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郎是六岁那年被白家卖掉的，那年，他记得天气很热，雨水不丰，田里收成不佳，爹娘很烦躁，除了在绣娘面前能露出笑颜，对他们兄弟三人，总是非打即骂的。
    尤其是他，天生不讨爹娘喜欢，他只能拼命干活，打猪草、扫地、上灶、喂鸡、喂猪……这些他都得干。
    他还能照顾绣娘。
    两个哥哥都是十岁往上的大孩子，能当半个劳力使唤，是要下田的。
    他就包揽了家务，结果，有一回他太累了，猪喂的时候忘记关严圈门，大黑猪跑出来吓着了绣娘。
    她昏过去了。
    他吓得大哭，邻居听见赶紧把爹娘叫回来，他们将绣娘抱进县里看病，大夫说她是‘小儿惊风’，需要十几两银子来治，家里没有那么多银子，爹娘愁眉苦脸地盘算，他们得卖的。
    最少两亩。
    可白家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如果卖地的话，肯定要影响生活，攒不出儿子的聘礼，女儿的嫁妆。
    那怎么办？
    两老口还得存棺材本呢，这些银子，都得从田地里出。
    地是农村的根。
    这些盘算，六岁的白三郎，完全不知道，他就是非常害怕，非常不安，以往要是发生这种事——他忙着家务，没看好妹妹，害得妹妹跌跤了，哭闹了，爹娘都会狠狠打他，但这回完全没有。
    那一天，爹娘甚至煮了三个鸡蛋，全给他吃了，然后……
    他被带到县里的牙市卖掉了。
    牙婆说他相貌好，脸嫩皮子白，有不少贵人喜欢他这样的，能卖个好价钱，就给了他爹娘十二两银子，说是彻底买断，这辈子都不能赎回去。
    爹娘答应了，把他扔下，就那么走了。
    他不敢闹，也不敢哭，只能战战兢兢地讨好牙婆，擦地、做饭、喂鸡、端洗脚水，伺候牙婆全家……
    牙婆让他学怎么伺候男人！
    那会儿他岁数小，六岁的娃娃，什么都不懂，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儿，但也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回，萧家大伯来县里，无意看见他，问了他的情况，帮他说和了几句……
    萧家大伯曾经从土匪手里，救过牙婆男人的命，两家是交情的，他请人喝酒吃席，托牙婆男人替他找个好主家。
    那家人答应了。
    他被卖给县老爷家，从拎水的小厮做起，大看门、打扫院子，在夫人跟前帮差……什么都做过，最后，因为乖巧懂事，脑筋灵活，被夫人指给三少爷，做了书童。
    三少爷给他新起了名字，叫夜琅。
    从此，白三郎就成了白夜琅。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怨恨过爹娘卖他，只是……
    他再也不吃鸡蛋了，闻见味儿就恶心。
    白夜琅淡淡地想，他抬头看了看萧娆，那是萧家大伯的二女儿，是他恩人的孩子。
    “二姐，我四年前就被夫人指给三少爷了，绣娘应该没注意吧。”
    他轻声道，唇角一直翘着。
    笑容很是温和。
    萧娆看不出他的真心。
    他其实……根本不想笑吧，只是，多年面具戴着，笑容已经成了习惯。
    【小9，你说，白夜琅后来当官，成了白家的靠山时，他心里是不是挺恶心的？】
    她突地轻声。
    【白家这么对他，他肯定恶心啊，但是，古代是以孝治国，想做官就不能有一点错处，哪怕再恶心，他都得奉养白家二老，照顾兄弟姐妹，否则，哪个皇帝愿意用个，连爹娘兄弟都不照顾的‘狠心人’呢？】
    【古代还诛九族呢。】
    【白家人犯错，白夜琅都要跟着倒霉，他敢不管吗？】
    9527叹声，心里越发同情他了。
    这倒霉催的。
    白夜琅能做官，其实另有一番转折，原身记忆里，约莫是二、三个月后吧，县太爷家犯事全家流放，仆从被官卖，白夜琅自然也在其中。
    他值十五两。
    白家完全拿得出，甚至不需要卖田，但他们无动于衷，白夜琅也没有求他们，沉默地被官卖到北方，后来隐隐约约的消息，他似乎吃了很多苦头，辗转被一个王爷看中，几经周折，被认作义子，接着是科举、做官……
    最后官至一品。
    在原身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回过青县，也没把白家人带到京城，仅是送了银子回来，让白家借着他的名声狐假虎威。
    【他应该是过得不好吧，那个王爷，听着就不像好人。】
    9527猜测。
    萧娆没说话，仅是认真打量了白夜琅，唇红齿白的小正太，乖巧懂事……落在有心人手里是什么情况？她不用猜就能想到，他能挣扎出来为官做宰，受过的折磨可见一斑！
    不过！
    【我既然来了，自然就不会发生那些事。】
    萧娆轻声，明丽眸儿微微弯起，她上前几步，笑容满面地直视白夜琅，“是吗？你换差事都那么久了？”
    “绣娘真是太不该了，居然误导我。”
    她拎着斧子，语气自然地说。
    白夜琅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追随着那柄斧子转动，跟罗家人和村民们不同，他根本没怕萧娆这么凶悍，又打人又刨房的表现，反而心里有几分羡慕。
    他做了九年的奴仆，在县太爷府里挨过的欺负，受过的委屈，数都数不过来，偏偏，他只能忍着，半点反抗都不敢有。
    他是从外买来的，不像那些家生子，有爹有娘有亲戚，他有什么啊？
    只有领月钱时，才出现的父母吗？
    白夜琅苦笑，看着萧娆的眼神湿漉漉的，隐约带着些羡慕和期望。
    他忍不住幻想，如果，他有像萧二姐这样厉害，这样威风的家人，县衙里，应该没人敢欺负打骂他了吧？
    听看热闹的议论，萧二姐行凶打人，砸房劈屋，也是因为她姐姐挨了夫家的打，她才会这样凶，反手报仇的。
    她把欺负她姐姐的人都打了，为了姐姐出气，还把罗家人的房子也刨了。
    真好啊。
    白夜琅眼神怔怔，白白嫩嫩的小脸儿，浮出几分茫然和委屈。
    要是，要是他挨打的时候，有个会为他生气，替他撑腰，挥着斧头给他报仇的人，那样，他就是下一刻死了，都觉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