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庄李氏说着极为自然。
    然而庄世农却隐隐听出点不对味的东西来。
    好像是说，他的三个孩子，就非得等大房的侄子侄女吃不完，才能捞上一口吗？
    庄世农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没吭声，闷头把糕点往院子里搬，走到院子里，他才扬声问：“爹，娘，二房的屋是哪个。这糕点我直接放屋子里吧。”
    庄李氏带着几分尴尬的笑，匆匆从后头进了门：“你先都放正屋吧，回头再分。”
    庄世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那些糕点发了会愣。
    二儿子没死的感动过去后，二儿子这熟悉的憨厚模样让庄老童生找回了往日对二儿子颐指气使的感觉。
    他咳了一声，背着双手，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支使着庄世农：“赶紧的，没听见你娘说话吗？怎么这点事还要人催！真是懒驴拉磨，不抽不动！”
    庄世农听着他爹这暌违了好些年的熟悉不耐烦语气，也是有些恍惚。
    血与火的战场待久了，已经好些年没听到这些话了。
    他差点就忘了，从前他在的时候，他爹娘就是这般待他的。
    他在的时候爹娘尚且会苛待他的黛黛，他走了以后，爹娘会如何对待黎氏母子四人，那简直更不用想了。
    庄世农紧紧的抿了抿唇。
    他爹娘还是先前的爹娘，但他，却已经不是先前的庄世农了。
    庄世农沉默的抱着一怀的糕点，直直的往东厢房去。
    庄老童生顿时拔高了个音调：“老二，你傻了！？那是你大哥的屋子！”
    庄世农在房前顿住脚步，转身，沉默的往另一侧房子行去。
    按照布局，正屋那一排是爹娘住，采光好的东厢房那一排是大房住，那采光稍差一些的，总该是他的媳妇孩子们住了吧？
    庄老童生又恼又急：“那边也走错了！那是放杂物的地方！”
    庄世农顿住脚步。
    正屋，东西厢房，都不是二房在住。
    还有两间屋子，敞着门，能看得出来，一间挂着苞谷腊肠一类的东西，应是灶房，另一间堆满了柴火之类的东西，应是柴房。
    那……
    庄世农的眼神，望向最后那间，看着又破又小，又几乎是全避光的小房间。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膛。
    他的妻女，就住在这样狭小阴冷避光的地方？
    庄世农怀里抱着一堆点心，大迈步朝着那小房间行去。
    庄老童生看着庄世农往二房从前的屋子去了，他眉头不由得就皱了起来。
    庄李氏更是有些慌，悄悄拉了拉庄老童生的袖子，有些焦急：“怎么办啊？”
    庄老童生压低了声音，不耐道：“你慌什么？二房那几个小畜生又不是我们逼着她们搬出去的？等会儿正好跟老二告他们一状！”
    庄李氏强作镇定，还是唤了一声“老二”，强笑道：“不是说了让你把糕点搬到正房去就行吗……”
    庄世农头一次没有理会庄李氏的呼唤。
    他腾出一只手来，去拉那破旧房间的门——门把手上挂了把破破烂烂的锁，庄世农稍稍一拽，便直接拽开了。
    房门大开，灰尘飞舞得厉害。
    庄世农闭了闭眼。
    待扑面的灰尘感散去过后，映入眼帘的，却是破败不堪的屋子。
    塌了一半的土炕，结着蜘蛛网的墙角，腐坏的立柜，还有那浮着厚厚一层尘土的小桌……
    庄世农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小刀给刺了进来。
    他先前听春柳说，你爹娘拿着你的卖命钱，没有去给黛姐儿看病，反而起了院子的时候，他还替他爹娘辩解，说是老宅也破败许久，整治个新院子也是应该的。
    当时春柳就直冷笑：“是啊，是应该的。他们一家子拿着你的卖命钱，住着宽敞明亮的新院子，让你的几个孩子住逼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也是应该的！你没有见过彤彤跟期哥儿，那两个孩子是再乖巧不过了，先前五六岁那会儿，生得竟然跟两三岁的孩童一般瘦弱！你猜这是为什么？……庄老二啊庄老二，你扪心自问，你在战场上卖命，是为了这个？”
    庄世农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在心底，有一道极为微弱的声音在叫道，不是的，不是应该这样的。
    他一直觉得，他爹娘不至于这般。
    然而直到他打开这房门，亲眼看到这逼仄阴暗的房间。
    庄世农在这破旧的小屋前，站了很久。
    久到庄李氏都有些慌了，赶忙上前去掰着庄世农的胳膊：“这都大半年没住人了……”
    庄世农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向他娘：“娘，为什么大半年没住人了？你说黎氏丢下孩子们跑了，那黛黛她们呢？”
    庄李氏被庄世农的眼神看得莫名心虚，她缩回了手，讷讷说不出话来。
    庄老童生倒是理所当然的很，他怒声道：“先前就说了！你那三个孩子有出息的很，早就去县城了住了！人家看不上咱们老庄家，早就跟我们庄家断绝关系了！”
    说到这，庄李氏也有了底气，赶忙道：“是啊，老二，你是不知道，我去县城找她们，她们一连给我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然后又把我赶回来……”
    “黛黛今年才十来岁。”庄世农缓缓的开了口，“我那一对龙凤胎儿女，更是只有七岁。她们都还只是孩子。若是好端端的，她们为什么要离开家，去县里头住？”
    这问题，问得庄老童生跟庄李氏都有些哑口无言了。
    一道泼辣的声音在院门外响了起来：“若不是在家里活不下去，谁家的孩子会张罗着离家，搬出去住呢？”
    春柳还是没按捺住，站在院门那冷笑一声。
    庄老童生恼怒道：“胡说八道！”
    春柳丝毫不惧，扬着下巴道：“咱们村的父老乡亲可都在这呢，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父老乡亲们也可以出来反驳我啊！”
    庄世农隐隐希望，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这是假的。
    他在外头为着这个家，拼死拼活，刀山火海的闯，就是为着他的妻子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但他一回来，家里其他人的日子看着过的不错，可他为之奋斗的孩子们呢？！
    现实给了他好大一个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