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你说这儿是离中原近,还是离太阳近
规矩....
这两个字,听得赵政心头颤动。
五十年孤城,还有规矩。
甚至,严守着规矩。
赵政没有贸然进城,在城外静候,他要守这规矩。
老卒有言“恭将军”,说明恭青山仍在,这也让他放下了心。
即使恭青山不愿归属大乾,本质上双方目的一样,都要打胡人,即便不从属,也能合作干他一票。
没多久,恭青山来了。
不像是英武的将军,看不出半点当年极富盛名的北国剑罡影子,就是个小老头。
脑袋有些小,都快缩到肩胛里去了,像是小孩戴大盔一样。
须发皆白,深陷的眼中带着几分呆滞,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锐气尽失。
就连...气劲也失了?
赵政心底摸不准恭青山的修为,不仅容貌,就连实力也像是普通老头儿。
这要是一气散尽,修为尽失,倒是有些麻烦了。
恭青山身后还跟着千名士卒,尽皆披甲。
说实在话,赵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人穿的盔甲,比自己身上这套还老式。
不过这些人基本都有修为在身,最差也是七品。
也是,能从濛人残暴的攻城中活下来,又守孤城五十年,修为差不到哪里去。
可能体力跟不上,但七品修为是硬实的。
恭青山开口,声音苍老,甚至有些气短:“好多年没见过汉家的兵了,敢问将军,是不是大王派兵来支援了?”
他身后的老卒浑身颤抖着,老将军终于问出了他们心底最想问的话。
是不是,咱们北椋的援兵,回来了?
人人热泪盈眶。
“看这盔甲,应该是新式盔甲吧?真羡慕!”
“老子回去了,也要弄上一套!”
“五十年咯,谁认得你!”
“现在应该是殿下主政,殿下向来宽仁!”
“那年殿下也二十有八,说不定....”
“可别乱说!”
“就算不发盔甲,咱们当了五十年的兵!这五十年的饷银,说什么都得发下来吧!”
“嘿嘿,这可是五十年的钱!够我花上七八十年了!”
“还七八十年呢!你都六十多了,指望着活上百岁?”
老卒们碎着嘴,你一言我一语。
再多的言语,也掩饰不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他们并非没有想过与外界接触,青山锁城后,恭青山曾经派过偏将出山。
想看看北椋有没有成功将濛人驱逐出境,盛乐城什么时候才能解封。
那员偏将当年离开时,满口答应,说马上就回,肯定带来好消息。
但这一“马上”,就马上了五十年。
五十年里,每一年都是杳无音信。
便是恭青山,也是忍不住,翘首以盼,等待眼前骑驴之人的回应。
嘴里念念有词:“万兴五十七年了,可算是来人咯!”
万兴....
赵政一怔,这是当年北椋所用的年号。
万兴七年三月,濛人南下,盛乐城立山封城。
万兴七年八月,濛人屠北椋十三城。
万兴七年十一月,洛邑沦陷,北椋王室被屠之一空。
往后,就没有万兴年了。
就连大乾,也经历了先帝的天武年,赵政的天统年。
到了刚刚改元的天和年。
见赵政发怔,恭青山催促着再次问道:“敢问将军,不是我们北椋的人马,马上要回来了?”
不见半分一品气度,只是一个急切想要归家的老人。
“北椋不在了。”
赵政仰起头,看见城头插着的那杆北椋旗帜,在风中飘摇。
“北...北椋不在了?”
恭青山心中咯噔一下,城头那杆飘摇的旗帜,也随之折断。
“不在...不在了啊.....”
他就这么喃喃念叨着,跟着了魔一样。
身后老卒,也具是如此,好似信念丧失了一样。
甚至有破气的老卒,境界都在跌落。
当年濛人大举南下,他们死守盛乐城。
一把刀,一支箭,誓死不退,让每一个濛人知道,这盛乐城是我北椋所属,是炎黄子孙之地。
孤军不败,死不放弃,五十年间,没有援军,没有消息,以常人不能之坚韧,诠释了男儿漠北有神州。
但听到国家覆灭,国土沦丧的消息,这群硬了五十年的汉子,还是忍不住软了下来。
赵政于心不忍,道:“但华夏神州仍在。”
这句话,让恭青山以及一干老卒,又打起精神。
至少,濛人没有占据中原。
赵政也没有主动提及濛人屠灭北椋,立国北濛的事儿,只是道:“而今是大乾当国,天和元年。”
“天和元年啊...”
“年号都改了。”
恭青山摘下头盔,露出鬓角银丝,自嘲道:“也是,五十年,都过去咯。”
老卒们也纷纷摘下头盔,满头花白,就像山上的雪一样。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他们并不怀疑赵政的话。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有底。
那年抵御濛人时,濛人所展露的战斗力太可怕了,北椋倾巢而出,也不可能是对手,亡国是迟早的事。
大家守着孤城,又有大青山遮蔽,一直收不到任何消息。
也就心中给自己一个信念,北椋仍在,仍要死守盛乐城。
现在这个大乾的将军,带来了北椋覆灭的消息,其实也不完全是坏消息,至少中原大地,还在炎黄子孙手里。
只是不少人,觉得心中信念一空,没了奔头,目中极为迷茫。
恭青山忽然开口问道:
“大乾的将军,你说这儿是离中原近,还是离太阳近?
赵政道:“当然中原近,你们不都是从中原来此,谁听过有人能从太阳过来的?”
“中原呐....”恭青山伸着脑袋,看着大漠里恒久不变的太阳,又看着赵政:“那为什么,举目见日,不见中原故土?”
心底积蓄五十年的一句话吐出,这一瞬间之后,恭青山变得更加老态龙钟,腰身都佝偻了起来
赵政急忙道:“放心,再过一阵子,大乾的十二卫就会把濛人赶走,你,你身后的老卒,统统可以见到中原故土!还能去洛邑看灯!”
上次来的时候,修为不够,都进不了山,大乾国力也不行,打不起仗,也打不过濛人。
现在不同了。
“对了,北椋故都洛邑,就是现在的大乾国都,好看好玩的都留了下来,你们肯定熟悉!”
“是吗?”
“是啊,到时候,送你们回家!”
“回家?”
恭青山整个人跟老年帕金森似的。
回家,简简单单,寻常人一天可能要说上好几次的两个字,是盛乐城三千白发兵的禁词。
“先不谈这事,将军先跟我进城吧,今日是除夕节,可别坏了传统。”
恭青山知道,以现在士卒的状态,贸然提出回家,怕是要喜极而...毙。
太过激动兴奋,或是想的太多,那是真的要死。
毕竟他们这些人,年纪大了,寿数也差不多了,这五十年,全靠一口气撑着。
得慢慢来。
赵政一怔,除夕节,这可真是....
“盛乐城一年几个除夕节?”
恭青山笑得一脸褶子:“两三个吧,看心情,传统不能丢,年节才热闹!”
赵政明白了,这孤城里的将士,百姓,在用过节的方式,淡去心中的负面情绪。
在用汉家传统,告诉自己,虽然身处大漠,但他们和濛人胡儿,并不一样。
盛乐城里张灯结彩,孤城里也显出几分热闹。
赵政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因为灯笼、彩结都和宫里一样,是反复使用的旧物,亲人呐!
“就是这打补丁的功夫,火候不足,针脚太密。”
转了一圈,赵政心中百味陈杂,又道:
“将军,我还有些事情相商,去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