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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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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阑人静之际,蒋禄在府衙门前来回踱步,眉头紧缩,心中忧虑重重。
    忽有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踩过石板路。蒋禄耳力极佳,一听便知是自家主子的坐骑,于是急忙理了理衣衫,带着守卫迎了上去:“元帅,您可算回来了!”
    孟开平先一步迅速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蒋禄,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师杭拦腰抱下了马。蒋禄紧随其后,亦步亦趋跟着侍候,又见机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孟开平眉头微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先送你回去。”孟开平温和地同师杭低声细语道:“不过恐怕不能多陪你了。”
    师杭知他事忙,便体谅道:“不必,你且去忙你的,几步路罢了,我与青云一道回去就好。”
    “夜深不便,留心脚下。”孟开平略一思索,颔首提醒道:“回去莫忘了瞧画,还有许多礼都搁在一处了,你可要细细看罢,莫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师杭微笑着点头,心内暗自好笑,真是没见过这般送生辰贺礼的,仿佛要将前十六年欠的礼一并补给她才算满意。
    目送师杭走远,孟开平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蒋禄见状,再次上前道:“元帅,那福晟不仅遣使前来,还带来了一位高丽女子……”
    孟开平冷冷撇了他一眼:“这种话,我若不拦你,是要在夫人面前说?”
    蒋禄当即胆寒道:“不敢,属下再不敢了!”他觑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那使者来时口出狂言,属下实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元帅定夺。”
    孟开平不欲与他多言,抬步便往正厅而去。
    这厢,师杭揣着满怀的心事回到露华阁中。她更了套轻便衣裙,又卸了头上沉甸甸的钗环,甫一坐下,青云便将系着红绸的画卷取来了。
    画卷展开,坡石用披麻皴,笔墨疏朗萧淡,意境荒寒空寂。果真是好画。倪瓒是连她爹娘都尤为推崇的山水大师,孟开平此番投其所好足以算作是正中下怀,也可见其花了心思。师杭细赏了赏画,倍感珍爱,但同时心中也不免诧异——倪瓒素来清高,孟开平又是如何得了这画的呢?难不成是以重金赎买得来的?
    不过这样的困惑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倪瓒四处云游,行踪不定。思及此,师杭不禁轻笑一声,那家伙还同她夸口,若喜欢,往后再想寻什么金石字画只管知会他一声便好,不管再难集的物件,他都有法子替她弄来。殊不知这般隐逸之士最难琢磨,若无缘分,能得此一幅已算三生有幸。
    当夜,孟开平回来得极晚,师杭睡得昏沉,也不知他究竟几时几刻睡下的。第二日,师杭原本瞧他面色无异,可待她问及昨夜何事时,孟开平却道:“福晟派了使者来,言辞污秽,令人不齿。筠娘,我已查明了,上回你遇险也与福晟有关。狡兔死,走狗烹,那律塞台吉之女便是为他所杀。此去建德,我定不会轻饶他。”
    师杭心中犹若惊雷炸响,可不论她如何追问,孟开平却再不肯多言。
    岁月静好终究要被揭过了,她隐隐觉得这场美梦似乎到了该醒的时候。如此又过了半月余,恰逢三月初一,师杭想去寺中求签,孟开平却不肯同行,于是她只得带了青云一道。
    奇怪的是,签已求罢,师杭在寺中绕了半晌,却没寻到解签的师父。正欲回返,却见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朱先生?”
    弥勒殿中,青烟袅袅。朱升坐于蒲团之上,微笑望向她道:“但有疑窦,问之何妨?”
    原来他才是为她解签之人,师杭深吸一口气,也跪在蒲团上问道:“此去建德,还有何人随行?”
    朱升答道:“旁人都是孟开平身边多年亲信,唯有一人与众不同——平章将齐文忠任为亲军左副都指挥,此人是他外甥,既让他为前锋作战,可见被寄予厚望。”
    师杭冷笑两声道:“任人唯亲。”
    朱升却摇摇头道:“齐元兴身边尽是璞玉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筠丫头,齐文忠同黄珏一般并不逊于孟开平,他只是缺少磨练罢了。军中另有齐文正、郭英等人,日后你会见识到的。”
    师杭沉吟片刻,又问道:“先生也同行?”
    朱升颔首。
    听闻朱先生在家乡建新楼,齐元兴还题字以贺。师杭叹了口气,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先生,那您知道昨夜元军使者来此何意么?”
    朱升讶然道:“怎么,孟开平竟未同你说?这事倒确与你有关。”说着,他将一页信笺交与师杭:“‘自古,臣虽无仕二姓者,妾却有侍二夫者。孟元帅既好夺人之爱,师家女大可赠与元帅,此女亦为本官昔日宠姬,还望孟元帅笑纳’……筠丫头,这福晟性情大变,竟以此言羞辱孟开平,也难怪孟开平容忍不得。”
    师杭望着那页纸上三分熟悉的字迹,根本无法相信这会是福晟说出的话。
    “那高丽女子呢?”她颤着嗓音问道:“孟开平是如何处置她的?”
    朱升怜悯地看着她:“杀了,那女子昨夜便被抬走了。至于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孟开平饶了他一命,已放他回建德了。”
    头顶是慈祥的弥勒,他们却肆无忌弹妄谈杀戮。师杭不甘质问道:“凭什么?难道女子的命生来就更卑贱些吗?”
    昨日的柔情蜜意皆成过眼云烟,在血淋淋的人命面前,她的动摇与迟疑是多么不足惜!师杭跪伏在蒲团上,啜泣道:“我明白了,其实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朱升扶她起身,循循善诱道:“筠丫头,《法句譬喻经》中有个‘梵志夫妇摘花坠命因缘’的故事。说是有一梵志老者,家财万贯,其子年二十,新婚燕尔,未及七日。夫妻二人同游,见到一株高大的奈树,妻说想要树上的花。于是梵志便爬上树,摘下了花,赠予爱妻。妻得到后爱不释手,还想再要一枝。于是梵志又爬上树,谁料树枝折断,梵志失足坠地而亡。”
    “那梵志老者伤心欲绝,问佛为何如此。佛却说,因为梵志前世曾怂恿一小儿射死了一只鸟,此因在前,这一世便命中注定该有此果。你能埋怨第二朵花吗?”
    无论其妻要与不要,无论梵志摘与不摘,无论是劫是缘,此生的结局该如何便会如何。你走哪条路,可能都通向失望与悔恨,但同样,无论你选那条,都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慈爱地抚了抚师杭的发顶,语气温和道:“所以,筠丫头,不必瞻前顾后,大胆选罢。人活一世当随性而为,不要让自己困在委曲求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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