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瘦到了极致的女人，躺在那里像是一个骷髅，两眼已经空洞而麻木，唯独肚子高高肿起。
    那是吃土带来的后果。在这个饥饿时代，吃土已经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吃土。
    “不饿，不饿……”女人声音已经虚弱至极，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小声的安慰着瘦弱的女孩。
    在这饥饿时代开启的前四个月，他们还能靠着之前生产不多的粮食苦苦支撑，蚁巢还井然有序。
    而四个月之后，粮食不断减少，到了六个月的时候，已经是每个人每天只有小半碗麸糠。
    在第七个月，粮食彻底断供，所有人都被迫靠草根和树皮为生，就连没什么热量的嫩草根都成了奢侈品。如今已经足足坚持了两个多月，所有人都到了崩溃的极限。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我想吃牛排……”小女孩趴在母亲的怀里，虚弱道。
    对女人，这个女孩的状况显然好了很多，因为女人收集来的草根大多都给了她。
    女人并不想多说话，极致的饥饿让她昏昏欲睡，但还是强撑着笑道：“会，会的，马上我们就会有食物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却绝望的扫视整个蚁巢。
    夜色下，曾经秩序分明的蚁巢，此时已经破烂不堪，卫生早已没人打扫，艰难挖出的水井也因为没人维护而倒塌。
    大家都太饿了。
    黑夜笼罩之下，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寂静，兵蚁早已不在站岗，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帐篷里无声地躺着，仿佛等待死亡的到来。
    忽然。
    有脚步声响起，一道道脚步声在黑夜的营地中响了起来。
    “妈妈，”女孩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是，是有肉吃了吗？”
    女人空洞的眼中露出一丝希望和恶心交织的神色，叹道：“看来又有人……”
    但她还是本能的咽了口唾沫，缓缓起身：“妈妈去给你拿一些肉汤……”
    “又有肉汤喝了！”小女孩瘦削的脸上多了一些笑容：“妈妈，能不能给我拿一片肉……我，我也想吃肉……”
    “不许吃……你不能吃那种肉……”女人扶着地，想要站起来，但下一刻，她猛然愣住。
    那些脚步竟然朝着自己的帐篷走来。
    帐篷门口默默站了三四个高大却同样两颊凹陷的身影。
    “迪伦叔叔……”小女孩看着其中一个身影，打了个招呼。
    女人却仿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的从地上站起来，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堵在帐篷门口，喘息道：“迪伦……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该死，她怎么还活着，明明都三天没出门了。”一个汉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迪伦看了眼汉子：“有区别吗，她还能撑多久？”
    “我们已经五天什么都没吃了……方圆十里的草根都被吃光了……”迪伦脸色阴沉：“戴娜，请不要怪我们……”
    “不许动我的孩子！”披头散发的女人颤抖着从墙角捡起一把刀，瘦弱的身躯靠着门框站着，像是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空洞的眼神勉强泛起一丝杀意：“我，我们说好的，只有有人死了……”
    一时间，面对这个虚弱却拿着刀子的女人，那三个汉子有些犹豫。
    其中一个汉子面露不忍，叹了口气：“迪伦，算了吧，再等一天。”
    “等不了了。”迪伦看了眼戴娜，眼神有些愧疚，“戴娜，很抱歉，我老婆快要饿死了，我不能看着她饿死……我恨不得用自己的肉喂给她，但我不能死在她前面。不然，她就是今天的你。”
    眼神中的愧疚变得复杂，纠结了片刻，眼神变得冰冷，迪伦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把粗制滥造的手枪。
    “我跟你们拼……”女人想要扑上去，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身躯，整个人直接扑在地上。
    女人只能将刀子插向男人的脚掌，但或许是刀子很久没磨的原因，她竟然连鞋子都捅不穿。
    “戴娜，不要误会。”迪伦看了看在帐篷里满眼惊恐的女孩，缓缓将枪口下移，“我们还不想对孩子下手……我们是来找你的……”
    或许是仅剩的人性，或许是因为孩子太小没什么肉。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当女人听到这句话，忽然放弃了挣扎。
    她大口喘息着，躺在地上，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面色乞求道：“你们……保证会善待我的孩子……还有，分给我孩子一块大腿肉……她好久没吃肉了，我不让她吃……”
    “我保证。”
    迪伦叹了口气，给了其他几个汉子一个眼神，那几个汉子弯下腰，努力的将女人向远处的厨房拖去。
    女人已经没力气反抗，或者说她也不想反抗。
    但那些男人太虚弱了，他们竟然拖不动戴娜，哪怕戴娜现在怕是只有七十多斤。
    “扶我一把，我，我自己走过去。”戴娜深呼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帐篷里的女孩，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站起。
    在四个男人的搀扶下，她努力朝着厨房走去。
    “妈妈！”小女孩踉跄着跑出帐篷，带着哭腔捶打着迪伦，“迪伦叔叔，你要干什么，你要对妈妈做什么……”
    迪伦摸了摸怀里的手枪，但看着这个女孩，还是努力笑道：“我带你妈妈去打猎，我们发现了一头牛，等我们回来，就有牛排吃了。你知道的，整个蚁巢的工蚁里，只有你妈妈的陷阱做得最好。”
    “牛排……”女孩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看向自己的妈妈：“妈妈，真的吗？”
    “仙蒂，别怕，是真的。妈妈是跟他们去打猎。”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那是一头很大很大的牛，等，等妈妈打猎回来，你就有肉吃了……”
    “仙蒂是好孩子，在家里乖乖的，等妈妈回来。”
    “嗯。妈妈，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听到妈妈这么说，小女孩虽然恋恋不舍，但还是听妈妈的话，再次回到了帐篷。
    看着女孩，迪伦面色有些犹豫：“戴娜，要不你回去吧……”
    “没意义了，我也的确快不行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走吧。”戴娜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迪伦，缓缓被搀扶着走进了厨房。
    “动手吧。”戴娜整个人趴在桌上，把头贴在案板上，看向迪伦：“给我个痛快。”
    “怕是不能……血也是很重要的食物，我们不能浪费，也不能用刀子。”迪伦叹了口气：“你忍一忍。”
    他的双手握住了戴娜的脖子，随即缓缓发力。
    戴娜张大嘴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她渐渐凸起的眼珠满是痛苦，却没有任何挣扎。
    她本就是被放弃的，她的生命在某些人眼中本就没有价值。
    在这被放弃的土地，作为被放弃的一员中活着，或许还不如在这里死去。
    但。
    “亢！！”
    一声枪响。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眼眶凹陷的男人带着四五个汉子走来。
    男人身材高大，竟然还是个成神者，与身后的另外两人隐隐散发出强悍的气息。
    但他的状态也并不好，原本贴身的大衣此时却格外宽松，整个人光是走了几步就开始喘息，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同样额头冒着虚汗。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死死的盯着迪伦。
    迪伦一时间有些心虚，下意识松开了掐着戴娜的手：“老，老大……我们太饿了……”
    “我们说过，我们只能吃死去的……这已经是违背人性与道德了……”男人死死盯着迪伦，“他们不把我们当人，但我们不能不把自己当人！我们不是野兽！”
    “而你们几个，明明是保护蚁巢的兵蚁，现在竟然要杀死还没死去的战友！把战友作为食物吗！你们知不知道，戴娜的老公是为了我们引开开采小队才死的！没有她，我们现在都死了！”
    “他保护了我们，我们现在竟然要吃掉他的妻子，你是人还是野兽！”
    一股成神者的强烈威压缓缓散出，迪伦身后，两个男人面露愧疚，小声道：“老大，我们错了。”
    “实在是太饿了，老大……”
    “闭嘴，我们哪里错了。”迪伦忽然说道。
    “迪伦，你什么意思。”男人死死盯着迪伦。
    “老大，我知道你看不惯这些。”迪伦毫不畏惧的盯着男人，“但拜托，你现实一点好吗。”
    “看看周围吧！”
    “看看那些站在你身旁的人！”
    因为在这寂静黑夜中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一些饥肠辘辘的蚂蚁人以为是开餐了，被这动静吸引的纷纷走出了帐篷，围了过来。
    “看看他们！”迪伦指着他们，沉声道：“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过几天不知道又要饿死多少，他们那里还像是人！”
    “他们连草根树皮都吃了下去，如今我们比野兽好多少？”
    “那位先生的援助上次到达是什么时候，是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你以为我不想吃牛排，不想喝啤酒吗，我不想无忧无虑的躺在床上吗！你以为我想做这种事吗！”
    “吃同类怎么了，这时候我们还要讲究所谓的文明吗？”
    男人看着迪伦，咬牙道：“他们放弃了我们，我们就要放弃我们的文明吗？”
    迪伦咧嘴冷笑：“老大，你还不懂吗，我们本就是被文明抛弃的野兽！”
    “在他们眼中，我们早就是野兽了！”
    “老大，醒醒吧，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饿死！吃了戴娜，我们好歹能多活几天，而戴娜……也能解脱！你也不要觉得我残忍，再这么下去，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如果我撑不住了，我也会成为食物！”
    “你可是捍卫工蚁的兵蚁，现在竟然……我杀了你！”男人猛地抡起拳头，身后“力量”神格显露。
    三阶成神者！
    虽然因为饥饿而十分虚弱，但有神力加持，就算是虚弱状态下的一拳，也足以一拳锤死迪伦。
    但。
    “砰！”
    一根木头猛地接住了那只拳头。
    “蚁王，不要动怒。”男人身后，一个成神者轻声道。
    虽然只有二阶，但同处于虚弱状态下，他能施展出的实力竟然和这个蚁巢的蚁王不相上下。
    蚁王不敢置信的转过头：“巴克，你……”
    “老大，我知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该把自己当作野兽。”巴克咽了口唾沫，干涩道：“但我们需要食物，我们……”
    另一个成神者也缓缓挡在了老大身前，叹道：“迪伦说的很对，与其大家一起饿死，不如……”
    此话一出。
    那些围观的众人也纷纷开口道。
    “老大，我们，我们的确需要食物啊。”
    “没有食物，谈什么文明！”
    “是啊，我们现在都走投无路了，我们……我们很饿啊！”
    他们拿着饭碗，矗立在这黑暗的夜色中，空洞的双眸闪烁着饥饿的光芒。
    蚁王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众人，颤抖道：“可是，可是戴娜……”
    “老大，你也别生气……是戴娜自己愿意的。”迪伦叹道。
    “什么，戴娜你……”蚁王不敢置信的看向戴娜：“你疯了，戴娜，你怎么会……”
    戴娜虚弱的趴在案板上，喘息道：“我……撑不下去了……吃了我，帮我的女儿……”
    迪伦见蚁王不再说话，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戴娜。
    蚁王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饥饿，太可怕了。
    这一刻，人性在黑夜中崩塌，文明在饥饿中碎灭。
    很多人不怕死，但几乎没人能抵御饥饿，尤其是长期的饥饿，那是无比的折磨。
    或许有人能饿一夜，或许有人为了减肥能几天不吃饭，但若是半年，一年的持续饥饿，那比任何痛苦都要恐怖。
    恐怖到足以压倒理智。
    这也是为何说，仓禀实而知礼节，唯有吃饱了，才有人性。这也是为何经历过饥饿的大夏人，会如此惧怕饥饿，疯狂的囤积粮食。
    蚁王呆呆地站在黑夜中，看着被掐住脖子的戴娜，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可是他们在灾难中，艰苦保留至今的文明与人性。
    这黑夜从未如此漆黑。
    “噗通。”
    蚁王跌倒在地上，看着脸色渐渐发白的女人，看着面色狰狞且痛苦的迪伦，看着那一个个站在黑夜中，无声矗立，端着饭碗的身影。
    他知道，今夜之后，坚持到现在的他们将会成为野兽。
    那些人放弃了他们，而如今，他们也放弃了自己。
    “对不起，x先生，我们失败了……我们终究成为了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茹毛饮血的野兽，我们终究放弃了希望，放弃了人性，放弃了辛苦建立的秩序。”他苦涩的叹了口气，颓然的看着这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神啊，如果有神，帮帮我们吧。我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只求给予我们食物，让我们保留仅剩的人性与文明。”
    无神回应。
    戴娜已经陷入昏迷，她的身体本能的开始抽搐，开始走向了死亡。
    迪伦的双手颤抖着继续用力，他的表情像是愧疚，像是痛苦，像是狠辣，像是癫狂，集合在一起，整个人都显得狰狞，仿佛正在变成一只野兽。
    忽然。
    “嗡！！！”
    天地间，传来巨大的嗡鸣。
    仿佛苍穹被撕碎的声音，那恐怖的轰鸣让大地都在颤抖！
    “神，神听到了我的乞求吗。”蚁王迷茫的抬起头来。
    他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回应他的不是神。
    而是……
    “轰！！”
    恐怖的气流中，一架架钢铁巨兽般的飞机横亘苍穹，从东方的天地间铺展开来。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刺碎这漆黑夜色的朝阳，从东方洒落苍穹。
    “完了！是避难所的军队！”蚁王大声喊道：“都躲避！我们被发现了！躲起来！”
    然而，无人躲避。
    那些饥饿的、绝望的面孔抬起头来，看着那轰然而来的连绵飞机，眼神竟是带着一丝解脱。
    迪伦也松开了掐着戴娜脖子的双手，他看着那即将投弹的战机，再看看咳嗽着恢复呼吸，睁开迷茫双眼的戴娜，呵呵笑道：“终于……”
    但下一刻。
    “等等，不对。”蚁王皱皱眉头，
    这是带着漫天朝阳而来，被镀上一层金色、几乎遮蔽苍穹的恐怖战机，似乎不是战机。
    那庞大的体型似乎是……运输机？
    避难所派运输机过来干什么，不让轰炸机覆盖轰炸，给我们送粮食的吗？
    蚁王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笑了，自己实在是饿太久了，脑子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瞳孔骤缩！
    似乎不是胡思乱想。
    那反射着金色朝阳的金属机身上，印着的是……
    “第三十二号蚁巢已经到达！”机舱里，一个飞行员对耳麦道：“大夏第一飞行运输大队第一小队，机舱打开，准备投放！”
    “嗡~”
    机舱门缓缓开启。
    “砰！”
    “砰！”
    “砰！”
    一箱箱物资轰然落下，一个个红色的降落伞在金色的朝阳中铺展开来，给这黑暗的大地带来物资，带来朝阳。
    更有一面面鲜艳的旗帜伴随着朝阳洒落此地。
    金色与红色飘扬，在那漫天金黄、红日初升的天空中，整个天空仿佛都像是一面巨大的旗帜。
    “这里是大夏第一飞行大队，这里是大夏第一飞行大队！”
    “这是来自大夏的应急物资，请简单分配，后续将会有海兽运输队运送工作人员与更多物资！请不要恐慌，做好接收准备！”
    “祝一切顺利！”
    一声声喇叭响彻此地！
    生灵涂炭，神明不应。
    唯大夏犹在！
    飘荡的物资，金色的朝阳，火红的太阳，鲜艳的旗帜，寂静的人群，饥饿的民众，绝望的目光。
    这一幕构成了绝美的画卷。
    忽然。
    一声声压抑已久的欢呼与前所未有的放肆呐喊打碎画卷，响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