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巧巧被堵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没记错的话,那间基金会所属于某家银行,除了那把琴,他手上那把琴弓也要十几万美金,还在孜孜矻矻地贷款。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没有得罪赞助商的本钱。她深吸口气,把所有怨言吞下去,重新转向琴键,认命地继续弹琴。
和男人状似随和的外表截然不同,一扯到音乐就意见很多,拉起琴来还随心所欲。他常常停下来一个人反覆琢磨,在原地踏步,挫折得不禁发出低吼。再拿起琴来的时候,他会尝试不同的拉法,有时候拖得很慢,有时候又在奇怪的地方加重,充满玩心,那些技巧都在他身体当中,供他随心所欲地实验,等待灵感降临,最后总会找到一种他满意的。
苏巧巧只能勉力配合,用铅笔在谱上涂涂改改,一边腹诽怪不得他每一任伴奏都待不久。但是听他的琴声怎么也不觉得腻,无论是俏皮或悲伤的情绪都表达得如此雍容,搭配那蹙眉烦恼的样子还是满赏心悦目的。
陈奕韦拉起琴来专注力惊人,连水都不用喝,直到苏巧巧先受不了喊停。他愣愣地停下手,还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钢琴声断了。
「好歹也该吃午饭吧?」她说。
陈奕韦抬头往墙上的时鐘一看,才惊觉时间早已接近下午两点,一阵饥饿感忽然袭来,于是拿起手机按按画面,顺口问道:「你有什么东西不吃吗?」
苏巧巧摇摇头。
「你要喝珍奶吗?」
「绿茶拿铁加珍珠无糖去冰!」
见她答得如此顺口,陈奕韦忍俊不禁,这句话就像是来自故乡的咒语,一下子把他们给拉得更近一点。他一送出订单,马上放下手机拿起琴,完全无视耳边传来肚子饿得咕嚕嚕叫的悲鸣。
苏巧巧哭丧着脸,欲哭无泪地继续练琴。直到宛若救赎般的门铃声响起,她立刻从琴椅上跳了起来,飞奔出门,乐呵呵地从管理员手中接过外卖,拿进门来,坐在厨房吧檯边,把外带盒摆满整桌,兴高采烈吃起饭来。鱼肉肥美,汤头鲜甜,清淡的调味却富有层次,就像是会在故乡吃到的家常菜,肚子饿果然是最好的调味料。
「真好吃!」她说。
陈奕韦看她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他将桌上的碗盘收进洗碗机里,按下开关,转头正想拿起小提琴,却看见苏巧巧躺在沙发上睡熟了。看看时鐘,距离演出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比起练习,不如好好休息,其他的就交给现场吧。
想起那些平实的音符当中有着清晰的层次和断句,变化丰富又很细腻,听得出经连累月的练习当中累积下来扎实的功底。虽然不尽完美,但是她还是那么真切地回应自己无理的刁难。这个人,也同样那么认真对待音乐。也许,可以试着相信眼前这个人。
他从房里抱来毛绒绒的深灰色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未曾惊动半点。细细的寒毛在冬阳下发光,轻闭的双眼下带着黑眼圈,睡得很安稳。他听着细细的呼吸声,不知什么时候也靠着沙发睡着了。
斜阳穿过落地窗晒进室内,苏巧巧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把依偎在身边沉睡的男人给摇醒,匆忙换了衣服奔下楼,一起飞奔追逐不愿等候的计程车司机,前往募款餐会的会场。
车子一路往北开,驶进静謐的住宅区,在一户连栋别墅前停下。很难想像这样的地方竟然还在曼哈顿市区内,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里显得格外奢侈。
石砌的小小前院散发出温暖的光芒,门口两株盆栽经过悉心修剪,呈现漂亮的螺旋状,恰好切在门框下缘。
门房迎上前来为他们开门,苏巧巧脱下大衣递给对方,露出里头一袭典雅的黑色长洋装。长发披散下来,少了几分干练,多了几分婉约的气质。陈奕韦的笑意似乎又更深了一点,绅士地伸出自己的手臂让她挽着,一起往里走去。
温馨的黄色灯光下,两侧走道的墙面洁白如新,上头精巧的花纹细细漆上高雅的金色,展现出主人的品味。走廊另一端甚至还有专属的温室,一株梅花树在院中等待绽放。黄铜电梯门往两侧移动,一座豪华的宴会厅便在眼前展开,帷幕玻璃垂直跨越两层楼中楼,充满现代设计感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中央直落而下,復古而浮夸的弧形楼梯往两侧伸展通往上层。宽敞的空间四周围绕着几张高脚鸡尾酒桌,另一侧还有专属私人厨师的厨房和看似专业的酒吧,很难想像这只是这户人家的一部分。整座大厅空荡荡的,距离正式开场还有一段时间。
陈奕韦很快就被管家介绍过去,和主人熟稔地攀谈起来,大方介绍苏巧巧是他今天一起合作的钢琴家。
男主人笑得彬彬有礼,眼角却没有半点笑意。
苏巧巧明白他们对自己不感兴趣。募款餐会是那些有钱人的勾心斗角和财力展示,他们只是这场宴会的配角,像是女主人颈上掛着的一串珍珠项鍊,说不定还更廉价一点。她对这种场合感到厌烦,却不得不配合着微笑点头,对着一点都不有趣的笑话有礼地微笑。藉口说想试试钢琴便溜到钢琴旁坐下,摊开谱来,在琴键上弹起伴奏的旋律。这架钢琴听起来比陈奕韦家的音色更明亮,少了一些温度。她想了想,配合钢琴的特性,弹得更轻快俐落一点。
小提琴的声音突然加了进来,应和着她的想法。
陈奕韦回过头,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苏巧巧被那笑震得心中一阵晃漾,只希望光线昏暗,千万别让暗红的脸颊出卖了自己。
夜色渐深,客人渐渐聚集到会场来,他们便停止彩排,回到台下。
汤匙敲打酒杯的声音清脆地响起,男主人领着两人走到钢琴前,得意洋洋地接过陈奕韦手中的琴,向大家介绍这把琴如何名贵,经手过古今多少知名的音乐家,最后才开始介绍陈奕韦的丰功伟业,说的是十几年前的神童,完全无视如今站在台前的已是一名成熟的男人。陈奕韦带着微笑静静听着,眼神却没离开过自己的琴,直到琴再次回到自己手上。
会场响起掌声,视线聚焦到舞台上。掌声结束之后,全场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见失速的心跳声,和不知从哪传来的高频噪音。苏巧巧盯着眼前的黑白琴键,眼前开始扭曲,手心冒汗。
察觉她的异样,陈奕韦只是默默地注视她,直到她顺着视线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神,充满自信地向她頷首示意,像是在说:没事的,相信我。
苏巧巧用力地点头回应,陈奕韦便抬起手来,小提琴温暖的琴声盈满冰冷的会场。听着那琴声,她突然想起听完演出之后,不可抑制的振奋,想弹钢琴的衝动。看着黑白音符,手放在键盘上,音乐就自然从指尖迸出。他们以相同的步伐前进,又相互应和。明明只是一首简单的曲子,却能从琴弦的震动之间嗅到甘甜的香气。
观眾们努力想听出这把名琴在旷世天才的手下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不同,然而他们的注意力甚至没能撑到第一次反覆,便有人开始低声交谈。
反覆之后,陈奕韦拉得更有精神、更短促一点,对比更加鲜明,钢琴依然维持着相同的步调平稳地向前推展。紧接着曲风转为灰暗,在那之间掺杂着甜美的粉色,充满振奋的跳音过后又回到悠扬的主旋律,变得活泼可爱。钢琴打造出浑厚的基底,让小提琴彻底自由发挥,配合着他的情绪而做出改变,时而交换主伴奏的角色。
陈奕韦并不喜欢苏巧巧的风格,过于平稳,有点缺乏个性。他更喜欢可以与他配合,又可以适时展现独特个性的钢琴伴奏,如此才能营造出更强烈的紧张感。可是那琴声如此清脆透亮,又很稳定,如实照着琴谱上的标示弹奏,音符之间充满欢欣愉悦的氛围,像水晶一样单纯而透彻,一眼就能望穿。恰如其份地表达曲中的情感,蕴含着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温柔。这种莫名的安心感,令他感到有些陌生,总是让他忍不住微笑。
第一乐章结束,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正式宣告他们聆听音乐的义务已经达成,再次高声谈笑起来。
一个女声大声说道:「我十岁的儿子也在练这首曲子,他也是天才吧?」
人们附和着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将琴声给盖过。
苏巧巧不太高兴地瘪下嘴,气愤地敲响手下的琴键,把弱音敲成了强音。陈奕韦倒是不以为意,在高亢的人声中往钢琴边靠近一点,更能听清楚伴奏的声音,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以相同的演奏品质称职地为这场闹剧献上单纯轻快的背景音乐。
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演出,也没有人送上掌声。欢闹的派对也和陈奕韦的公寓没什么两样,只有他们两人还在演奏,只听得见彼此的琴声。发现没有人在关注他们,苏巧巧反而更放得开来,在演奏之中添上一点俏皮,偷偷观察陈奕韦的反应,像个孩子一样乐得直笑。
再寻常不过的钢琴独奏桥段结束之后,小提琴却没有接上来。苏巧巧困惑地回过头来,只见陈奕韦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苏巧巧小声地重复独奏,用右手弹奏小提琴的主旋律,左手弹钢琴伴奏,试着让他回想起来。心里偷笑:看吧?忘谱了吧?上台当天才练习的下场就是这样。
连本来毫不关心的观眾们都察觉了异样,往这边看过来。苏巧巧放慢速度迎来结尾,用力拋出充满疑问的眼神,问他要不要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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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延伸阅读:
莫札特《g大调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k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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