿南也只笑了笑,示意朱聿恒将桌子抬起,左边的两只桌脚垫高了三寸左右,使得桌面呈现出一个斜坡的形状。
    随即,她便将小球放置于桌面高处:“傅准失踪时,卷轴是滚在平面上。而道衍法师死的时候,当时酒窖是斜坡,这般手法又是否有效呢?”
    话音未落,她松开手,任其从高处向低矮处滚落。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原本应当在斜坡上飞快滚落的小球,居然也如刚刚一样,一滚一停滞,甚至在斜坡上还有向后上方回转的趋势,简直怪异无比。
    “是因为,那球里装有什么机括?”皇帝终于开口问。
    ……第235章 亿万斯年(3)
    阿南点了点头,抓起小球,将外面的木头剖开,顿时掉出里面一个稍小的圆瓶。
    阿南又打开圆瓶,将里面的东西徐徐倒了一点在外面的木球壳上。
    原来,里面装的,是半瓶粘稠的火油。
    “陛下请看,这便是遏制滚动速度、甚至让其减速回转的原因。”阿南将圆瓶拿起,缓缓旋转给大家看里面的火油。
    火油黏附于球瓶壁上,因为质地粘稠而无法迅速流淌,于是便造成了斜上方的重量比斜下方要更重,力量缓慢稳定在了后方,因类似于不倒翁的原理,甚至可以在滚动时,因为里面的力而带动外面的球实现停滞甚至后退的效果。
    “最早我发现这个手法,其实是在勘察当年道衍法师失足而死的现场时。当时我看到了斜坡下那堆被打碎的酒坛碎片,里面应该是有一大一小两个酒坛,其中大的坛子自然已经酒水干尽,可被它碎片遮盖的小坛子,我发现缝隙处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当然了,酒店里的仓库,东西应该都会堆放在里面,所谓的酒窖里,出现一坛香油什么的,自然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为何会一起出现在斜坡下?”
    事已至此,韩广霆沉默不语,再不辩解。
    “民间有句俗话,说一个人很懒,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因为其他东西流淌很快,即使立刻去抢救,可能也剩不了多少。而油就不一样,因为它流得慢,只要及时将瓶子或坛子扶起,不说全部吧,至少大部分都还在瓶子里。而那日我们在酒窖外面看到的破油罐,只是破了一半而已,只要将它拎起来略微斜放,里面的油就大部分还在,可以顺利拿走。由此就可证明,这坛油并不是进来偷东西时打碎的,而是应该发生在一场混乱中,别人无法注意到它,只能任由它里面的油缓慢流光……”
    听到此处,朱聿恒脱口而出:“比如说,道衍法师去世的时候。”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了。”阿南朝他一笑,将自己手中那个装满油的圆瓶搁在桌上,说道,“那就让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日的情形吧。道衍法师当时早已物色好了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酒店老板,并且设定好了杀人伎俩。在和李景龙喝酒时,说要去地窖亲自选美酒。酒店的老板自然大喜,带他们进入酒窖。在斜坡上时,法师略动手脚,让本就醉意深深的李景龙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因此留在了下方,成为了法师之死最好的见证。而老板进酒窖为法师挑选酒水之时,他立即重击老板头部使其死亡,然后将小油坛塞进大酒坛,制作了一个减速酒坛,假装自己喝醉了抱不动,将酒坛滚出地窖。
    李景龙迷糊间计算不清时间,以为酒坛滚得很快,其实到他身前时已经过了许久,有足够的时间让道衍法师迅速剃光老板头发,满头满脸涂抹上血污,换上外衣伪装成自己。等那个缓慢的酒坛滚到坡下,将李景龙撞醒之际,道衍法师便将伪装好的酒店老板推出酒窖摔死。早已做好准备的蓟承明此时便可带人从院外跑进来,抱住尸身嚎啕大哭,又制造意外将做过手脚的酒坛打碎,消弭证据。因死者已头破血流满面血污,旁边的人自然不会细究他怀中人的模样,等抬到车中时,蓟承明便可假装替他擦拭血迹,换上伪装面具,自此瞒天过海。
    “所以,在李景龙的记忆中,道衍法师只是进去滚出个酒坛的瞬息就死了。其实道衍法师早已戴上假发装成了老板,并且自此后‘畏罪潜逃’再无下落。”
    说着,阿南看向韩广霆,问:“怎么样,法师对我的推论还满意吗?有没有其他什么要辩驳的地方?”
    韩广霆长出一口气,缄口不言。
    “可惜法师百密一疏,在这精彩的死遁一幕中,留下了一个致命的错漏——因为酒窖中有用以除湿杀虫的生石灰,是以,在你挪动坛子时,你身上的青龙遇石灰而变红了。但最后被蓟承明抱在怀中的尸身,身上却并未出现红痕,不但证明了那尸体是伪装的,更揭露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抬起手,手中细密的粉末向他劈头撒去。
    韩广霆如今身中黑烟曼陀罗,避无可避,唯有仓促偏过头去,抬起手护住自己的眼睛口鼻。
    而他之前被阿南制住时撕扯开的脖颈胸口处,几条已淡不可见的青筋,在碰触到粉末之后,逐渐转变成了殷红色,狰狞地缠缚在他的身上。
    “你,道衍法师,就是当年韩凌儿与傅灵焰生下的,那个身负山河社稷图的孩子!”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原本,当年你留下遗言要火化遗体,可以彻底死遁,将一切踪迹消弭。只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赐金身坐缸,以至于在千日之后出缸之时,让我们看出了破绽!”
    阿南说着,又望着太子道:“但,要实施这个计划,需要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要有个接应的人。比如说,配合道衍法师之死而出现的蓟承明,又或许,是傅阁主消失时,亲眼看见他被黑衣人袭击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目光,从韩广霆身上,转向了自己儿子。
    皇帝的逼视之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道:“儿臣……愧对父皇,愧对聿儿。”
    一贯性情暴烈的皇帝,此时却并未发怒,只神情平静地望着他,道:“你将那日情形,好好说清楚。”
    太子沉吟着,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望着外面道:“是……不过,此事或许还是傅阁主详加叙述较好,毕竟儿臣对于其中内幕,亦是一知半解。”
    听他提起傅准,众人转头向外,看见坍塌的雪地之中,吉祥天在空中久久盘旋。
    傅准在刚刚的剧震中被冰雪掩埋,虽然及时被救出,但他身体虚弱,此时尚未缓过气来。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卫们将他搀扶了进来,靠在椅中,面前还放了个大炭盆。
    听到太子的话,傅准面带苦笑,一口便应承了下来:“此事罪责在我。当时因当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进逼,我性命握于舅舅之手,担心会泄露当年旧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帮,想要暂时脱卸身份,以求借机去往南方,在掩盖当年旧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护送太孙殿下解决阵法。太子殿下认为此法可行,于是我便按照当年道衍法师之计,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道,世间遁逃之法千千万,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舅舅当年的手法?
    想来,这应该和那颗白玉菩提子一样,都是暗地里提示他们的手法,牵引他们一步步寻找到真相吧。
    傅准却一脸无辜,平淡地讲述起了当日消失的情形。
    因为事先知晓了工部库房的构造以及他们前后库传递文件的简单方法,于是傅准事先准备了里面盛着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面库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脉卷轴后,暗藏在袖中,给傅准示意。
    于是傅准便假称自己找到了横断山脉的地图,在后库中将卷轴顺着两边搭好的窗板滚过去,因为火油竹筒在卷轴中间逆转循环,所以过了许久才滚到太子面前。
    而他以万象让书吏失手砸伤脚,顺利引开了朱聿恒,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随即,他翻上窗户,沿着屋脊跃到后方楼间,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过醒目,为了遮掩行踪,他只能将它留在了屋顶上。
    直等傅准消失之后,卷轴才滚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将其拿在手中,便指着对面故作惊诧,说有个青衣人袭击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动搜寻前后库房,继而封锁衙门,彻底寻找。可此时傅准早已离开,即使出动了再多人,在工部内自然搜索不见。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乱之中,趁机在袖中调换了卷轴,出示事先准备好的横断山地图,表明那是傅准刚刚传过来的普通卷轴,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转向韩广霆,问:“如何,傅阁主都坦诚相告了,你这个当舅舅的,也该审时度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终定在韩广霆身上,他一贯威严的声音,此时也终于带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颤:“难道你……真的是道衍法师,三年前,你,并未圆寂?”
    事已至此,韩广霆闭上眼睛,终于抬手揭去脸上□□,叹道:“万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以真面目与陛下相见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静,与他松形鹤骨的身躯正相配。
    皇帝瞪着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分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愕:“朕与你亦师亦友,一向敬你护你。你是靖难第一功臣,朕在最艰难时,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后,也给你最高的礼遇,可原来你……你竟然是龙凤帝的遗孤?”
    “不错,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们朱家的祖先赶出海外,不得不放弃了天下的龙凤帝长子,韩广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们朱家先祖当年对我下手,导致我娘带着我远遁海外,远离中原,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问:“所以你四十年后重回陆上,挑动朕造反,又在此时兴风作浪,要借此机会颠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对不起我,那我也要让你们这个皇位坐得不愉快!”韩广霆淡淡道,“而且,我回来得正是好时机。我看准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准了简文年少气盛,一上台便要对叔伯下手,尽失人心;我还看准了,世子肯定会成为太子,而最终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孙朱聿恒……”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朱聿恒,眼中有欣赏,也有恨意:“当年燕子矶前战场上,第一眼看见太孙时,我便知道他聪明伶俐,三岁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当年邯王与我出营迎候,太子因为跟随粮车一路颠簸而来,身体又太过肥胖,在辕门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当时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后人觉醒。’太子狼狈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据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讷言,一时说不出话回击,就在此时,太孙殿下在后面大声应道,‘更有后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旧事,听在众人耳中,依旧足够震撼。
    阿南不由咋舌,贴近朱聿恒问:“那时候,你好像才三岁吧?”
    “年仅三岁的孩子,当时竟然就有这样的见识,寥寥数语便镇住了自己强悍的二叔。邯王的脸色憋成了猪肝色,再也无法出声,老夫在旁也是错愕不已。”韩广霆亦不由感叹,“邯王因此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不过你又何惧呢?你自小聪慧无比,无论是脑子、身手、天资,皆是举世罕见,别说你的祖父,就连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却是朱家的后人。
    “我知道你的未来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搅动天下的机会,或许就在你的身上……”
    ……第236章 亿万斯年(4)
    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靖难之役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衍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靖难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了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建成与李世民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衍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衍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这边,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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