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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此身非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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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监控里的叶小舟哂笑起来,说:“东坡乃旷世文星,倾荡磊落,人间难能有二。”
    季凛摇着塑料扇子,抑扬顿挫地吟出苏轼的诗: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叶小舟的脸上呈现出错愕。
    外面的厉落也有点服气,她开始有点相信云开家里那幅字真是季凛写的,因为他吟诗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潇洒。
    季凛:“你后来给自己取名叫觳文。觳文,水面上的波纹,苏轼写过那么多辉煌的词,你偏偏取了这么不起眼的一个。”
    叶小舟道:“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季凛笑了笑:“我想知道,小舟是从什么时候消逝的,此身又经历了什么痛苦?”
    叶小舟闻言,明显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了波澜。
    良久,他哀怨一声:“从我儿子丢了的那天,小舟就已经不在了。”他停顿半晌,意味深长地说:“我经历的痛苦,没人能懂。”
    季凛却说:“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审讯室外,厉落对菜菜感慨:“看来这文化人还得整文化人那一套哈?”
    菜菜连连称是:“季队这叫对症下药,这咱可整不了。”
    厉落啧啧摇头:“整不了整不了。”
    审讯室内,气氛轻松了许多。
    季凛闲逸地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这首词里的这一句: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一个诗人,怎么用这么白的话,轻飘飘就写出这么戳人心窝的句子呢?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我爸每天下夜班,我都睡着了,但我总能感觉到他来床边看我。你是不是也这样?”
    叶小舟的眼圈红了,嘴上却是甜笑着的:“唉!我那大夜班连上了多少年!我儿子淘气,上床睡觉老是不脱袜子,那个小味儿,酸的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我老是大半夜回家去他那屋帮他脱袜子!”
    季凛放下扇子,叹一口气:“我前两天办的一个案子,一伙人贩子,把小孩拐来砍手砍脚,专门去弄去县城上要饭。”
    叶小舟语气森冷地说:“这些人其实都应该判死刑才对,您说是不是?”
    叶小舟的仇恨不经意间表露,季凛趁热打铁:“王元的孩子是买来的还是抱养的,我们也已经调查清楚了。”
    叶小舟笃定地说:“他一定是拐来的!那女的不能生育!”
    “但他们都不是该死的人。”季凛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
    叶小舟的声调扭曲古怪,仿佛拨弄了一把陈年生锈的琴弦:
    “他们不是该死的人?”
    “他们不该死。”
    “他们该死!他们……”
    季凛突然打断他,不让他倾诉出来,叶小舟整个人像是被噎住了一样,呼吸都急促起来,眼见季凛又调转话头,叶小舟没反应过来,脑子都不够转了。
    季凛:“王元夫妇的孩子,是从人家哥哥那里抱养过来的,某种程度来讲,他们是善人,做善事。”
    叶小舟忽然仰头轻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瞬间,他又一派轻松姿态。
    “看来你们警察也没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你们就没去调查一下,王元对我做过什么?”
    “调查过,但王元亲友的供述一定对王元有利,我更想听听你的版本,这样不仅可以在法庭上帮你获得法官的同情,也对那些帮助你藏匿的人,对他们的处罚和量刑都有帮助,你也说了,那些人还得找孩子,我也不想让你的案子把他们也搭进来。”
    季凛站起来,把一封信展开,送到叶小舟面前:“这是你在走失儿童互助会的这些朋友联名给你写的信,他们之所以帮助你藏匿这么多年,是因为不知道事实真相。或许你杀了你自认为买孩子的王元夫妇,你就觉得你在他们中间就成了英雄,可是他们一旦知道了王元并没有买孩子,而你只是因为私人恩怨去杀人,他们还会把你当英雄吗?”
    叶小舟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抿紧了嘴唇坚守自己的防线。
    季凛又说:“小平生走失后,你人生唯一的支撑,就是在互助会这个群体里的存在感了吧?你们有相同的苦难,有相似的仇怨,聚在一起力量强悍。你永远也不会放弃寻找小平生,你甚至有点享受在这个群体里的存在感。他们不把你当成一个打鱼的,也不把你当成一个工人,他们都把你看成文化人,甚至把你当成杀死恶人的英雄,在这个团体里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你。而梅芳芳有了梅香,她早就不和你在同一条苦难的船上了。”
    见叶小舟开始舔嘴唇,季凛停顿了一会,陷入了等待的沉默。
    叶小舟依旧不肯开口,季凛也不急,又说: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你当真参透了这句话的含义吗?你就算现在出去了,还有什么意思?互助会不接纳你,梅芳芳也死了,你家的老房子被拆迁队铲平,梅香也失去踪影。物是人非,早已是另外一番光景。”
    叶小舟忽然抬起头,轻声问:“我想让梅香来见我,行吗?”
    季凛说:“我也正要和你聊聊梅香的事。”
    “六年前,也就是在你逃匿的一年后,我们在一次反诈行动中,捣毁了一个犯罪窝点,在一处民房里找到了你女儿梅香。”
    “她是怎么落入这个窝点的呢?案发之后,你把她送去了乡下,第二天,村口来了一伙人,以招聘为由把梅香带走了。那是一个组织残疾人乞讨的犯罪团伙。”
    叶小舟焦急地问:“她怎么就能跟人家走了呢?!”
    季凛摇摇头:“这孩子很好骗。人家说,想招一个会手语的翻译,日薪300,当日结算,上下班专车接送,提供午饭,她就信了。”
    叶小舟紧紧地闭上眼睛,睫毛抖动的缝隙有泪水涌出来,双手在桌子上狠狠凿着:
    “都怪她妈!都怪她妈!我当初说不让买房不让买房!她非不听我的!买了砻达的那个烂尾楼!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我们省吃俭用,连块肉都舍不得买,梅香才会奔着钱去的呀!”
    季凛:“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给一群男人烧饭,这些男人磕了药就打她,拿她发.泄.欲.望,她的胸口乳.房处布满烟头烫痕,满身是伤……”
    “别说了!”叶小舟恼怒地大吼,面目扭曲:“你骗我!你就想刺激我!你是什么警察!”
    “你知道吗?他们没有拴着她,绑着她,他们只是威胁她,说知道她爸妈住在哪儿,如果她敢跑,就杀光她全家。梅香信了,一次都没敢逃,就在那魔窟里受罪,做奴隶,谁知道你们一个死了,一个跳了江?”
    叶小舟的哭声变得软弱,身子开始发抖:“求你了,别说了,你还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厉落在外头听着,已经感觉喉咙上顶上来一股痛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产生厌恶,更别提身为梅香亲生父亲的叶小舟了。
    季凛说:“不是我有心刺激你,而是命运就是这么残酷。我已经尽量用最简洁平实的语言来给你描述了,可这就像苏东坡的诗一样,平实才最残忍。”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经历了一番沉默之后,叶小舟自知失态,逐渐平静下来。
    “梅香现在在哪里?”
    季凛答:“我以前的队长,也是我的好兄弟,把梅香从窝点里解救出来后,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后来我的这位兄弟也殉职了,梅香也联系不上了。”
    叶小舟身心俱疲:“我可以交代,现在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但你必须让我见见梅香。”
    季凛认真地说:“我答应你,我帮你找。”
    叶小舟搓了搓脸,喝了几口茶,才娓娓道来:
    “我儿子是在王元的游戏厅被人拐走的,我儿子才七岁啊,那个王八蛋!孩子的钢镚他也赚,要不是他,我儿子就不能被拐!我老婆去游戏厅找他理论,他欺负我老婆是个聋人,欺负她听不见,欺负她说话不利索,还戳她的眼,我老婆回来在床上捂着眼睛发烧半宿,后来一直看东西都模糊,眼睛总是发炎,修锁也干不了了。他太他妈欺负人了!”一说起可怜的妻子,叶小舟再一次掩面痛哭起来。
    小张走上前,递了张纸巾给他。
    叶小舟擦了擦泪,声音平缓了许多,和刚开始刻意表现出的精明做派判若两人,他说话细声细气的,低声下气起来,显得懦弱又窝囊。
    “我气不过,就去找王元理论,被他一脚……一脚踢爆了一颗睾.丸……”
    审讯室里异常安静。
    室外听审的几个人也都不做声了,大家的全都都悄悄攥紧,恨的牙根痒痒。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老实人要不停地降低底线。
    “他是道上混的,说我再来找他,就打断我的腿,我害怕,就再不敢去了,我不能得罪他,我还要留着我的腿去找儿子呢!”
    话头打开了,叶小舟也释然了,状态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再碰到王元,是在一家茶楼,我正参加走失儿童互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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