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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⑱Α©.©ⓄΜ chapter3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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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中文大学北门,要快。”
    司机按下计费牌,从后视镜里瞅一眼长袖长裤的女乘客:“妹仔,这么热的天口还捂住面啊?”
    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弯成月牙:“我也不想,都怪港督批准在绿荫道种月季喽。”
    “不喜欢花香味?”
    “是花粉引发的季节性过敏性鼻炎,我从小就这样,我阿爸阿妈带我看了几多个医生都医不好,吸到花粉就打喷嚏流鼻涕,眼发热发肿,身上长红斑,还会气喘。”
    她一通乱侃,成功将司机吓到:“这么严重,那你一定要戴好口罩。”
    “嗯,好在这个病不传染。”
    “原来如此,哈哈……”
    司机不再和她聊天,大概还是担心她多说一句话便会喷吐可怕细菌,使他也变成靠近鲜花就会发热出疹,咳嗽气喘的痨病鬼。
    顾沅把车窗全摇下来,为什么没有的士是敞篷版的?狭窄的交通工具让她窒息,只能全身僵硬的缩在窗口处,拽了拽裤脚,盖住绑着夹板的脚踝。
    电台晚间新闻里女主持人正毫无起伏的念稿:“今日早间,为期一个月的赌牌竞标终于揭盅,原持牌法人天新博彩股份有限公司以七千叁百一十七万元,低于龙孚娱乐股份有限公司一个百分点的底价再度中标,成功竟得幸运博彩专营合约,续期为二十年,对此,龙孚法务团代表陈育礼律师向记者透露,天新博彩高层存在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竞争对手底价的行为,并将保留向博彩监察协调会提出抗议的权利……”
    司机感慨:“同人唔同命啊。”
    计程车在本埠街道穿梭,晚高峰已过,五十铃也能开出玛莎拉蒂的速度,不到十五分钟,司机潇洒拉起手刹,翻起计费牌:“小姐,到啦。”
    “多谢叔叔。”顾沅递过对折整齐的“红杉鱼”,逃命般从座位上滑出去:“不用找了。”
    校门两侧的夜粥铺和咖啡店人满为患,还有一票摊贩推着保温箱卖冰啤给那些不睡觉的夜游神,发烧音响店门面贴着四大天王海报,发白的达明一派半边被叶倩文盖住,而音响正大声放送《重庆森林》插曲。
    “我彷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思想开始过份,为何突然袭击我,来进入我闷透梦窝,激起一股震撼……”
    空灵迷离的曲调让任何一个路过的男男女女脚步都轻盈,无论是洋溢青春荷尔蒙的大学生还是满肚肥油的中年秃顶上班族,通通回到腼腆娇羞,又怀揣一腔赤诚爱恋的十六岁。
    顾沅包裹在涤棉运动服里的身体闷出层细毛汗,但是她连把后颈的头发撩起来扇扇风的时间都没,她要像一条拼命逆流而上的鳟鱼,蹒跚穿过大群刚下晚课的大学生,找到教师办公大楼。
    她开始抱怨Cherry过度张扬的个人品味,虽然顾其昭一定会付给她十倍的钱,她也没必要给中叁学生买一双当季的路易威登运动鞋,已经有人在她脚上扎眼的四瓣花皮纹上逡巡。
    她把头垂得更低,进入冷气充足的办公楼,政务处的门牌旧到字迹模糊,如果不是她曾仔细研读过一份中文大学的新生入学指南,不可能寻得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房间。
    一个丰满的短发女人坐在大长桌摞摞文件堆后,小吊扇对着她座位狂吹,顾沅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你好,我想找叶教授,叶继航,九零年,他九零年在文学院授课。”
    “文学院?”那女人看起来五十多岁,斜分刘海烫成两个大括号,颇像当红歌星彭羚在某个音乐录影带里的造型,她正埋头看一本岑凯伦的爱情小说:“文学院没有姓叶的教师,请去别处问。”
    “有的,一定有!”顾沅急道。
    女人抬起眼,按摩着肩颈处的僵硬肌肉:“都说了文学院没有姓叶的教授,同学,你几年级?”她颦起细细描画的柳叶眉,狐疑地打量戴着口罩的顾沅:“你是不是本校生?”
    “他可能已经离职,但九零年前他就在这工作。”
    女人心生不耐,急于重回手头那本小说的精彩世界中:“小朋友,这里不是警署,有什么事请call999,我没时间同你玩找人游戏。”
    顾沅央求她:“真的,是真的,我,我家里出事了,叶教授是我阿爸好友,求你帮帮我,我找他有急事,只有他能帮我……求你了。”
    或许是她无助惊惶神态令那女人起了恻隐之心,最后放下书哀声叹气道:“……好,我替你查一下。”
    “谢谢,谢谢你。”
    短发女人从脖子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一把乌突突的,费劲地打开身后底层一个铁皮斗柜,抽出一册纸页发黄的硬皮文件。
    “你说他叫什么?”
    “叶继航,树叶的叶,继续的继,航空的航。”
    那女人带上眼镜,在一列列细细麻麻小字间查找,顾沅一分一秒的等待,那本岑凯伦的《双面娇娃》被翻阅了叁分之一左右,倒扣在桌上,不知转过几回手,线装书脊破损得好像下一秒要从中间裂开。
    她从笔筒里找到一只斜插的建校八十周年纪念书签,将它插进《双面娇娃》里,又把书平放。
    书的封面沾染了褐色污渍,下边角卷起来,顾沅正想找个重物将它压住,那妇女指着花名册中的一行油墨印刷字说:“九零年是有个叫叶继航的人在翻译系讲课,不过他当年四月就已经离职。”
    顾沅紧张地问:“上面有留下联络方式吗?”
    女人瞪她一眼,最后不情不愿地报了一串号码。
    顾沅手肘撑着上半身从桌子那头凑过去,看清了电话号后面的详细住址。
    她收回目光时在叶继航的姓名上方捕捉到一栏:梁咏昕,男,中文系古汉语文学,1980至1989……
    那女人把花名册“啪”地合住:“这都是机密档案,我本来不该给你瞧的。”她摘下眼镜,将东西重新锁回柜子,下逐客令:“我也要下班了,细路妹,尽快回家,别让你妈咪担心。”
    顾沅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目光呆滞,女人不由心惊:“你无问题吧?”
    如迷雾般的影像碎片在她的脑中浮游,顾沅摇头,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拧干水的抹布,只想软趴趴瘫倒在地上:“那个,阿姐,我口渴,能不能喝杯水再走?。”
    万幸她还没神志不清到喊她阿姨或阿婶。
    她低头装作擦汗,用袖口蘸蘸眼眶:“……我大概中暑。”
    女人略松一口气:“吓死人,还当你发癔症,先讲好,我可没钱给你叫白车。”
    她从转椅上颤巍巍抬起圆润臀部给顾沅倒了一杯凉茶,口中念叨:“看起来蛮机灵,做事傻捞捞的,不看看外头几度啊?八十九度,穿成木乃伊——”
    突兀刺耳的警笛盖过她的抱怨,女人差点将保温瓶摔在地上,她趴到窗边张望,天,湾仔区的警察机动部队似乎顷刻间出动,蓝帽子挤满了逸夫楼外的广场,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警车从后方顶上来,那些小摊贩通通收拾东西四下逃窜,临街的商铺伙计忘了做生意,俱都挤到路肩好奇打探。
    “搞反恐演习啊?”女人突然捂着嘴慌道:“不会是,不会是张子强藏到这里来吧……”
    顾沅趁她不注意,找一本沉甸甸牛津大词典压住《双面娇娃》,舒畅不少,随口说:“可能是唐季礼有新戏在这取景。”
    女人发出米奇老鼠一样的声音:“新《警察故事》!”
    她目光灼灼地寻找摄影机和Jackie  Chan踪影之时,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天而降,由远及近,女人大惊失色,捂住耳朵朝顾沅喊:“空袭!快找掩体!”
    顾沅走至窗边,只见对面叁层图书馆的天棚降落一架黑色警用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周围升腾起青色烟尘,几簇光束在浓黑天幕中摇曳,舱门打开,一个熟悉高大身影被光勾勒出一圈银线,隔了如此远距离,依旧能看出他满脸的躁郁,不是顾其昭又是谁?
    顾沅叹气,她能到哪去?医院外有监控,顾起澜可以去查的士牌照,何况他对她一举一动始终了如指掌,甚至不必查也知道她会去哪,因为她在本港没有亲人了。
    她取得的短暂自由背后是有沉重代价的,如果她今天是从更高的地方跳下,摔断几根骨头,是否就可以住院?可惜她的勇气已经用光了,做不到再跳一次楼。
    她转过头说:“阿姐,不是空袭,是直升机。”
    女人正抱着头躲在桌子下,难为她不算苗条的身体能挤进去,她探出头,抹了厚厚粉底液的脸比纸更苍白:“夭寿了,我以为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
    顾沅扶着她从办公桌底爬出来,再度看窗外,顾其昭已经不见,她在楼下攒动的蓝帽子中扫过,对讲机和警笛纷纷嚷嚷交错,恍惚间一个背影跳入眼中,她浑身一震,脑中如遭斧劈。
    那女人抚着心口费劲地喘气:“后生女,你哪里懂,我家小时从福州逃难到九龙城,那帮打靶鬼的飞机来下一两个蛋,就把学校医院都炸平,我阿妈还有胞姐全都给炸死,沦陷后我阿爸死在赤柱战俘营,有人饿得去教会医院偷尸,把大腿斩下煮来食,我现在都做噩梦……”
    无人回应,女人这才发现窗边只剩一盏空茶杯,顾沅不知所踪。
    顾沅一瘸一拐步出办公楼,热浪乍然袭来,她急促的呼吸使肺都开始疼痛,周围大部分是捧着书本的学生,叁五个围成团,边喝冰茶边议论堵住校门的警察究竟为何而来。
    她的脚踝很痛,可是港岛四百二十七平方英里土地,没有一处能给她真正安心休憩。
    顾沅捂住酸涩的眼,该死的阿普唑仑,一定是停药后产生了副作用,出现的幻觉让她像个傻瓜一样冲进满是警察的广场。
    只是一个幻影……
    低沉声音在背后响起:“Freeze,举高手转过来。”在嘈杂背景中冷静而清晰。
    顾沅脑中一片空白,像个上了一半发条的木偶,慢慢转身。
    那家音像店的老板一定有颗发烧文艺的心,警笛都盖不住先锋音箱四个喇叭震天响的外放,录音带自动倒带,“嗞嗞”几声后,王靖雯重头再唱。
    “梦中人,多么想变真,我在心里不禁,梦中寻,这分钟我在等,你万分钟的吻,我仿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思想开始过分,为何突然袭击我……”
    顾沅两只眼圆溜溜睁着,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对方微微眯眼,摊开手:“小姐,请把双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顾沅依旧呆呆地伫立,他上前攫住她两只手腕,灼热掌心滑上她手臂,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拉近,锐利地从头到脚扫视,最终落在她泪光闪动的双眸,没有一丝犹豫地摘下她口罩。
    她看见他蹙眉,脸瞬间蒙了层寒霜:“是谁?”
    顾沅沉默的凝望着他,泪水在她角膜上结成一个薄薄的壳,她眨了下眼睛,世界再度清明。
    他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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