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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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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容拉着弦子时,脸上的红润和年轻人准备结婚样,连脸上的青疮豆儿也成红色了,在灯光下面发着光,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光点。头发还是那样枯灰着,可那黑的嘴唇充着了血,灰头发上也映着红色了。他就摇着他的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就像台下没有一个人。左手在弦杆和弦线上走动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进进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声音便如从干沙地上流过去的水,清凉里含了干热的哑。沙哑里又有很清明的流。摇了几下头,他说:“我先唱一段开场白。”就试了一下嗓,唱了庄里都知道的《出门词》。

    他唱道:

    儿要出门去远行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几句交待如闲言

    细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说到(白)

    儿啊儿

    出门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记住添衣裳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见了老汉你要尊为爷

    见了老婆你要尊为奶

    见了大婶叫大娘

    见了大姐你尊大婶

    见了小妹你尊为姐

    见了小弟你尊为兄……

    唱完了《出门词》,他就开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杨家将》,《三侠五仪》和《小八仪》。原来真的让他在台上风风光光说唱时,庄人们都才想起来,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戏的唱词的,想起来当年他学这坠子说唱时,是最怕背那大本戏词的。最爱唱又最怕背词儿,还又拉着唱着总爱从调上跌下来,师傅就只能把他辞掉了。于是他就一辈子没有在台上正正经经说唱过,一辈子只能躲在家里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儿,他能在台上给二、三百个庄人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一夜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专注。挺直着腰,昂昂着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进再拉出。嗓子虽然有些哑,可那哑却像放在骨头汤里的盐,盐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从他嘴里吐出的方言和土语,丁庄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戏里的故事和人物,庄里有了年岁的人其实都知道,啥儿穆桂英,程咬金,杨六郎,这些人物每年都出现在年画上。他们的故事就和丁庄人昨天见过的事情样。知道了故事又单听好的唱段儿,那就是专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轻的,孩娃们,不明白那故事的来陇与去脉,单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够了呢。也就够了呢。马香林的额门上有了汗,一张将死的脸上闪着彤红的光,摇头晃脑时,那汗会被他从额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从台上甩了出去样。手动着,头摇着,脚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门板上打节拍。前脚掌拍着柳木门板的啪啪声,像戏台上不断敲奏的木鱼声。唱到关键时,比如杨六朗在生死场上时,他的脚——是右脚,会抬起来朝着门板上跺,像他的脚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园里,堆满了马香林弄出的音乐和声响。除了他的声响外,再没别的声音了。静得啥儿样。星月在天空乳白着。乳白着,平原上就乳白水亮着。已经在田野泛了浅绿的小麦苗,生长的声音像半片雀毛从天空落下来。还有在秋夜本已枯干的草,荒在种不出意思的田里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还有不远处,黄河古道的干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洒上了水的那味道,都汇在校园这里铺散着。弥漫着,变得不一样的安静诱人了。又因了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了。

    他就那么摇头晃脑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入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么投入、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入地听,是专注投入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入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一丁点儿都没了。

    奇静着。死静着。可就在静里,在这二、三百人和一个人似的绝静里,在马香林唱“薛仁贵挥刀去征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马乏乡村间,千军万马倒一地”时,校园的说书场上不静了。先是有了耳语声,后是有了说话声。再接着,就有人扭头朝后看。不知为啥儿,人都扭头朝后看。看着间,说话间,赵秀芹和她男人王宝山,就突然从人群里边站起来,扯着嗓子唤:

    “丁老师——丁老师——”

    说唱的声音嘎然止住了。

    我爷就从人群前边站起来:“有啥事?”

    赵秀芹对着我爷大声说:“到底有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呀?别弄得我这媳妇像骗着全庄的人。”

    我爷就又问:“我教书一辈子,你们看我在丁庄说过假话吗?”

    “可你家老大丁辉在后边,他说压根没听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王宝山质询地说着爷,又把头扭到了后边去。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就都看见我爹丁辉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谁都没想到,他也到底是来听着坠子了。凑热闹。怕寂寞就凑着热闹来听着坠子了。听着豫坠子,他就说了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的话。

    说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祸端了。

    所有的丁庄人就都扭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嘴里拿到能治热病的新药样。

    马香林不再说唱了。他立在台上望着台下的事。台下的静,深秋寒凉的静,浓烈浓烈的静,像一包炸药燃了火后的静,把所有的丁庄人都静得不能喘气儿,像谁喘口气那一包火药就会炸开来。就都望着爹,望着爷,望着他们父子俩,等着炸开来,等着炸出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来。

    爹就对着我爷说话了。他到底还是爷的儿子呢,又对着我爷说话了。隔着老远的人群大声说:“爹,你这样骗着庄人们干啥呀,到末了你能给热病弄出新药来?”

    庄人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爷身上。

    我爷不说话。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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