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53
“何必呢,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关舜文漫不经心地说,“那件事以后再说,我是来看你比赛的。瞧着像跳舞一样,倒挺漂亮。”
顾海平就是非常厌恶对方的语气,明褒暗讽、笑里藏刀,明明看不上这种表演性质的武术比赛,却偏偏话里话外都要提到。顾海平紧锁眉头,不耐烦地问:“看比赛请到观众席,我要上场了。”关舜文一动不动,两人相持半晌,直到馆内又传来主持人的声音:“……11号选手最后得分934分……”关舜文这才慢吞吞地收回右腿,低声笑道:“好好比,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谢谢了,大可不必。”顾海平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12号选手已然上场,下一个就是他,顾海平在场边充分活动开身体各处关节,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许山岚冲着他竖起大拇指,给二师兄加油,丛展轶轻轻颌首。顾海平微微一笑,听到主持人播报:“下面上场的是第13号选手,顾海平。”
顾海平踢腿缓步来到场地中央,向四周抱拳行礼,目光扫过,正瞧见关舜文斜倚在走廊尽头的圆柱旁,在井然有序的观众席中格外显眼。股海平的眼光淡然地掠过他,凝视前方,吸气、提手、亮相。
顾海平这套长拳堪称完美,张弛有度进退得宜,尤其是腾空旋风脚720,又高又飘,姿态优美洒脱,引得场上喝彩一片。最后顾海平抱拳收势,渊渟岳峙气不长出,一副大家风范。连一向严厉苛刻的丛展轶,也不禁点头赞许。许山岚手掌都拍红了,兴奋得双目晶亮。
顾海平走到师兄师弟身边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走廊尽头,关舜文依旧没骨头似的靠在那里,对上顾海平的目光,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山岚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随口问道:“谁呀?”
“没什么。”顾海平收回目光,一拍许山岚的肩头,转移话题,“这回看你的啦,可得拿个冠军回来。”
许山岚抿嘴一笑,没回答,神色颇为镇定泰然,倒似胸有成竹一般。这时裁判已经打出评分,均在96分以上,最终得了98分,可以说胜券在握,一些相熟的选手过来跟顾海平握手道喜。
顾海平轻叹一声,道:“可惜师父不在,要不然一定会很高兴。”
许山岚接口道:“等你拿冠军咱们就给师父师叔打电话。”正说着,丛展轶的手机响了,他一低头,见是殷逸的电话号码。师兄弟三人对视一眼,不禁微笑,一定是师叔算好时间,打过电话来询问消息。
丛展轶按下接听键,说道:“你好,师叔。”他刚要汇报一下顾海平的比赛成绩,那边传来殷逸竭力克制的哀痛的声音:“展轶,你父亲……可能是不行了……你们过来瞧瞧他吧……”
丛展轶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木然立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殷逸再说什么一点也没听到。许山岚看到大师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里一慌,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师父……”顾海平一惊,一把扯住丛展轶的手臂,问道:“怎么?”
丛展轶低声道:“师父病情恶化,我得赶紧去美国。”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毫无波澜,此时此刻却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我也去。”顾海平边说边穿上外套。
“再过一会就要颁奖了。”丛展轶说。
“这时候了还什么奖不奖的?”顾海平有些气愤,“敢情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分不清轻重。岚子明天还要参加比赛呢,难道你不让他跟你一起去?”许山岚一定要跟丛展轶走,问都不用问,即使要放弃明天的比赛。顾海平愤怒的正是这一点,同样都是师弟,怎么跟自己就这么见外,从小就是,从来如此。他拎起自己的比赛用具,硬邦邦地说,“你别忘了,这几年可一直都是我待在师父身边,你去哪了?!”说完,也不理会丛展轶,转身就走。
丛展轶的目光闪了一下,许山岚清澈的双眼担忧地望着他:“大师兄……”
“我没事。”丛展轶拍拍许山岚的肩头,“咱们也走吧。”
丛林的病情本来一直很稳定,但癌症这种事谁也说不好,恶化不过在一夜之间,癌细胞开始扩散,剩下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几个人经常要出国比赛或者考察,签证还没到期,去美国也比较方便。饶是如此,到医院也是两天之后了。殷逸得到消息,派人到机场接他们,一进走廊就见殷逸正等在门口。短短一个月未见,殷逸变得又黑又瘦,神情疲惫,面色很苍白,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冲着他们微一颌首,轻轻地道:“进去吧,等着你们呢。”
丛林瘦得脱了相,许山岚一眼望去差点没认出来。丛林躺在病床上,听见脚步声响,挣扎着要坐起,终究没有力气,颓然躺了下去。顾海平双目流泪,嘶声叫道:“师父!”刚要扑过去,却被殷逸一把拽住。顾海平睁着泪眼诧异地回头,殷逸冲着他低低地摆摆手,示意他退后。
大家闪出一条道,丛展轶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床边,看着丛林。那个一辈子刚强好胜嫉恶如仇、伟岸得铁塔一样的父亲,终于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丛展轶紧紧地攥着拳头,唤道:“爸……爸爸……”
丛林眼中陡然闪过一抹明亮的光芒,照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随即闭上眼睛,眼角滚出两行浊泪。顾海平再也按捺不住,冲出去狠狠捶打墙壁,失声痛哭。许山岚跟在大师兄身后,也是泪流满面。相比之下,殷逸反倒镇静许多。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欠身握住丛林的手,低声道:“师兄,都在这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丛林幽幽一声叹息,病房里一片肃然,只听到他气息微弱的话语:“海平是个好孩子,让他管理学校吧,我放心……”他的目光慢慢转向许山岚,许山岚忙凑到床边:“师父。”
“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是…只是太懒了……展轶也惯着你……以后不能再这么着了……好男儿,总得有点志气……”
“是师父,我以后一定改……”许山岚泣不成声。
丛林又望向丛展轶。丛展轶跪到床边:“爸爸……”父子二人静静地对视了很久,丛林说,“把我和你妈妈葬在一处吧……”他费力说完这句话,长长喘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从这天起,师兄弟三人没离开医院,轮流在师父身前伺候。殷逸更是守在旁边,一步也不肯离开。丛林说完那几句话,就一直陷入昏迷当中,偶尔能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好几次殷逸都以为他要睁开眼睛,等了很久,还是一场空。
就这样又煎熬了六天,到第七天夜晚,丛林忽然醒过来,但已经没力气说话。他只是微微偏转头,凝视着殷逸。数十年共度的时光,数十年朝夕相处的情分,数十年恩恩怨怨分分合合,都化在这默默的目光中,化在水一样柔和的月色里,随着似模糊似清晰的回忆,渐渐飘远……
“师兄,我想吃荷包蛋。”
“让张姐给你做呗,我练功呢。”
“她做的不好吃,我想吃你做的。”
“我还得练功呢。”
“那你给我不给我做啊?”
“好吧好吧。这么挑食,以后哪个媳妇肯嫁给你。”
“我不要媳妇。师兄,我给你当媳妇吧,你给我煎荷包蛋。”
“媳妇都得是女的。”
“那你就把我当女的呗。”
“胡说八道!”……
丛林忽然笑了一下,眼前的殷逸仍是多年前那个爱粘人的、爱跟在身后胡说八道的小师弟。他想抬起手来,摸一摸殷逸。尽管周围有很多人,尽管儿子徒弟都在,可他就是想摸一摸他,现在回忆一下,他似乎从未在外人面前,对这个师弟表现出,哪怕只有一点点,逾分的亲昵。多少年的光阴哪……丛林心里又酸又苦,他举起手来,觉得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那只手刚刚抬离床畔半分。
殷逸看出丛林眼中流露的期盼,连忙握住师兄的手,凑近了问道:“师兄,你想要什么?”
丛林的喉咙里发出“格格”声,他想说:“我要摸摸你。”但他说不出来了,眼前殷逸的身影开始模糊,他焦急地张开嘴,喷出粗重的呼吸。殷逸叫道:“师兄……师兄!”顾海平见势不妙,忙奔出去喊:“医生——医生——”
丛林眼瞧着师弟的身影渐渐淡去,幻化在虚无的白光里。来不及了……他想,来不及了……他遗憾而又辛酸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就此陷入一片沉寂。
61、送别
殷逸按照丛林的遗愿,把他带回国内,和丛展轶的母亲合葬一处。丛林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武术界但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丛林生前得罪人不少,该骂就骂该恨就恨,一点不给人台阶下。很多人背后气得牙痒痒,可真临到这么一天,却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暗叹一声。这样风骨硬朗,胸怀傲气,不肯妥协于世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因此,出席丛林葬礼的人竟格外多,很多老一辈的远隔万里,也要飞回来瞧上最后一眼。
顾海平和许山岚执半子之礼,始终跟在丛展轶身后。殷逸最讲究礼节脸面,半分不肯苟且的人,如今也没了心思和来宾周旋,只守在丛林身边,陪着他,只是情绪看上去还比较平静。倒是丛展轶,出人意料地镇定如恒,一切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举止得当言语沉稳。从丛林去世到他安然下葬,始终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大家感慨丛林有后的同时,也未免觉得丛展轶有些不近人情,有相熟的知道他们父子彼此仇视多年,说出来引得议论纷纷。
不管怎样,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殷逸不想再回s城,那栋房子他和丛林从小玩到大,到处都是挥之不去的记忆,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丛展轶沉默一会,说:“那也好,这里空气干净,环境悠闲,师叔静静心,有什么事再给我们打电话。”
殷逸苦笑了一下:“我还能有什么事?不过陪着你父亲过日子罢了。要是我也有那么一天……你就把我埋在你父亲边上……”
丛展轶听他说得伤感,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想爸爸想了一辈子,也该放下了。”他说得平静却坚决,倒令殷逸十分诧异,他瞥了丛展轶一眼,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师侄。只是丛展轶在葬礼上表现得如此有礼有节,丝毫不见戚容,殷逸心中不快,不愿多说,淡淡地点点头。
只有师兄弟三个人回了老宅,一路上顾海平理都不理睬丛展轶,回到家立刻奔上楼去。许山岚帮丛展轶收拾殷逸的东西,要帮师叔拿到乡下去,抱着纸箱子路过顾海平的房间,见二师兄也在里面忙活,把随身衣服全扔到旅行箱里。许山岚进去问道:“二师兄你干什么?”
“我走!”顾海平头也不抬地说。
“你去哪啊?”许山岚着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冲进来按住顾海平的手,“你干什么去啊?”
“这里我可待不下。”顾海平怒气冲天,忍无可忍,指向门外,“你瞧瞧他那副样子,有一点哀痛之心吗?去世的那是他父亲,不是漠不关己的张三李四!”
许山岚眨眨眼,听了一会才弄明白顾海平骂的是丛展轶,他哪愿意听别人说大师兄的不是,即使二师兄也不行,眉梢一挺分辩道:“大师兄怎么了?难道非得痛哭流涕哭得死去活来才行吗?”
“那也不应该是他那副样子!”顾海平忿忿地把东西甩在床上,“当年说走就走,根本不管师父有多伤心,三年了连个面都不见。如今可倒好,师父过世了,他居然连滴眼泪都没有。这叫什么事?!”
许山岚抿抿唇,认真地说:“二师兄,你别这么看哥,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吗?他就是有多苦也不说的,我知道他其实心里难过得很。”
“你知道?”顾海平冷笑,“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许山岚一改往日疲赖,态度竟出奇地坚决,双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顾海平,“我知道哥一点也不好受,二师兄,不是非得流泪才叫悲伤的,憋在心里要比发泄出来更难受。”
“唉——”顾海平长叹口气,坐到床边,“岚子,我要走啦。我跟你不一样,我打小就跟大师兄合不来,后来一分别就是三年,三年后仍然如此……大师兄对你是真心地好,可能是太好了,所以旁人也不放在心上。”他嘴里发苦,黯淡地笑了笑。
许山岚一时竟无话可说,沉默好半晌才低声道:“原来……原来当年大师兄带我走,你一直记在心里……”
顾海平摇摇头:“我不在乎这个,那时没有大师兄,还有师父。可如今,师父也……”他没再说下去,一拍许山岚的肩头,“你是个好孩子,练功再刻苦点吧。岚子,靠谁也不比靠自己。”
许山岚郑重地点头:“谢谢二师兄。”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