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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再磕一个头,站起来,缓步退下。退出三步,转身向外走去。向来高大挺拔的背影,便似遭遇到重击一般,无端垮了下来。
    “小隐……小隐!”
    皇帝不知喊了几声,宋微才恍然一惊,回过头。眉眼都愣愣的,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皇帝在心里叹气,道:“小隐,此事……你别后悔。”
    宋微忽然嗤笑一声:“别后悔?爹,我后悔的事多了去了。你现在跟我说别后悔?”
    皇帝没立场劝儿子,只好不说话。
    父子两个对着发了半天呆。宋微冷不丁问:“爹,你说,宪侯会因为我要娶他女儿,就造反么?”
    皇帝摇摇头:“他不会。”
    宋微点点头:“那就好。”
    ☆、第一五一章:往日无知无畏怯,一朝试炼试恩威
    景平二十一年八月十九。
    六皇子休王与二皇子安王、四皇子端王并排站在早朝队列里。经过了主持接待西北使团朝贡一事,文武百官,不论知情不知情的,都觉得顺理成章,本该如此。
    真正叫众人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的,是皇帝在这一天宣读了宗正寺卿、大理寺卿,再加上一个奕侯,三位大佬联名并署参劾太子的奏折。随即颁下圣谕,封锁太子府,太子并府中人圈禁待审,太子门客一律收监审问。
    八月二十四,旬休日前的大朝会,皇帝宣布改立六皇子宋霈为太子。同时拿出来的,是明国公长孙如初、成国公宇文皋、宪侯独孤铣、奕侯魏观、英侯徐世晓,五位公侯赞同改立太子,决意拥护六皇子继承皇嗣的疏奏。
    圣人云,天子所与国事者,不过二三大臣尔。皇帝此举虽然来得突然,大出朝野预料,但完全符合本朝纲律,毫无违制之处。一时文武百官虽忍不住纷纷议论,倒没有人敢跳出来质疑。
    除去不在场的英侯,另外四位公侯都在朝会上当场表态,把六皇子很是夸赞一番。随即经办前太子案的宗正寺卿、大理寺卿附议。紧接着,鸿胪寺卿韦厚德、吏部尚书翁搴、工部尚书欧阳敏忠、朝议大夫姚子贡,一个接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陛下英明,心悦诚服。等到最后,皇帝命人将玄青上人拥立六皇子的上书当众念出来,连小声议论或心中腹诽的都没有了。
    此前完全没把六皇子纳入关注范围的那部分人,实在没料到,一个流落民间二十余年的皇子,毫无根基背景,认祖归宗不足一年,居然能令皇帝以近乎破釜沉舟的魄力,临时改立太子。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么一位皇子,居然能获得朝中各方关键势力认可,后来居上,一举成功。
    如此一来,许多悄悄投向六皇子的目光,不由便带上了几分敬畏。
    皇帝宣布改立太子,宋微站出来跪拜叩首。恭恭敬敬行完礼,回归队列的时候,就站在了王侯公卿最前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着那些跟自己有关系的文武重臣挨个出头表态,听着满堂嗡嗡议论窃窃私语逐渐消失,最终变成位居自己之下的所有人集体屈膝下跪,口称太子殿下,叩头拜见,宋微只觉恍如梦境重现。
    他标杆一般笔直站立,心里却无比清楚,自己才是现场最恍惚、最心虚、最发愁的那个人。然而,他一丝一毫也不能表露出来。
    实际上,哪怕眼前场景确实有如梦境重现,很多地方也还是不同的。他看得见,听得见,更感觉得到,那些鲜明而深刻的不同之处。唯其如此,当这个庞大帝国的臣子们,这个繁盛朝代的管理者们,向自己屈膝拜倒那一刻,宋微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洪流般的恐惧。这恐惧如此新奇而又强烈,转化成无处不在的忧患意识,叫他一瞬间愁肠百结,畏怯丛生,恨不能扭头抬脚就走,或者直接随风飘散……
    责任太大,能力太小。
    他心里很清楚症结所在,几乎不敢去想即将面对的窘迫困顿、无能为力。
    他记起了曾经的类似场面,彼时彼境中的自己,那般踌躇满志,自命不凡。所谓无知者无畏,一点也没说错。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宋微被群臣百官跪得胆战心惊。只不过他太会装,太能演,心里苦得像黄连,脸上满满的都是淡定,令人只觉高深莫测。
    他这厢光顾着忧愁苦闷,浑没注意皇帝又说了什么。直到群臣再次跪拜恭贺,绷着脸装了半天样子,才搞清楚,原来皇帝效率奇高,不但当场指妃赐婚,连日子都已定下。宋微立刻意识到自己接下来会被操练成何等惨状,迫在眉睫的郁闷苦差,把稍微长远的忧虑统统冲走了。
    按说诏书一下,就该尽快举行册封典礼。不过改立太子事出突然,许多礼仪方面的准备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皇帝当即拍板,将册封典礼与婚礼合二为一,就定在一个月后。
    即便如此,也仓促太过。群臣还没从新晋太子要娶宪侯嫡女的爆炸性消息中回过神来,就被皇帝随口定下的典礼期限吓一大跳,简直不知道要纠结哪一边才好。不过关于太子妃人选,有资格反对的都没说话,余者心里再有想法,也轮不上趟。反倒是期限问题,直接关系许多部门的工作数量和质量,一个二个开口提意见,时间太短,事情太多,没法办。
    皇帝在这件事上出乎众人意料地顽固,坚决不肯押后。最终两位国公也同意了,让宗正寺、太常寺、礼部一块儿商量,马上拿个章程出来,力求简约隆重,高效体面。
    浑天监官员当场掐算吉日,报上了九月二十六这个日子。皇帝问太子意见,宋微丝毫没有别的想法。到这会儿,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这个当事人,反倒是最不纠结的一个。
    宋微知道,皇帝生怕自己活不到时候,故此什么都拼了命似的往前赶。
    无意中瞥见不远处挺直站立的宪侯,脸上没一点表情,简直比六皇子还能装。宋微挪开目光,去看浑天监主丞白花花的长胡子。
    他没想到,这是太子册封暨大婚典礼前,最后一次见到独孤铣。这一刻,他想的是:亲爹如此拼命,旧相好如此绝情,硬把鸭子赶上了架――管他是好是歹,尽力遂了他们的愿,又如何。
    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倒把宋小隐骨子里那股光棍劲儿逼出来了。
    宋微住在宫中,皇帝虽有心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奈何精力不济。每日坚持上完早朝,处理一些紧要政务,就只有躺倒歇息的份。真正争分夺秒替皇帝给六皇子做岗前培训的,乃是三位国公。
    没错,是三位国公,且襄国公担当主力。
    十九日宣布太子罪状,当然少不了捎带上姚家小公爷姚子彰。姚穑人没上朝,但请求四子袭爵的奏折早已上呈皇帝,也得到了批准。太子册封大典之后,襄国公就该换人了。
    姚穑在家歇工,中书省的活儿都是底下人在干,尚书令宇文皋和侍中令长孙如初两位帮着监管。别人都忙,就他闲,皇帝差人把他悄悄叫进宫来,负责六皇子的岗前培训。
    每日早朝结束,再陪着皇帝处理完当天的紧急事务,送老爹回寝宫躺下,宋微这个新鲜出炉热腾腾冒白气的太子,就不得不赶到明思殿去,与等在那里的襄国公见面。
    姚穑一般先让他将朝会及会后皇帝处理的重要政务都说一说,然后以此为基础,顺势详解朝廷重要官职的名、分、责、权;各职能部门如何分工合作,协同并制衡;进而解说重要人物的来历性情;各世家之间的恩怨关系;甚至帝王用人御下之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以襄国公年龄见识,身份地位,教起这些实际内容来,自是高瞻远瞩,举重若轻。姚穑因为长子之事大受打击,颇有点儿看破名利之意,再加上即将退休,少了许多忌讳,言辞间一改往日圆滑委婉,除去皇帝本人,不论说到谁都直来直去,全不留情面。往往宋微前一时才跟着皇帝认识了某位大臣,下一刻就听襄国公将其祖宗三代的糗事都翻出来调侃,端的是理论联系实际,生动具体,引人入胜。
    宋微本来就精怪得厉害,如此学习内容形式,倒是对了脾气。又是憋了一肚子气,不想上来就叫人看扁,再加上也怕姚穑去老爹面前告状,遂忍痛牺牲回笼觉,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课。他历经几世,然而真正系统学习储君课程,唯独第一次做太子时跟着太傅上课。只是该太傅注重理论,且动机不纯,从来没讲过这般有针对性的实用内容。
    这一日讲完正课,临别前,襄国公缓了缓步子,悠悠道:“殿下勤学好问,聪明上进,与老臣昔日耳闻,大不相同。可见传言往往多不副实。”
    宋微几辈子都没听过如此夸赞,激动之余,差点就要抓耳挠腮一把。想了想,老实道:“姚大人过奖。我那个……其实主要分学什么。比方弹球双陆叶子戏,压根不用学。骑马射箭击鞠,天天练也不腻。大人讲得有趣,背诵强记的又不多,自然不犯瞌睡。要换了长孙大人讲礼仪,宇文大人讲经史,隔一刻钟就要靠醒神香呛呛的。”
    心中莫名想到,难不成当初老爹特地给了据说驱邪辟毒的翠玉瓶,就为了治治自己上课打瞌睡的毛病?
    姚穑多日来没露过一个笑脸,这时却不由得笑了笑:“殿下确乎坦诚。可见还是必须眼见为实。”
    宋微忍不住问:“不知大人所谓耳闻,从哪里听来的?”
    “是我那不成器的四子。”
    宋微眨眨眼。这些天课没白上,忽然就明白姚老头是替即将接任的儿子探路来了。
    哈哈一笑:“原来是四公子。四公子帮了我许多忙,都没好好谢过他。”
    姚穑道:“他亦是殿下的臣子,尽心尽力协助殿下,正乃本分所在,如何当得殿下一个谢字。”
    宋微表情认真几分:“要谢的。四公子识我于微时,曾经雪中送炭,堪称患难之交,怎么能不谢。”
    姚穑看他不似作伪,躬身郑重道:“如此老臣替犬子谢殿下洪恩。”
    原来他从姚子贡那里得知六皇子与自家老四交往细节,心中颇有些忐忑。姚子贡自己没放在心上,他这个当爹的却不能不管。恰巧皇帝叫他来指点六皇子,忍了好些天,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提起姚子贡,宋微顺便想起姚子彰。忽然笑笑:“姚大人,你家老大下去了,换了老四上来。我家老大下去了,换了我这个老六上来。这么一看,还挺有意思。”
    饶是姚穑老道圆滑,乍听他这句,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复才好。
    宋微又笑道:“不过,你家四公子是正儿八经科举及第,进士出身,可比我这野路子来的皇子强太多了。想必他也像姚大人你这般厉害,能把中书令的位子坐得牢牢的。”
    姚穑如今处境尴尬,可说晚节不保,只不过皇帝留面子而已。听完太子殿下这话,简直不知道是在夸儿子,还是在损自己。最后那句,听起来分明像是一个许诺,看他表情,又好似不过随口一句玩笑。
    心下暗叹,这六皇子端的聪颖非常,那些个帝王御下之术,才教了多久,这就学以致用,直接招呼到自己身上来了。
    事已至此,为四子打好基础,就是为整个姚家打好基础。襄国公面现惶恐感激之色:“殿下太过谦虚。老臣四子虽愚顽不化,然对殿下钦服仰慕已久,必将忠心不二,竭诚竭力。”
    宋微笑道:“姚大人,恕我直言,当初我听说你家四公子科举及第,进士出身,可是很吃了一惊。我认得他也挺久了,他那个寄托外物、放浪形骸的样子,跟我这种真没文化的粗人可不同。难道过去你老就从来没想过让四公子承爵么?”
    似乎没料到六皇子会这么问,襄国公愣了愣,面现苦涩:“殿下,一家之主,一国之君,都只有一个。与其内耗争斗,不若择善而居。”
    他押了后头的话没说出来:正如皇帝早早立了前太子,为的不就是避免内耗么?可惜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罢了。
    宋微似乎感同身受,也伤感起来。半晌才道:“害你失去长子,失去培养多年的继承人――你不怨我爹么?”他同样押了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会不会顺便连带恨上我?
    姚穑一惊。今日想试探对方,不料反过来被对方直探到底。苦笑一声,诚恳道:“长子犯错,理当担责。老臣教子无方,何敢言怨?殿下,老臣并没有因此失去长子。姚氏长子一支虽被贬为庶人,将远迁南疆,三代之内不得出仕,然性命无忧,生活无虞。老臣也并没有失去继承人。若非此一番变故,老臣尚不知晓,姚家四子,也还拿得出手。”
    宋微恍然点头:“虽然不能做官,能够性命无忧,生活无虞,听起来也不错了。”
    姚穑向来一个念头绕三绕,新太子这话,看似平常,可联系到他用姚家兄弟比喻自家兄弟,可就不寻常了。宋微话音才落,他立刻想起,长子与前太子一样,眼下都在候审中,如何发落,虽则心中有数,却尚未公开宣判。
    姚家长子不会死,前太子当然也不会死。怪不得……六皇子会惦记。
    已经出口的话,不可能收回。襄国公定了定神,才道:“殿下,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因大夫知礼,如若犯罪,惩罚不在于残害肢体,戕害性命,而在于昭显其罪,砥砺其节,以正朝纲。更何况父子不相残,兄弟不相害,如此方为堂堂正道,方可天下信服。”
    姚穑被逼无奈,不得已就此敏感话题作坦诚建议,心中着实捏了把汗。
    直到听见宋微说:“我爹也是这么个意思。大人如此剖析,我就更明白了。”声音不大,语调中透着诚恳,襄国公才算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又替皇帝当了回说客。
    等姚穑退出大门,宋微跟着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咕咚咕咚灌下满杯茶水。
    根据皇帝老爹指示,尽管姚子贡肯定站在自己这边,但他毕竟资历太浅。要全面接手中书省,至少三五年。在此期间,悉赖老襄国公辅佐。太子务必恩威并施,将姚老头尽快拿下。
    宋微抹抹嘴角的水渍,暗忖,这应该算是……拿下了吧?
    爬起来去向老爹汇报。心想,老子也不是不会动脑筋,老子就是懒得动脑筋而已。真心累啊……
    ☆、第一五二章:前车可鉴说匡护,私库难存暂补贴
    景平二十一年九月,对原太子的审判结束,光公开的罪状,就罗列出几十条。原太子宋雩被贬为庶人,永夺其爵。太子一支发配西北,永世不得迁徙。
    西北乃宋氏发源地,尚有祖陵在此。太子一支的任务,就是世世代代看守祖陵。这算得是最体面的惩罚了。但实际上,宋氏本中原流落西北的夏人,起初十分之潦倒,故此这祖陵位置偏远,环境恶劣,端的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当初三皇子隶王宋霖,与生母施贵妃合伙谋害皇帝之罪,也是同样处置。若宋霖没死,宋雩倒还真可以和他做一对难兄难弟。话说回来,若宋霖没死,宋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地步。
    六皇子升格为太子,府邸还好办,换块牌子挂上即可,虽然他恐怕压根没工夫回去住。比较难办的是各色服饰用品。
    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向皇帝请示的时候,宋微就站在旁边。听他们商量着,前不久才完工的四时八礼三十二套亲王冠服,许多物件,比方五色九旒冠冕,亲王太子同制,直接使用就是。礼服稍微麻烦些,亲王底色为深紫,太子底色为淡金。然而除了夏季穿的,其他夹衣上的刺绣都是单缝上去的,只需拆下来,将三趾盘龙补绣一趾,变为四趾,再缝到新做的衣服上即可。做衣服快得很,真正费工夫的,向来是刺绣。
    如此一来,大大节约了制作时间。
    宋微看两位大臣如释重负的样子,深深觉得这一切都是皇帝老爹事先谋划好的。
    皇帝斜倚在榻上,道:“别光顾着册封典礼和婚仪。登基大典也要同时筹备起来。”
    延熹郡王躬身道:“臣明白。陛下放心。”心知皇帝时日无多,件件桩桩,无不等同于交待后事。不过短短两句话,就忍不住哽咽,又强自忍下。
    想起皇帝时日无多,便想起皇帝本人的葬礼来。皇帝年近古稀,久卧病榻,寝陵梓宫之类,早有准备。只是突然得知仅余三月之期,很多细处,必须紧锣密鼓开始筹划。
    太常寺卿没别的事,先下去了,宗正寺卿还留着没走。
    延熹郡王宋寮做着宗正寺卿,替皇帝掌管内库,算账方面当然也是一把好手。今年一年来,内库的银子简直就像流水,哗哗不停地往外倒。先是翻新原隶王府做休王府,紧接着是休王封爵典礼。眼下又是太子册封典礼、太子大婚。哪一桩,都要花不少银子。哪一桩,都属于意外支出。或者说,凡是与六皇子相关的,基本都属于意外支出。如此巨额且频繁的意外支出,哪怕内库充盈,也有点儿吃不消了。
    他一万个不愿意提,可也不得不提。本想避过六皇子,单独跟皇帝提,奈何连续好些天也没寻得机会。这时一面伤心,一面想,六皇子做了太子,也该知道知道当家的难处。遂下定决心,当场一笔一笔给皇帝算起账来。
    皇帝听罢,不以为然道:“这些都不能省。你去和宇文皋说说,先跟户部借点,明年内库再还他。”转头冲宋微道:“小隐,你登基头三年,正好节俭一些,算是替爹守孝,也省得被人说闲话。”
    自从说开之后,皇帝对自己马上要死这回事,基本无所顾忌。宋微知道,老头这是时刻不忘提醒自己。不过如此也有一桩好处,死啊死的挂在嘴边,那悲伤反而压抑下去,足以淡然处之。
    宋微撇嘴:“我有的是私房,用不着花你内库的钱。”见皇帝瞪眼,举手认命道,“行、行,我一定会节俭的,保证替你守孝,不让人说闲话。”
    说起私房,下意识往怀中掏一把,直接就是这个姿势定住。他身上所有的零碎早都被独孤铣搜刮一空,自然也包括那枚穆家商行分红提款的印鉴。这是他仅有的几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之一,也是独孤铣从前担心他跑路作怪的重大资源,至今没用上过几次,也不知在穆七爷那里存下了多少金子。
    宋微呆了一会儿,顺手将脖子上的金链子摘下来,取出套在翠玉瓶口外的玄铁佩s,低下头翻来复去把玩片刻,递给宋寮:“劳烦郡王差人去宪侯那里,以此为凭,问他要我的一个铜印鉴。”伸出拇指比划下,“就这么点大,刻的波斯文和回纥文。然后再劳烦郡王差人执此印鉴去穆家商行,请穆七爷把我这两年的分红直接送到宫里来。”说完,补一句,“信物本是宪侯所有,就不必拿回来了。”
    转头看向皇帝,笑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反正一直也没真孝敬过爹什么,就当补贴家用罢。”
    穆家如今已然跃居京城蕃商头一名,穆家商行还承担着许多舶来品的皇室专供任务。其经济实力,宋寮作为宗正寺卿,远比一般官员了解得多。这时听说六皇子居然是穆家股东,不免大吃一惊。待到听说六皇子的私房钱居然归宪侯保管,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眼珠子都直了,半天没恢复转动。至于六皇子脖子上挂着宪侯信物之类,已经完全被忽略了。
    宋微叫延熹郡王去要钱,一方面固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己对上独孤铣,另一方面,则是这么些天完全没见过宪侯身影。审理太子及其同党一事已然完结,奕侯回归岗位,宪侯没理由还在宫里待着。而必定出席的早朝,自从二十四那天表态支持改立太子之后,独孤铣便借口家中无人操持,需准备女儿婚事,请了长假。
    这一天下午,该成国公来讲经史。因为六皇子非睡午觉不可,不睡午觉就要罢工,下午的课于是定在未时末开始。咸锡朝廷延续古制,卯时早朝,申时初散衙。上班早,下班也早。正好这时候宇文皋工作上的事处理得差不多,给新太子上课纯当加班。
    宋微看见他来,先掏出醒神香打了几个喷嚏。宇文皋为人绝不古板,但行事方式却正统至极,言行非常之学院派。宋微听他讲话,不到一刻钟,必定犯困。
    今日宇文大人到来,却没有马上翻开圣人经典,而是拿出一张纸,双手呈到宋微面前。
    宋微出于礼貌,凑过去瞅一眼,好像很难懂的样子。抬头望向成国公大人,一脸无辜加茫然。
    “殿下仔细看看,此文是何内容。”
    宋微只好努力阅读:“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越往后读,越觉得熟悉,停下来道,“好像似曾相识的样子……不对啊,我要是读过这么高深的文章,怎么可能会忘记?”
    宇文皋道:“殿下大概未曾读过,但最近确乎听过。”
    宋微耐着性子往下念:“皇太子雩,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抬起头,望着宇文皋,“这、这不是那啥,前两天朝会上宣读的那个……”
    成国公点头:“此文正是朝会上宣读的废太子为庶人诏。”
    皇帝连说话都费劲,这诏书当然不可能亲自写,而是成国公起草,明国公提建议,最后再由皇帝定稿。
    宋微眨眨眼:“今儿咱们就学这个?”
    “正是。”
    宇文皋为了这篇诏书,废寝忘食好几天,可说绞尽脑汁。事后皇帝虽没明说,但看他只改动了几个字,就知道十分满意。因为是最正式的公文,骈四骊六,修辞用典,极尽文采之能事。里边又引述了很多圣人言论,历代史实,非常适合拿来做教材。宇文皋因为六皇子一上课就瞌睡,无奈得很。向皇帝诉苦,皇帝却说,怎么不见襄国公抱怨,六皇子还直夸襄国公讲得精彩。成国公深受打击,回去就使劲儿琢磨如何改善教学内容和方法,于是有了这一幕。
    宋微不知此番内情,瞅着面前这张废太子诏书,忽然有点不舒服。距离答应老爹要求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起头那股狠劲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听政上课听讲连轴转,渐渐每时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钝刀子拉肉。他很担心自己无法坚持,又因为这担心而愈加烦躁,更觉难熬。
    盯着“废太子为庶人”几个字,问:“宇文大人忽然让我学这个,是提醒我千万吸取皇兄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么?”
    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图并非如此,但要说完全没有,却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肃然道:“殿下,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陛下于此诏书内历数史实人事,正可为鉴。”
    宋微懒洋洋地扒拉着那张纸:“朝会那会儿我没仔细听,这时候重读,宇文大人,你知道么,我就想起一个词。”
    宇文皋问:“殿下想起什么?”
    “兔死狐悲――怎么样,我成语用得还不错吧?”
    宇文皋顿时变了脸色:“殿下怎可如此想!殿下置陛下与臣属一片心意于何地!”
    宋微撇嘴:“我当然不会跟我爹这么说。你也肯定不会告状,对吧?”
    宇文皋还在脑中组织语言,就听宋微又道:“老大上蹿下跳,为的就是保住太子之位,说废也就废了。我这里左推右挡,死活不愿意,说立也就立了。废立之间,太子本人,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你们今日觉着我好,焉知不是觉着我好搓捏?回头觉着我不好了,等我爹一死,几个人一串通,皇子皇孙里另挑个顺眼的,逼我灰溜溜滚蛋,不是反掌之间么?”
    宇文皋听他这么说,倒不急了。理清头绪,慢条斯理拱拱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有此忧虑,并非全无道理。”
    嘎?这下轮到宋微傻眼。他以为成国公必定当即否认,重表忠心,谁想完全出乎意料,竟然就这样认了。
    宇文皋接着道:“敢问殿下,可会目无君父,骨肉相残?”
    成国公提及的这一桩,正是前太子第一大罪。宋微摸摸鼻子:“你这不明知故问么?”
    宇文皋又道:“敢问殿下,可会滥举奸佞,妄杀忠良?”
    宋微继续摸鼻子:“别说我不想,就是想,也做不到吧?……”
    宇文皋笑了笑,随即敛起笑容,接连发问:“敢问殿下,可会倒行逆施,戕害百姓?敢问殿下,可会屈膝外敌,奴媚外邦?”
    这问得实在离谱,宋微干笑:“开、开什么玩笑。这样还用等你们把我撸下来?直接亡国了好吧。”
    宇文皋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此四问皆无可能,殿下何愁不能成仁德之君,贤明之君?”
    宋微听罢,静静考虑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只要不犯这四种错误,别的都无所谓?”
    宇文皋摇头:“殿下,微臣并无此意。”
    咦?!宋微指着他鼻子:“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殿下,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大节固须坚守,细处亦应谨慎。只不过,坚守大节,在殿下心中所持信念。谨慎细处,在臣子日常多加劝谏――此臣子匡护君主之义也。”
    因为知道六皇子文化水平一般,成国公措辞尽量往直白了说,但总忍不住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下。
    “皇嗣关乎国运朝祚,三公五侯有协助君主甄选皇嗣之责,废立有常,绝非儿戏。殿下但能坚守大节,又何必杞人忧天?皇嗣确立之后,我等更有劝谏匡护之义。殿下仁厚,自不会肆意妄为,亦无须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但能纳谏容人即可。”
    宋微听到这,大致明白成国公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了。他见多身居高位却狡猾虚伪表里不一之徒,这时候却觉得宇文皋此番话说得很真诚。
    成国公把六皇子看一眼,见他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恕臣直言,宪侯劝谏殿下选妃成亲,此即诚心匡护之举。”
    说完这一句,成国公再看六皇子一眼,见他变了脸色,却没有发作,遂继续往下说:“殿下执意要娶宪侯嫡长女,臣以为,不过意气任性。宪侯无奈应允,随即退让避嫌。臣闻说,宪侯已然请得陛下允诺,殿下登基之后,即与英侯对调,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如此公心为上,不着言语,忠谏自在。拳拳赤诚匡护之心,望殿下明鉴,万勿……以私怨妨害公义。”
    宋微听他提起独孤铣,脑筋就开始打结。想要出声制止,又觉太过刻意。硬挺着往下听,听到“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整个人都僵了,成国公最后那句大胆直谏,压根没往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附:
    引文出自唐太宗废太子李承乾诏书。
    ☆、第一五三章:此去断情难断念,今宵合卺不合欢
    进入九月之后,有关六皇子的各种流言谣传,在其本人完全没注意的情况下,以西都和京城两大都市为中心,向大夏四面八方传播。
    咸锡风气,最是好奇开放,民众娱乐精神极强。六皇子生母身份神秘,本人流落民间二十年,回归不久即被立为太子,年轻俊俏,风流多情,能喝酒,会唱歌,好骑射,擅击鞠……所有这些,无不足够吸引眼球,制造话题,迅速刮起一股强大的八卦皇室隐秘风潮。
    普通老百姓一般不会从政治角度考虑谁适合做太子,大概更类似后世娱乐节目海选活动。谁身世悲惨,长相出色,多才多艺,谁就比较容易获得绝大多数人气票。新太子浑身上下都是故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知名度迅速暴涨。可以想见,再来几个月,只怕要超过前太子二十年低调累积的总和。
    而当初宋微自己在蕃坊波斯酒肆敷衍出无数个版本的南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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