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梁在看到醒过来的赵宣时脸上那巨大的惊喜表情是做不得假的。
    他颤抖着唇，一双布满了老茧的手从头到脚抚摸检查了一遍赵宣的身体，生怕遗漏了一点隐蔽的伤处。
    赵宣手足无措地站着，任由须发皆白的老人将他拥入怀中嚎啕大哭。
    说实话，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赵梁的。
    那日在猛然间得知了自己并非爹娘的骨肉时，一时间难以接受的赵宣便向孟繁辛求证了，而孟繁辛也告诉了他，“娘亲”原来是他的亲姑姑，而“阿爹”和他没有半分血缘。
    可现如今看着赵梁老泪纵横，看着他的衣襟和下巴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他到底还是红了眼眶，哽咽着安抚道：“阿爹，我无事了，你莫担心。”
    赵梁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拉着赵宣朝楚八荒跪了下去，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救了我们一家的命，便如同阿宣的再生父母也没有两样了！”
    楚八荒默然了片刻，看向孟繁辛的目光里满是疑惑。
    若她没有记错，在她尝试治疗赵宣的伤势的时候，自己就遭到了天道的警告。
    她是没有能力救赵宣的。
    孟繁辛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这个话题稍后再说。
    说到底赵梁也没有谢错人，赵宣的确是靠着她的那枚丹药才能够醒来，因此孟繁辛丝毫不觉得她接受赵家父子的谢意有什么问题。
    待到好不容易送走了赵家父子之后，孟繁辛才把自己当年并没有将丹药全部服下，方才用来救治赵宣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八荒。
    楚八荒恍然大悟。
    虽说与她当初的设想有些出入，但既然能够救到赵宣，而孟繁辛也获得了保命和长生的能力，终归可以说得上是皆大欢喜。
    只是依然不知道那妖物到底去了何处。
    这村子恐怕是不能待了。
    楚八荒只休养了几天，身体就基本上恢复得大好了。
    外伤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接连几天的夜里，她都梦到了诡异的梦境。
    那是在苍茫的大地上，她拖着粗大的蛇尾，耐心地教着许许多多她创造出来的人类如何耕种田地，如何畜养牲畜。
    这凡世贫瘠得厉害，可她丝毫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苦。
    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引领着人类如何生存，更是因为有人理解她，并且陪伴她。
    在梦里，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和孟繁辛一模一样的脸庞。
    是她的哥哥，那个名叫伏羲的神明。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人类已经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得很好了。
    于是她回归了昆仑，不再过多地插手凡人的社会进程。
    她以为日子会就这么慢慢流淌下去的。
    可是后来，昆仑的诸神发怒了。
    他们厌恶了人类的贪婪和丑陋人性，决定将她的孩子们从大地上清除掉，重新创造出一批心灵纯净的人来。
    楚八荒能够在梦里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对昆仑诸神的决定多么气愤。
    她指责着诸神的私心，戳破了祂们内心真正的想法。
    什么觉得人类太过贪婪，都不过是借口罢了，祂们真正想要的是完全听话、温顺的动物。
    就和人类驯养狼群一样。
    可她到底势单力薄，无法扭转所有人的决定。
    就连伏羲都忍不住问她，“为了凡人对抗所有神明，值得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创造的人类，没有任何人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哪怕是我自己。”
    伏羲深沉地看了她许久，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昆仑的那场灭世之战中，到最后站在她身后的，仅有伏羲一人而已。
    楚八荒知道，其实伏羲的内心是不认可她的行为的。
    他和凡人的情感并不如她一样那般深，更多的只是出自对妹妹的理解和支持。
    那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啊。
    十只金乌尽出，可神灵也有各自的心思。
    她没有想到，那只名叫羿的金乌竟然趁着场面混乱，偷偷下手射杀其他金乌。
    原来神灵也会想要做世上的唯一，有着各自的野心。
    羿极其聪明，他总是借着不易察觉的死角，在背后偷偷下黑手，当楚八荒发现的时候，昆仑只剩下了羿和最后一只命为时的金乌了。
    羿躲在楚八荒身后，朝着自己最小的兄弟射出了金乌羽箭。
    楚八荒疾行而去，想要拦住那支金色的神箭，却恰好被其他对立的神明抓住了这一漏洞，庞大的力量就这样直直朝她汹涌而来。
    这场梦境的最后，便是她被金乌羽箭射中，坠落下了昆仑。
    而力竭的伏羲则为她挡下了那磅礴一击，缓缓消散在了她的视野里。
    失去意识的最后那一秒，楚八荒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她后悔了。
    后悔为了这芸芸众生，导致兄长身死道消。
    楚八荒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无法控制地剧烈喘息着，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平息下自己异常的心跳。
    她将视线飘向了孟繁辛屋子的方向，一双眼眸里满是惊惧。
    因为这个梦，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对孟繁辛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梦里成为娲皇。
    可来自未来，从头到尾一直观看了全过程的老楚却已经明白了。
    她不仅仅知道了孟繁辛的来历，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遇到他。
    伏羲的确已经消亡在了那久远的上古，陨落在了再也不会开启的昆仑。
    孟繁辛和伏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不，如果再准确一些来讲，他其实是和伏羲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的。
    因为他就是娲皇当年亲手所造，按照伏羲的模样捏出来的那个泥人的轮回。
    他和楚八荒不一样，他没有背负着神明的嘱托，所以和凡人无异，没有被困在这天地囚牢之中。
    而楚八荒，也不仅仅是一个神造的泥人。
    她之所以背负神明之名，因为她本就是神明。
    她是真正的大地之母，创造了这万千生灵的至高神明。
    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