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千人万人,千里万里,送我指尖沙------记沈钦君
我离开姚夕后的第三年,托了个梦去找韩千洛。
我知道他去墓园看过我,真过分,带了瓶酒都自己喝了,连束花都不记得送。
我说你们够了好不好,活着的不好好珍惜,还要死人跟着操心。
但我没想到他第二天找了个符把给我贴了——
唉,欧洲人不是信耶稣的么?什么时候跟茅山道士有一腿的……
我觉得死了以后比活着的时候轻松太多,很多以前不敢想的事,不敢说的话现在都可以肆无忌惮了。
只不过我每天要被罚去刷马桶。这对于家务一塌糊涂的我来说,是挺头疼的一件事。
等等就飘在不远的地方一脸怨念地看着我:“爸爸,你为什么要刷马桶啊?
这里的人明明都不用吃饭,要马桶干什么……”
我只能说,自杀的人在天堂里是得不到原谅的。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该那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就比如你,一直很坚强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意外都没能阻止你与爸爸妈妈见面的脚步。只可惜我们没能保护好你。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像你一样执着想要活下去的人,却在意外和疾病面前无能为力。
而我,却自己放弃了生命……所以得被惩罚。
“生命既然那么美好,你干嘛放弃呢?”
我说因为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啊,比如你,比如你妈妈。
站在这样的视角看姚夕,是我以前从来没敢想过的。
我以为我与姚夕之间的相对位置也不过就是她爱我,我不在乎她,我爱她,她爱上别人这么纠缠三俗的节奏。
真的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这么客观……
我有大把的时间飘在她身边,看着她生活里的一点一滴。
她有时会很专注,有时会一直发呆,可惜我没有能力钻进她的大脑,去看看她想的是谁。
我看她缝衣服,看她调咖啡,看她拿着扫帚追着儿子满院子跑。
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发酸,可惜我没有眼泪,也抱不到她。
等等问我:“妈妈以前对我很疼的,为什么对弟弟那么凶?”
我说因为等等和弟弟不一样。
女孩子越宠越乖巧,男孩子越打越坚强。
“爸爸,那你小时候也挨打么?”
我挨过打么?
我开始回忆我的童年。我想我之所以这么悲剧,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挨过打吧。
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男人,成长的经历中规中矩。我也有自己的奇葩爱好和儿时梦想——当个技术宅男,能把房间改造成星际迷航那样的。
我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人心太复杂,人格太扭曲。如果全世界都是韩千洛那样的人,我宁愿当一只狗。
我父亲是个奸猾的商人,母亲是个拘谨的医生。
这样两个人的婚姻在外人眼里可能很登对,但真正相处起来,却是味同嚼蜡的冷冰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离婚,也可能是为了我,也可能是为了颜面。
总之自我十二岁时第一次看到父亲跟别的女人在车里亲热的时候,人生观就发生了很颠覆的变化——
我想,男人不应该以任何借口作为背叛家庭和责任的理由。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一个女人,一定会把心意融进她的灵魂,永不离弃。
我一直为我自己的这份起誓而觉得骄傲,也一直在悉心地等待着那个她的出现。
所有的少年梦都有童话的色彩,也许只是一场雨下出了心里的涟漪,也许只是一个身影攫住了好奇的目光。
人与人的相遇,恰如其分地奇妙正好。
我以为我爱上得是那架钢琴里无声无息的音符,又或者是白色裙子包裹着的天使一样的纯净。
她是姚瑶也好,姚夕也罢,只怪我太执着一件美好的事物,丝毫不给对方变质的权利。
然而任何东西只要够深刻,都是一把刀。
我想错就错在,把偶然捡到的流星,当成倾尽生命也要呵护的瑰宝。
那两个女孩,其实都很自卑,都很想要爱。
我想她们爱上的也许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年少时光里,一份来自意外的守护力量,一份值得炫耀的真挚纯情。
所以姚瑶才会患得患失,所以姚夕只能悄然跟随,而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爱谁。
但我选了一个就会认真负责下去,不走到婚姻的殿堂里绝不忍心染指。
所以我也从来都知道姚夕爱我,以为她的怪异她的忧郁都是因为爱而不得产生的情绪。
只是从来都没想过,是姚瑶给她画了一个又一个的禁区,试图将她推开我的身边,渐渐远离。
我没有别人想的那么蠢那么瞎,也没有别人想的那么正那么义。
其实有时候,我也知道是姚瑶耍了些矫情的小心思。可那又怎样,女人的醋意代表着她们真实的在意。
我承认我在一笑置之过后,还有点不厚道的窃喜。
哪个男人不希望女人们为了自己争风吃醋呢?就如女人们也喜欢看着男人为她们打架斗殴是一样的。我他妈的又不是圣人。
我一直以为女孩子之间明着笑一笑,暗着斗一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可惜有时候,不做圣人就只能做罪人,没有一个选择给你作壁上观耍无赖看大戏。
我终于为我自己那不要脸的无所作为买了沉重的单——
姚瑶死了。
崩溃震惊之余,我才如梦初醒地梳理起这段悲剧。我以为……这一切真的是姚夕做的。
就像两个人胡闹,一开始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然后扇巴掌,然后捶拳头,最后终于捅了刀子。
见了血,送了命,才知道恶小为之的代价……
我恐惧极了,我害怕我心里那两个孑然不同的女孩会为了我而幻化出任何一种黑暗的心灵。
我害怕这万劫不复的悲剧终于还是在我这里失了控脱了节。
与其说我恨姚夕,不如说我是在恨着当初那个无所作为的自己。
所以没有人知道,如果这两个女孩易位而处——车祸坠崖的人是姚夕,被怀疑的是姚瑶……
我也会用同样的心态来对待留下来的那一个。
我想我活着的时候不敢承认的东西,终于在死了以后有机会忏悔——
我就是……两个,恩,都爱。
人渣……
你们说我是人渣?
我很不服气,我说我爱上两个女人又怎样,但我终究只会选一个来负责。
碰了一个,我就不会碰第二个。我关不住我的心,但我总还能控制得住我的身。
我比禽兽强多了!
只可惜我错的太离谱,只问爱情路漫漫,不问阴谋常戚戚。
一旦爱情里有了算计,有了圈套,有了威胁,有了逼迫——
那就不配在冠以爱情之名。
我想,真正推开姚瑶的,不是我对姚夕的不舍,不是我对孩子的执着,不是我对她死而复生的麻木,只是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出的那一句‘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
很抱歉,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爱。
太疯狂太压抑,太夸张太绝望。
我爱的,永远只是十四岁那年钢琴下翩然掀起的一隅。我爱的,永远只是二十岁校园里栀子花下的长发纷飞。
真的假的都无所谓,我只是个眼里心里都容不得沙子的傻瓜。
我受不了一点点欺骗。
所以……我宁愿要姚夕华丽而凄绝的转身,也不会再要姚瑶梨花带雨的陈情。
这是我用成年人的感情观,为我自己做的最厚重的决定。
一步步,一路路,究竟是谁逼疯了谁?
我挺怨恨我妈妈当初自作主张的行为,也挺同情姚瑶无助的遭遇——但是你们,都没有资格绑架我的心。
我可以为了我母亲的养育之恩而替罪囹圄,但是姚瑶,你无法强迫我因为愧疚而再选一次你。
等等死后,我独自找到姚瑶。我的双手卡在她疤痕斑斓的脖颈上,差一点点就亲手杀了她。
她闭上眼睛,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只是平静地告诉我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只是想到能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她不在乎当初那些遭遇,究竟算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我说,我,不是你可以无休止为恶的理由。
如果你再不停止这些疯狂,我就去死。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很直观很纯粹。
我知道孩子的死几乎已经让姚夕临近了崩溃的边缘,但她至少还有韩千洛。
而我有什么呢?
我整夜整夜地梦到等等,梦到我第一次抱着她得时候,她尿了我一裤子,还在格格地笑个不停。
我无法安眠入睡,那几个月来常常惊醒后就会一个人站在阳台崩溃地哭。
我想守在姚夕身边,我希望能跟她互相取暖着共度难关——那是我们的女儿,谁能比我们更痛?
韩千洛可以么!
后来我知道他们离婚了,可笑的是,我连半分窃喜都没有。
我觉得姚夕既然连韩千洛都不要了,她又怎么可能还会要我?
我知道她搬了出来,一个人像疯子一样机械地生活。我徘徊在她的窗外,一直都没有勇气再上去敲门。
有时我看到韩千洛的车过来,又只能很没种地躲起来。
我一直以为韩千洛并不可能真的把我的女儿视如己出。因为我也是男人,我懂这背后咽不下的别扭和尊严。
然而那天公司季度大会上,我做完4c市场导向分析的presentation后问他还有什么补充。他起身握着报告书怔了半天,突然就吐了我一身血。
昏迷之前,我听到他叫了一声‘等等’。
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从一开始便输给这个男人的原因了。
他比我更爱姚夕,也比我……更适合姚夕。
我想我们三个人,会不会有天就这样守在不同的次元里,独自伤心致死呢?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姚瑶的,所以我依然不作为地守着公司里一如既往的运作。
如果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除了跟姚遥同归于尽,我这个不会转弯的脑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只是没想到,姚瑶逃出来以后会第一个找到我。
她把我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一开始并没有折磨我。
她会亲自给我喂东西,帮我洗漱。这让我想起恋爱的那些年,她也曾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即便对全世界都是假的,至少对我……还是真的。
我觉得挺讽刺的,能被这么恶毒的女人爱——真是何德何能啊。
她问我是不是害怕她?
我摇头。
我说我只担心你用我对付姚夕。
她笑出张狂的眼泪:“沈钦君你别做梦了!姚夕根本就不爱你,她有她的男人,她们还会生自己的孩子!谁会管你死活啊!
我就是让你看清楚,这世上,谁才是真正爱你的女人!”
她说她会把韩千洛弄过来,让我亲眼看看,姚夕会选谁!
我说无论她选谁,我都很开心,所以你赢不了我此时的心境。杀剐随便吧——
我是真的做梦也没想到姚夕会亲自来救我。
虽然她的一个电话逼得姚瑶一刀插在我大腿上,虽然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被当麻袋一样捆着扔过来的。
然而那天的姚夕,真的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她眼睛里的光很强悍,她脸上的表情很坚毅,像极了无悔执着的一匹雪上雌狼。
我想,她就是狼王身边最能洞悉尘世并肩作战的宠妃。
永远,也不会再属于我了。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她一身胜雪纯洁的毛皮再也不要染上污点。
看着姚瑶在烈火里挣扎,又绝望又骇人,连我一个男人都不忍直视的惨状,姚夕竟然能平静地面对着整个过程。
我很开心,我觉得姚夕已经蜕变了。再也,不会被任何悲伤所压倒了。
按着腹部贯穿的枪伤,我想……就算我死了,她也不再会有一丝一毫的难过了吧。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在雪地里,所有的温度几乎都是籍着彼此的鲜血涌溢的热能。
我觉得我能撑下去,因为我还牵挂着她。她却不愿为我撑下去,因为她牵挂的人不是我……
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挺过分的,竟然会选那样的方式来牺牲。
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了,还徒增她那么多年的悲伤……
诶?不对啊!
我得去申述。
我说我本来就受了致命伤,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不能算自杀的!可以不要再罚我刷马桶了么?
我还有女儿,还要帮她洗脸梳头换衣服,整天刷马桶她都不让我碰她!
天使不说话。
唉。
今天我坐在姚夕身边的窗台上,看她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擦灰尘。
她在成衣店的旁边开了一个小小的咖啡吧,只有一台咖啡机,却有很多很多的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咖啡豆。
但她只喝美式,看心情的,偶尔加一点点肉桂粉。
那是我最喜欢的,奇葩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我围着咖啡机的香气转,偶尔在杯中吹起一丝涟漪。我用最近的距离打量着她恬静的眼角眉梢,看到她坐在高脚凳上,一边品咖啡,一边发呆。
“爸爸,你这个样子很猥琐唉,像偷窥狂一样。”等等透明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说,我只是很想念你妈妈。
“她知道你在这儿么?”
我摇头:“应该不知道吧。”
“我也觉得她不知道……死都死了还来打扰她。我要是妈妈,一定用吸尘器把你吸进去……”
我看了看等等,又看了看正在被姚夕追着打的儿子。
我无奈地说,等等,你确定你真是我女儿么?不是韩千洛隔空撒的野种吧?
“爸爸,你太严肃了。一点都不快乐,我不想变成你那样的人。”
我说,呵呵呵,你还是想想看想变成什么样的鬼吧。
小岛有时会受台风侵袭,我站在窗子外面的话很容易被吹跑,所以很不好意思地坐在姚夕的店里,看着她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她爬上阁楼去收衣服,淋了个透心,回来就发烧了。
我坐在她床前,虽然飘的比走路快,但始终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她发着烧,一直在叫韩千洛。
我说等等你在这儿看着你妈妈,爸爸去喊人。
“别去了,上回被人家贴了一张符,这次可别被淋一身黑狗血啊。”
等等拄着下巴,在小木马上晃荡着。
“你是……谁呀?”睡眼惺忪的韩念爬起来,木讷地站在木马前。
“你能看到我?”等等诧异地问。
我恍然大悟,很多人都说,小孩子是经常能看到灵魂的。
我说等等,我们走吧,被人发现很难为情的。
“你们是死神么?来带走我妈妈的么!”韩念突然就哭了:“别带走她好么?她真的好辛苦的。我一直劝她给我找个爸爸回来,可是她说没有哪个男人真能受得了我这个儿子……呜呜呜,你们要带就带我走吧。
我妈需要有个好男人来爱……”
我承认我看韩千洛的儿子真的很不顺眼,比我家等等差远了。
可是他很懂事,简直跟人参成精了似的,还没过三周岁生日呢就已经这么难搞了……
真是什么人生什么鬼。
后来姚夕醒了,问儿子在跟谁说话呢。
小男孩什么都没说,径自爬回了自己的小床。
姚夕坐起身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目光直直得盯着前方。
我很紧张,就好像她能看见我一样。
后来她只是对着空气微微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我从她身边穿过去,却只能留下一丝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我想问她,有没有梦到过我,但说出的话比蚊鸣的声波还低压。
我看到她突然抱着膝盖哭了,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她说一句话,几乎击溃了我残缺不全的三魂七魄。
她说,沈钦君,你走吧……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我在……
我扑上去想抱住她,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体温。我想流下一颗眼泪,给她哪怕一点一滴的光明。
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
可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次一次在她身边萦绕着诡异而凉爽的风,像个吊着威亚的马戏团小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你看清诡异笑容面具下的悲伤。
“你走吧!我很好,我已经忘了那些噩梦,也渐渐地学着笑着来回忆你。”姚夕赤着脚跳下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呼喊:“我从不后悔爱上你,从不后悔给你生了等等,从不后悔……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拥在你怀里。
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守候和保护了,你走吧。
沈钦君,谢谢你给我一段念念不忘的青春岁月,谢谢你给我一片痛不欲生的花底淤伤。
你走了,我才会放心大胆地生活,放心大胆地爱!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永远永远记得你!”
“爸爸,”等等飘在半空中看我:“你哭了?”
我说你看错了,我只是在放松眼睛。
“鬼不是没有眼泪么?”
“谁说的。”我轻松释出一口气:“人的眼泪代表执着,鬼的眼泪代表爱和重生。
流不出眼泪的鬼,没办法转世为人呢。”
“所以爸爸要走了?”等等无奈地表示说:“可是我哭不出来,怎么才能跟你一起走呢?”
我看了看她一脸懵懂又无辜的小表情,迸发出前世今生的第一次腹黑——拎起小丫头的腰,扒开她的小裙子,我照着她小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哭不哭?”
“哇啊——”
唉,要投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我牵着等等的小手往前走:“看到了么,前面那道光。我们一起走进去。”
“然后呢,下辈子我还要做你女儿么?”
“你想不想?”
“不要,我要做爸爸的小情人~”
那道光包围了我们全身,渐行渐远的距离,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姚夕站在原地,被雨后的朝阳沐浴了全身。
仿佛十四岁那年偶然经过的长廊里,遭遇的那位已经与钢琴融为一体的白衣女孩。
她身上的魅力,夺去了午后暖阳的一切眷顾——
也塑成了,我这一生无怨无悔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