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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瞅他,道,“二十多年前小小婴儿身上点颗痣,谁知道如今会变成什么样?李大人,莫非大人神机妙算,慧眼通灵,能万无一失认出来?这万一要有个万一呢?错认皇子,责任重大,大人可担当得起?再说了,”宋微翻个白眼,“也没准是这些天你们趁我昏迷不醒临时偷偷弄上去的呢,叫我上哪儿说理去!”
    “当啷!当啷!”李易曾经也算胆大包天之徒,却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言辞,惊得两面铜镜落到地下。
    皇帝气得直打哆嗦,情知今日再也谈不下去,一甩袖子气呼呼走了。
    宋微笑得忘形,一阵剧烈咳嗽,伤口差点崩开,害得御医跟宪侯好一番手忙脚乱。
    第二次父子谈心,以破裂告终。
    ☆、第七六章:素昧故人说往事,枉称心病断前尘
    皇帝连续在宋微那里碰了硬钉子,实在恼怒。原本满腔怜惜之情,差不多都被磨光。再不情愿,也只得找宪侯商量,想叫他去做说客,在父子之间斡旋一番。
    独孤铣望着皇帝,苦笑一声:“陛下,六殿下自醒来至今,一个正眼没给过我,一句话也没跟我讲过。他好歹,还肯跟陛下开口。”神情酸涩,简直就像一只冬日里风干在枝头的青皮柚子。
    皇帝愣住,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悲哀。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不如……把乌曼请进京来,劝劝他罢。”
    独孤铣立即摇头:“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六殿下如此反应,固是出自天性,养母后天教导,只怕也占了相当分量。据臣所知,乌曼此女胆大凶悍,很是泼辣,且六殿下与这位养母感情极深,真把人请进京,只怕……”
    只怕不但起不了正面作用,还会弄巧成拙,反受其累。
    宪侯到底领教过宋曼姬的厉害,曾经差点被口水淹死在蕃坊。他完全可以预见,皇帝要把宋曼姬抓到京城来,绝对是昏招中的昏招。
    皇帝听了独孤铣的话,想了想,觉得有胆子把皇子从宫里偷抱出去,一口气隐姓埋名二十年,并且敢在西都蕃坊大大方方招摇过市的女人,确实很难威胁动摇,遂打消这个主意。
    叹气:“脾气这般顽劣倔强,真是……”心想他母亲当年也称得上顽皮淘气,怎么就那么天真可爱,娇憨逗人,到了儿子这里,直成了讨债的煞神。脑海中浮现出宋微挑眉动眼模样,跟印象深处娇俏美艳的面目几近重合,端的爱恨交缠,五味杂陈。
    对宪侯道:“朕最近先不过去了,你替朕好生看护他。”去一回吵一回,吵一回气一回。皇帝由衷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仅剩的那点寿数,统统都得折这小混蛋身上。
    这厢宋微借着伤口迸裂的由头,哼哼唧唧又开始装虚弱。
    是夜,独孤铣抱着宋微洗澡。原本伤口表面已经愈合,沾水是没有问题的了。被他自己咳嗽崩裂,虽说不太严重,却平添许多不便。他完全被宪侯大人伺候出了境界,衣来懒得伸手,饭来勉强张口。这会儿要洗澡,更是把颐指气使、无声虐心这门功夫发扬到极致。
    侯府设备齐全,偌大一个浴桶,两个大男人加软皮墩子,都不显拥挤。宋微仰面躺在独孤铣腿上,后脑勺堪堪与水面齐平,瀑布一般的青丝飘散在水中,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仿佛一笔笔浓墨划过,晕开深深浅浅的痕迹。
    独孤铣手指从发丝间穿插,过于顺滑的触感令人产生无从挽留的错觉,忍不住攥紧手掌,将一把青丝团在手心揉搓。不出意外地,头发被他搓出了结,再往下通的时候,不小心便扯到了头皮。
    独孤铣吓一跳,立即住手,转头去看宋微的脸,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极细微的皱眉表情,转瞬即逝,几乎令人怀疑那变化根本不曾出现过。这要搁在过去,敢故意把他头发玩出结,扯痛他头皮,至少挨两句刺外加一扫堂腿。独孤铣呆呆看着那张精致而死板的面孔,毫无生气,心中的波动也跟着平息下去,比宋微的脸还要死板而了无生气。
    他想过宋微会痛恨,会愤怒,会吵闹,甚至会歇斯底里,会翻脸无情。却再想不到,那样活泼好动的宋小隐,有一日将如行尸走肉般躺在自己怀里。正如他想不到,宋微会拔剑自戕一样。在独孤铣心目中,全天下任谁都可以自杀,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宋微。
    宋微变成这个样子,恍若粉碎信仰般击溃了独孤铣的自以为是。
    他的精灵古怪、飞扬跳脱的小隐,他的风流娈婉、恣意任性的妙妙,被他自己亲手杀死了……
    幸亏宋微还肯跟皇帝吵架。
    独孤铣不由自主要去羡慕嫉妒皇帝,哪里还有空替他老人家斡旋。再说了,他清楚得很,即便宋微一个字不开口,只要自己胆敢替皇帝说话,非被他再厌恨上十倍百倍不可。
    洗完了头发,拿发簪挽起来,小心避开伤口,开始擦洗身体。
    许多天不能正常进食,宋微瘦了很多。独孤铣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替他擦背。腰身柔软细弱,单手都扶不住,必须架在肋骨上才足以支撑。后背的肩胛骨薄薄张开,脊柱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诡异又脆弱的美感。然而再没有人比独孤铣更清楚地知道,从前这副身躯多么矫健挺拔,隽秀婀娜而又饱含韧性与力量。
    他忽然从身后紧紧抱住宋微,脸贴在他肩膀上。自从宋微明确表示厌恶他说话,独孤铣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知道,他什么也不必说,说了也不顶用。他的小隐那么聪明,又那么坚定,所有的解释均属多余。自己能做的,不过是留在他身边,也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此而已。
    热气熏蒸,宋微本来就有些气短。被独孤铣这么一勒,愈加憋闷。他不作声,任凭眼前一阵阵发黑,哼也不哼一下。觉得差不多了,脖子一歪,无声无息就往侧面倒。独孤铣吓得哗啦从水里跨出来,扯过大毯子把人裹住,自己匆忙套两件衣裳,朝外间喊一嗓子:“李大人!”
    李易急忙进来,目不斜视,伸手搭脉。他原本以为皇帝会从宫里派两个心腹内侍来照顾六皇子,没想到竟是宪侯亲自上阵,简直比伺候亲爹还周到。这事再不正常,当事人一派坦然自若,皇帝都没说什么,御医当然无资格发表意见。
    独孤铣紧张得很:“李大人,六殿下忽然晕倒,怎么回事?”
    李易诊完脉,又瞧了瞧宋微脸色,颇有些微辞:“殿下本就呼吸不畅,室内暖和,沐浴时间太长,水位太高,都容易引发眩晕。还请侯爷小心着些。”
    宋微其实没完全晕过去,心里正恨恨诅咒惺惺作态的独孤铣:你以为做了你觉得对的事,就可以毫无负担来求放过、求原谅么?就可以厚着脸皮来缠磨,来碍眼么?竟敢这样欺负我。一直以来,都他娘是你这混蛋在欺负我。老子这辈子,难道是生来被你欺负的吗?不虐到你宪侯大人槌心泣血,我他娘不姓宋!
    他这里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李易眼疾手快,几根银针扎下去。
    等情形变好,收针转身,李易冲独孤铣拱拱手:“侯爷,下官还是那句话,殿下心里不痛快,心病还须心药医。”
    独孤铣面容惨淡,把御医大人送出门,坐在床边发呆。
    皇帝好些天没来宪侯府,只照例向李易问起六殿下伤情。年纪大了,皇帝脾气渐好,记性渐渐不好,时间一长,全然忘记宋微如何气得自己七窍生烟,忍不住抱怨:“小隐这伤,怎的反反复复,这么久也不见大好?”
    御医大人把那心病难医心药难求的话重复一遍。皇帝沉吟半晌,向御医推心置腹道:“李易,当年的事,朕去说,他十分抵触。不如你去试试看……”
    李易扑通跪倒:“臣惶恐。”
    皇帝淡淡扫他一眼:“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不用朕教你吧?”
    李易连连磕头,心里把皇帝腹诽一番,嘴上只道:“臣不敢,臣遵旨。”
    次日白天,宪侯去了宿卫军衙门。下午轮到秦显在房里监视宋微,李易进去给六殿下探脉,秦侍卫正好腾出手去煎药。
    御医大人坐在床边,徐徐道:“殿下或许有所耳闻,下官三生有幸,早年间曾与纥奚昭仪结下一点善缘。若无陛下旨意,下官断不敢妄言往事。但若是殿下不愿意听,下官亦不敢令殿下有任何不快。”
    宋微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这御医与自己有恩无仇,皇帝脑子终于灵光一回,找对了说客。
    李易见他没反对,叹口气,慢慢开讲。二十余年过去,昔日场景历历在目。之前向皇帝汇报,就曾原原本本交代一遍,这时再向宋微讲述,如何裁剪拼接,又是另一番心思。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元康二十四年,我在太医院任医僮,有幸跟在一品御医马仁心身边。马大人专擅妇科,尤得后宫看重。我为人勉强称得谨慎,故而也算入了马大人青眼,常有机会随侍在侧,出入后宫。当时纥奚昭仪圣眷专宠,一时无两,长居锦绣宫。太医院时不时就要往锦绣宫里送‘浣花汤’。”
    李易停了停,才道:“这‘浣花汤’,实为避孕药。纥奚昭仪乃是回纥王亲自送进宫的。其时回纥暗中常有不稳,昭仪进宫时日又短,更兼性情天真直率,御赐‘浣花汤’,我斗胆揣测,当属圣心格外恩宠。”
    他不确定宋微能不能听明白,话却只能说到这份上。悄悄打量六皇子,只见一张明媚而冷峻的侧脸,也不知究竟听懂几分。
    “忽有一日,我发觉送去锦绣宫的‘浣花汤’换了其他温补汤剂,然而不论色泽味道,却极为相似。这些事,本属宫廷机密,就是看出来了,也切不可乱说。直到数月后,辗转听闻纥奚昭仪不守宫规,与侍卫有染以致怀孕,却拒不认罪的传言,我才恍然大悟,换掉汤剂的用处。不知为何,陛下竟也没有按律处置,不过将锦绣宫变作冷宫,把人囚禁而已。依照流言说法,皆因陛下对昭仪实在难以忘情,如此情境下,依然心存恻隐。
    “昭仪有孕在身,兼且精神抑郁,偶尔召马大人诊治,我均在场,所见所闻,不免凄然。元康二十五年正月十五,宫廷内外欢庆佳节,锦绣宫疏于看守。昭仪恰在当日临盆,乌曼姑娘偷偷来太医院求助,适逢我当值,便大着胆子去了。”李易忽地嘿嘿一笑,“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竟会应下一桩足以砍头的差事。”
    笑容片刻即敛,道:“纥奚昭仪,真乃世所罕见的刚烈女子。我前脚才走,后脚就见锦绣宫火光冲天,烟尘弥漫。那乌曼也真能忍辱负重,居然带着孩子藏身夜晚出宫的垃圾车中,顺利脱逃。”语调中满是叹惋之意。
    宋微听得目瞪口呆,继而苦涩难言。心想这可真是几世以来,最惨烈的出生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哀伤弥漫心头,眼眶渐渐湿润。
    李易恍若没有看见六皇子的失态,只顾沉浸在往事之中。许久之后,才叹道:“人生莫测,世事无常。二十年来我藏着这个秘密,只当它必定随到棺材里去。孰料去年年初,陛下沉疴不起,竟在汤药中查出不妥来,太医院悉数牵连,眼看性命不保。我情急无奈之下,招出了当年隐情。蒙陛下洪恩,得以苟延残喘。谁能想到,昔日以为砍头的罪过,却是今日保命的灵符。由此可见,陛下心中,对纥奚昭仪,对六殿下,如何在意看重。”
    宋微压下眼中的湿意,依然摆给他一座冰雕。
    李易不再多说,貌似客观作结:“殿下,微臣斗胆进言,依臣愚见,陛下实是受人蒙蔽,中间诸多误会。若昭仪不是那般决绝,后来未必没有转机。只叹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如今真凶伏诛,沉冤得雪,骨肉团聚,重续天伦。殿下,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宋微并不看他,沉默一会儿,无比冷艳高贵地启口:“李大人,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里。你说了这么多,麻烦转达你的陛下,就说我知道了。”
    ☆、第七七章:英雄到此真无奈,意气为先焉有情
    李易皇命在身,完成任务立刻往皇宫跑。皇帝正预备吃晚饭,报说李御医求见,马上宣召,顺便叫他一起用膳。李易想起六皇子的反应和回复,觉得自己实在当不起这顿御膳,战战栗栗,食不知味。
    饭毕,皇帝和颜悦色问:“朕拜托李爱卿的事,不知如何了?”
    “回禀陛下,六殿下说……说他知道了。”
    皇帝等了好一阵,见李易始终不往下继续,才意识到他话已经说完。
    “就这句?”
    “回陛下,就这句。”
    皇帝预备了足够的情绪和理智来听李易转达儿子回话,谁知就等来这四个字,顿时好似平地走路踏进坑,狠狠打了个趔趄。
    怫然道:“什么叫他知道了?这叫什么话!真的没有了?”
    李易拿袖子擦擦额角:“回陛下,真的没有了。”看皇帝实在不高兴,搜肠刮肚找词儿。“殿下虽然没有多说,然依微臣看,神色哀婉凄恻,显见心中触动颇深。陡然得知往事,一时思绪繁杂,难以言表,也是有的。况且殿下这两天精神头也不大好……”
    皇帝立刻紧张了:“怎么?伤情又有反复?”
    李易道:“陛下放心,不严重。只是前日沐浴时又昏倒了一回。大概水温不合适,时间也有点长,殿下身体难受,偏忍着不肯说,唉……”
    心知此乃祸水旁引,暗道一声宪侯大人,对不住了。果然皇帝微怔之后,气哼哼骂句:“该死的独孤铣!”
    当即打定主意,要把宋微接到宫里来,越快越好。
    若论皇帝如今一厢情愿的程度,与当年独孤铣以为宋微会跟自己进京那时候,不相上下。听罢李易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宋微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皇子身份,不过是嘴硬不肯表态。只要做父亲的再多表示一些体贴关心,要不了太久,就一定能达成共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至于目前的别扭抗拒,说到底,都是因为宪侯的混账举动。
    皇帝也曾回想当日宋微拔剑自戕情景,最初的愤怒震惊之后,越想越觉得哀伤凄凉。尤其听过了独孤铣的表白,更加理解为什么会出现那一幕。这个儿子,实在是像透了他的亲娘,对待感情单纯又刚烈,正应了“ii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句古语,既为情所累,亦为情所伤。污了他折了他的人,如何不该死?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审判宪侯的资格。而从权衡利弊的角度说,用好了这段关系,各方面都有益。
    当务之急,接儿子进宫最要紧。自己的骨肉寄住在臣子家里,成何体统。
    皇帝这厢暗中紧锣密鼓地收拾寝宫,把平时闲暇起居的一个暖阁腾出来,预备临时安置六皇子。等正式认祖归宗的程序启动,就在宫外安排王府。重新建造耗时太久,现成合适的宅子却是前隶王府。皇帝心里有点膈应,一时拿不定主意。
    两天后休沐日,皇帝颠儿颠儿又来了宪侯府。独孤铣把皇帝迎进去,转身站到卧房门外守着。和他一般无二同样姿势站在房门另一侧的,却是奕侯魏观。原来皇帝这一趟微服出宫,觉得有必要让廷卫军统领认识下即将入住宫中的六皇子,便带了魏观来混个脸熟。
    奕侯担任廷卫军统领,负责皇宫安全保卫工作,其得皇帝信任的程度,与宪侯不相上下。当然,从感情上说,皇帝与老宪侯独孤琛更亲密些,曾经很想让他来管廷卫军。不过昔年登基前,老皇帝郑重叮嘱用人之道,建议他不要把最要好的兄弟放在距离最近的位置。皇帝后来也觉得有道理,这才是君臣长处的方式。
    皇帝在房里跟儿子说话,门外站着宪侯奕侯,外间还立着个内侍青云。侍卫们都在走廊里。独孤琛自打知道儿子跟六皇子夹缠不清的关系,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彻底做了鸵鸟。
    宋微其实已经可以勉强下地,看见皇帝进来,故作艰难撑起身子,龇牙皱眉一副痛苦模样。
    皇帝疾走两步,扶住他肩膀:“小隐,躺着别动。”等他躺好了,才试探道,“父皇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见宋微半阖眼帘不做声,完全不似前两次张牙舞爪反应激烈,心头大喜。在床边坐下,微抖着手摸了摸他脸颊。想起初三头次见面时生机勃勃的样子,此刻却这般消沉憔悴,既心疼难当,又有些无端恼恨。
    恼恨无法宣之于口,心疼却可以充分表达。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话语间充满感情:“小隐,从前的事,你也知道了。总之,是父皇对不住你,和你的母亲。然而错已铸成,悔之莫及。你母亲若地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这般伤心难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皇好不容易找回了你,却已年迈体衰,行将就木……小隐,从前父皇没能陪过你,往后……恐怕也陪不了你太久,你如何忍心……”
    没想到皇帝打起亲情牌来这么具有煽动性,宋微差点就动摇了。在被子里狠捏自己一把,才睁开眼睛,问:“陛下高寿?”
    呃……皇帝一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被人当面问年纪。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美丽的蕃族少女睁着大眼睛问:“陛下,你多大了?”
    愣了一会儿,才道:“父皇今年六十有七。”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纪确实算很老了。宋微在心里算了算,又问:“我娘什么样?”
    终于听到一个正常问题,皇帝松口气:“你娘……乃室韦族的公主,因室韦并入回纥,说是回纥也没错。她在室韦乌洛部族隐居的西域依连山麓长大,入宫之前从未出来过,就像天上的仙子,不识人间烟火,纯真无瑕,宛然可爱……”皇帝越说越惆怅,感伤叹气,“至于模样,你跟她有七八分相似。朕瞧见你,便好似瞧见她又回来了一般。”
    能被送进宫的公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宋微估计了一下年龄差,皇帝的岁数不但没能挣得同情分,反而令儿子更加鄙夷。无耻老流氓一个罢了。
    眨着那双跟已逝纥奚昭仪神似的大眼睛,宋微问皇帝:“听说你儿子不少?”
    皇帝被他直直地瞪着,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细节神奇复苏,仿佛看见憨态可掬的少女眨着大眼睛问:“陛下,你究竟有多少个妻子?”
    恍惚间回神,答道:“你有五个兄长。”
    宋微道:“多子多福,陛下好福气。”
    语气不冷不热,也不知是何用意。皇帝心中有愧,想起老大太子跟老三隶王,觉得小儿子这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宋微仰着头:“喏,你看你儿子一大把,少一个省事,多一个麻烦,何苦非要把我找回来。”
    皇帝一下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朕是你父皇,你是朕的皇子,天之伦次,天理昭然,不言自喻。你那些谬说妄言,再不要出口!”
    脑海中却闪过少女泫然欲泣的面孔:“陛下,你已经有这么多妻子了,为什么一定要乌奚也做你的妻子?”
    当时至尊帝王是怎么回答的?天长日久,时过境迁,全然忘记了。
    宋微双手掩住面目:“那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小隐,伤心往事,何必……”
    宋微很干脆地打断皇帝:“你不敢讲就算了。我不会跟你进宫去。我娘亲无辜丧命的地方,那种龌龊场所,你还要我去住?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一定要把我弄进去,除非时时刻刻绑着我,否则迟早有你后悔的。”
    皇帝很想生气,到头来却发现一个字也没法反驳。忍了又忍,最后道:“那你在宪侯府把伤养好,我给你准备所宅子,等伤好了就搬过去。”
    宋微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下大拇指,哦也,皇宫暂时不用去了。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再加把劲儿。
    冷冷道:“我也不想在宪侯府住下去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自己有钱,不用你准备宅子。”
    皇帝觉得他这态度大可商量,和蔼道:“你是皇子,自有宗正寺给你预备府邸。只是仓促间不甚妥帖。父皇知道你不乐意住在这里,事急从权,暂且委屈一下。”
    对于未公开的六皇子而言,除了皇宫,就数宪侯府最安全。在皇帝看来,这是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至于小情人间的矛盾,在安全问题面前,当然退居其次。
    宋微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翻身,背对皇帝。
    “小隐?”皇帝瞅着他的背影,觉得这赌气的模样也很可爱,心中愈发柔软。揣测一番,温声道,“你不想看见独孤铣,朕叫他滚远些,保证不到你面前烦你。住到伤好,咱们就搬走,啊?”
    宋微没说话。半晌,恹恹道:“你走吧。我也不想看见你。”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出低沉萧索的味道,一派心灰意冷。
    皇帝当然舍不得走,反被他这副脆弱模样激起无限父爱:“小隐,听父皇的话……”
    宋微猛地回过头,睁圆眼睛瞪住他:“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懂么?你明知道我委屈,为什么还要我受着这委屈?我活到这么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日子好过得很,丝毫不觉得没有父亲有何不足。你说你是我父亲,我倒要问你,父亲就是特地叫我来受委屈的么?我满心以为找到了一生相守的真心爱人,为此不惜自毁前程,背井离乡,抛别亲友,令慈母肝肠寸断,万没想到……会是一场骗局……”
    言辞间真真假假,实则话到伤心处,泪水在眼眶里汇聚,雾蒙蒙一片。
    门外守着的三个,尤其是门口两位,一字不落听得分明。宪侯神色惨然,奕侯莫名惊诧。饶是魏观素来老成持重,也瞠目结舌望向身边另一位当事人,浑然不觉自己的失态。
    望着宋微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皇帝完全忘了就在几天前,宪侯跪完剑鞘跟自己诉苦,如何觉得他可怜,一颗心彻底偏向儿子这面,脱口道:“你贵为皇子,将来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总惦记一个宪侯。”
    门外的独孤铣立时被劈傻了。
    只听屋里宋微道:“啊,我懂了,你当年就是这样对我娘的罢?你贵为皇帝,要什么样的没有?上完了拍屁股走人……”
    “放肆!你、你……”皇帝气得根本说不出话。
    魏观与青云不约而同有了动作,凑到门口伸头往里看,被皇帝恶狠狠瞪一眼,又迅速缩了回来。
    宋微跟皇帝吵架吵上瘾,撑着胳膊坐起身。毕竟躺着说话只便于以柔克刚,控诉罪行明显气势不够。
    “你跟他独孤铣有什么不同?你们君臣一丘之貉,自私!霸道!阴险!虚伪!玩弄人心很得意么?践踏真情很高明么?觉得我好哄骗,好欺负,任由你们搓圆捏扁是不是?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是被骗来的,我才不稀罕!”
    皇帝指着他,手一个劲儿发抖:“你……你个孽障……”
    宋微瞧他脸色不对,满肚子糟心话都忍住,冲外头大喊:“御医!御医!”
    几个人纷纷抢进门来,李易看皇帝那样,赶紧打开药箱摸出一管参茸丸,与青云一同给皇帝灌下去。抚胸拍背折腾好一阵,见情形好转,才不甚赞同地对宋微道:“六殿下,陛下受不得激怒,大喜大悲均是忌讳。按说本不该来看殿下,可惜没人劝得住。”
    望着老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宋微心里有些茫然。他也不想自己痛快了,真把皇帝气出个三长两短。暗中叹气,算了,换下一个吧。有人皮糙肉厚,经摔扛打。柿子专拣软的捏,不是英雄所为。
    皇帝又是躺在马车里回去的,宋微估计,短期内应该不会来了。
    皇帝和他的跟班一走,立刻冷清下来。
    独孤铣望着宋微,不知如何开口。这般跟皇帝对着闹,逞一时之气,实在于将来毫无益处。哪怕再劝不得,事到如今,也得劝上一劝。
    “小隐。”
    宋微正盘腿坐在床上,闻言下巴颌一抬:“你叫我什么?”
    独孤铣一愣。
    宋微眼神斜斜打量他,一字一顿:“宪侯大人,‘小隐’两个字,也是阁下叫得的么?”
    独孤铣全身都僵住。被那熟悉又陌生的冷冰冰的眼神扫过,从里到外都似遭遇了一阵寒流,就连骨头缝也未能幸免。
    宋微就这样坐在他对面,纤瘦而又挺拔,一扫伤病中颓弱姿态。苍白的脸上五官明媚如画,表情淡漠出尘,令人只觉高贵无匹,清艳无俦,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像皇子。
    独孤铣慢慢弯下腰,拱手行礼:“六殿下。”
    宋微淡淡道:“不管你本来想说什么,都请你闭嘴。陛下与我如何,终归是我父子间的事,无需外人置喙。”再不看他一眼,“你退下罢。”
    ☆、第七八章:御医丸走灵丹药,童子鱼传尺素书
    独孤铣站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直起身,仿佛背上驮着千钧重物似的,不堪负担。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表情有些麻木。他刚退到房门口,外间牟平瞥见侯爷身影,自动迈步,过来替班。
    宋微根本不用抬眼,就知道监视的来了,低喝一声:“出去!”
    牟平停住脚步,看向侯爷。独孤铣点点头,往外走到廊下,牟平于是跟出去。见侯爷半晌不说话,忍不住问:“殿下身边没有人,万一……”
    独孤铣忽然很奇怪的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息。一段长久的沉默过后,道:“不必了。殿下已然自己想通,不会再有此种万一。”
    从今往后,那个肯为他伤心难过,为他万念俱灰,为他哭泣、为他流血、为他愤恨、为他绝望的小隐……再也没有了。
    只剩下高傲无情的六皇子殿下。
    独孤铣现在知道了,硬生生从心里剜掉一块肉,就是这样的感觉。然而他更知道,哪怕重来一次,另行谋划,事情未见得就一定比眼下更好。
    就这样……其实很好。对谁都好。
    也不知呆站了多久,直到守门的侍卫过来禀报:“侯爷,大公子又来了。”
    随着宋微好转,侯府后院的禁令亦有所松动。特别是出了正月十五,两位公子的文武课业都需继续,独孤莅重新开始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他心心念念惦记着宋哥哥,还有宋哥哥的鸽子马儿毛驴们,即使知道宋微病重禁止打扰,还是想方设法见缝插针地往东院溜。此刻下午的功课已完成,晚饭时间还没到,趁着中间这点空又来了。
    独孤铣曾严令手下,不许放儿子进来。这时候怔了怔,忽然改了主意。
    “让他进来。叫跟的人在外头等着,就他自己进来。”
    独孤莅颠着两条小短腿跑进来,瞅见父亲,猛地刹住,乖乖行礼:“孩儿见过爹爹。”
    独孤铣点点头:“你宋哥哥病还没好,看看便出来,别吵他。”
    独孤莅管宋微叫哥哥,完全搞岔了辈份。奈何当事人乐意之至,独孤铣始终没找到纠正的好时机,现在显然更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知道,宋微再不高兴,也绝不会迁怒到小孩子身上,这点把握还是有的。独孤铣心想:他已经很多天不曾真正笑过了。就算没别的用处,能让他笑一笑也是好的。
    独孤莅老实应一声:“孩儿省得。”
    见父亲没别的表示,熟门熟路就往卧房奔去。
    片刻工夫又出来了,独孤铣心一沉。
    独孤莅见父亲还在院子里站着,只好再次乖乖站住行礼:“爹爹,宋哥哥托我帮他看看拉叽溜丢嗯昂还有得哒。”
    稚嫩的童音跟说顺口溜似的,把四只禽兽的名字一气儿报出来,别具喜感。
    独孤铣放心了。果然儿子面子比自己大得多。
    这些天兵荒马乱,人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空管畜生。不过底下人知道轻重,必定不会乱来,独孤铣于是看向自己的侍卫首领。
    牟平向独孤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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