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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也想为我所爱的负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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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候的市七路公车其实很热闹。
    市七路公车的路线很广,起始站是市立美术馆,中间涵盖包含景明一中在内的大小学校,从国小到大学,沿途还能经过两三座寺庙,以及这一带最大的黄昏市场。餐厅的位置就开在美术馆附近,和江韶的家正好是两个极端。
    江韶坐在最后排,靠着窗,望着车外飞逝的景色出神。
    夕阳很美,落在大地,将一切所见的人事物都覆上一层耀眼金芒。
    落入耳里的声音很杂,有学生在讨论今天的作业,也有人开着外放音效激情对局,偶尔有几句小孩子稚嫩天真的童言童语,和边上母亲耐心替他解释的柔声语句,最前面是新上车的老妇人,手里拎着买菜时的塑胶袋,相互摩擦发出恼人的呲啦声响。
    江韶嫌吵,却也没戴耳机,就这么听着,感受这份她许久不曾感受过的烟火气。
    良久,她伸手按下头顶的下车铃,在终点站前一站刷卡下车。
    ……
    缘都华厦,一百一十六号,六楼。
    对着眼前的深红铁门,江韶轻吸一口气,压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客厅里,江啟铭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她了。
    「我回来了。」
    「嗯。」江啟铭瞥了眼江韶,放下手里的周刊,走到厨房端出饭菜──说是饭菜,其实也就是两个简餐便当。
    自许瑾离世后家中便无人掌厨,父女二人的早午餐各自处理,江啟铭每周固定给江韶一笔餐费,至于她如何运用江啟铭全然不知,也并未过问;晚餐则是由江啟铭负责置办,通常都是到公司附近的便当店包饭,偶尔他下班得早便会上市场买菜、亲自下厨。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江啟铭抬腕看了眼手錶。都已经快七点了。
    「我去餐厅。」江韶回答的时候没看江啟铭,自顾自地卸下书包和吉他放在沙发上。「之前的客人说想谢谢我,总不能晾着他们吧。」
    江韶承认,她之所以说实话的原因有一部分就是故意想气江啟铭。
    是很幼稚没错,但是也很爽啊。
    果不其然看见江啟铭的脸色登时难看下来。
    他竭力克制着怒意,缓了好一会才平復下来,尽可能放柔语调开口:
    「……在餐厅吃过了吗?」
    「还没。」
    「先吃饭,其他的等等再说。」
    「喔。」江韶低低应了一声,用便当附的免洗筷三两下拆了橡皮筋。
    早就冷掉的便当吃起来没滋没味,平时享受的配菜在此刻成为折磨,海茸的调味重得不可思议,酱汁似乎渗进一旁的红萝卜炒蛋透出不属于它的咸味,便当里唯一的绿色蔬菜更惨,似乎在料理时加了过量的油,而今又放冷了,油脂自然溢出,吃一口就能满嘴油光。三色豆更不必说,到底是哪来的人间炼狱。
    就算两人平日里再怎么不和,以往江韶吃饭时也不至于这么一声不吭,今天江韶却埋头吃得飞快,像极了归心似箭的旅人游子,只是江韶的心从来就不在家。
    见江韶闷头扒饭这速度,江啟铭就知道今晚肯定又要吵。
    他不愿再多想,筷子夹起饭菜慢条斯理送入口中,彷彿不觉接下来的风暴。
    这顿饭吃得异常艰辛。
    饭菜难以下嚥的原因不仅只是因为放冷而失去滋味,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两人都深知接下来又是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执。江韶有必须去做的理由,江啟铭也有他要阻止的原因,他们都清楚这不过是又一次的暴风雨前夕,然而紧张压抑的气氛依旧无法缓解多少。
    江韶率先停筷。
    她抬头,压下便当盒的盖子直面江啟铭:「我想回餐厅驻唱。」
    江啟铭头也不抬:「不行。」
    意料之中的答覆。
    江韶并不恼火,她知道接下来才是关键。
    她继续追问:「理由呢?不要再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这种稀烂又情绪勒索的答案,你讲不烦、我都听腻了。也别扯什么『女孩子不该拋头露面』之类的鬼话,需要我提醒你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吗?」
    「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江啟铭终于抬眼──但也仅只一眼。
    嚥下口中咀嚼的饭菜,他顺从地换了套说辞:「你是学生,学生的本分就是读书,其他事情都不归你管,也不必你操心。何况你今年已经高二了,马上就要大考,这种时候你不读书,还想着要唱歌?学科成绩提上去了吗?未来目标确定了吗?」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便当盒的上掀盖,江韶看不见江啟铭持筷的右手骤然收紧。
    少顷,他松了力道,语调平常:「唱歌只是浪费时间,认真念书才最实际。」
    江韶闻言眉间立即紧锁,她一下拍桌站起沉声质问:「江啟铭,你他妈什么意思?」
    江啟铭也皱了眉,低喝道:「不要动不动就骂脏话!你妈妈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怎么还有脸提她啊?」
    江韶气极反笑,那股怒气生生憋在她胸腔紓解不开,可江韶的笑声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带着不解、讥讽与愤怒,江韶捂着心口咯咯直笑,肩膀抽动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不懂啊,你哪里来的脸?」
    「你还记得她是你老婆?那你怎么还敢说『唱歌只是浪费时间』这种话?」
    「江啟铭,」江韶步步进逼,最后在江啟铭面前站定。「我妈就是被你害死的。」
    她俯下身子直迎江啟铭的目光,眉眼含笑,分明是盈满盛桃暖春的眼眸,桃瓣却像是封在了极厚冰霜之中再无半分暖意:「你明明可以和外公舅舅他们求助,为什么你不去?因为你拉不下脸,你怕他们认为你没办法照顾好我妈,你怕他们会对你失望。所以许瑾就活该得死吗?是,就因为你那没用的自尊心和脸皮,身为你妻子的她就应该以命成就,对吗?」
    江啟铭忍无可忍,飞快扬手,皮肉相撞的脆响刺入耳际。
    江韶的脸上顿时一阵热辣。
    他死死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自始至终,放弃治疗一直都是你妈妈自己做的决定,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向她提过任何一句,请你不要再迁怒于我!」
    「至于驻唱的事──」
    他话语一哽。
    江韶和许瑾生得极像。
    尤其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次江啟铭看着江韶都彷彿能在她身上看见年轻时许瑾的影子,每当在谈及音乐时,那双好看的眼瞳总是灵动闪着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爱,试图昭告天下。
    很像,可到底还是不一样。
    例如许瑾的瞳色偏浅,而江韶的则深了点。
    又例如这股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对着干的叛逆劲,在许瑾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浮浪音乐祭。」
    「……什么?」江韶没反应过来。
    江啟铭的目光越过江韶,落在她身后电视机柜上的相框,相框里展示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背景是一大片绿茵绵延,远处还有一座搭建好的露天舞台,白色棚顶反射着阳光,像是一颗真正的太阳。当时的江韶只约莫两、三岁吧,肉呼呼的一个小白糰子,对着镜头露出憨憨傻傻的笑容,身上的小蓝裙子被她掀起露出肚皮,又被许瑾哭笑不得地拉好。
    那时候的江韶还小,他还年轻,许瑾也还没生病,一家三口很是和乐。
    但也都是十多年前的陈旧往事了。
    江啟铭收回目光,定定望向江韶:
    「明年暑假,北岸公园会举办一场音乐祭。」
    「音乐祭开放学生报名,但名额有限,寒假会进行校内海选。」
    「如果你能拿到登台演出的资格,驻唱的事……我会再仔细考虑。」
    江啟铭最后也只说了「考虑」,没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江韶细细审视着,试图从江啟铭身上找出任何作假的痕跡,然而对方神色正经不似玩笑。
    「希望你说话算话。」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拎起书包和吉他转身回房。
    待江韶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范围,江啟铭才迈开蹣跚步履,收拾好餐桌上用完的、没用完的饭菜,收拾完后也跟着回了主卧室。
    门板闔上的瞬间,再也按捺不住的叹息自他胸腔深深吐出。
    他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如此深刻的无力感。
    可男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落泪。
    他抬手抹去在眼眶打转的湿意,故作平静。
    江啟铭坐在床沿,抱起床头柜上许瑾的独照,拇指一遍遍反覆摩娑着照片上许瑾的盈盈含笑的面容。江啟铭的指腹很粗糙,可他抚上照片的动作却极尽轻柔,一如许瑾还在世时,他捧起挚爱妻子的脸庞轻抚,指尖隐含无限繾綣温柔。
    他深情带着哀戚的视线落在照片里许瑾的那双漂亮眼眸上,那双深邃漂亮的褐色瞳眸像是明净剔透的茶晶,似乎真的具有茶晶一般的魔力与灵性,光是望着就能感受到内在心灵正缓缓沉淀,浮躁的心绪也在对望之中得到紓解,带给人平和稳定的力量。
    眉宇间日益深重的愁容总算有了缓解。
    许久,他长舒一口气,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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