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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山岚嘴唇发抖,眼泪又下来了。丛展轶不理顾海平,轻抚着许山岚的手:“岚子别怕,哥没事。”
“对,没事,残不了也死不了!”顾海平气得把纱布啪地扔回水里,“你跟他好,你让他伺候你吧,小爷我还不管了。”
丛展轶后背疼得厉害,勉强说了几句实在没了精神,躺在炕上喘了几口粗气。
殷逸走到这边来,见顾海平端着水盆往外走,脸上忿忿的。学武的人规矩大,尽管顾海平心里跟丛展轶赌气不太痛快,但见到殷逸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好,唤道:“师叔。”
殷逸点点头:“怎么样?没事吧?”
顾海平一撇嘴:“还能顾得上小崽子,我看没啥事。”
“什么小崽子。”殷逸笑着拍了顾海平后脑勺一记,“那是你师弟,小心你师父听到了骂你。”
顾海平嘻嘻笑道:“没事,有师叔护着我呢。”他凑到殷逸身边低声说,“我知道师父最听师叔的话。”
“猴精!”殷逸笑骂一声,踢了顾海平屁股一脚,“去换你的水去。”他走进去,见一屋子人,围着丛展轶七嘴八舌晃来晃去,皱着眉道:“都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孩子向师叔行了礼,陆续都走了。殷逸拉过许山岚,柔声说:“好孩子没事,不用怕,去跟师兄们洗个澡吃点东西,你哥一会就好啦。”
许山岚眨巴眨巴眼睛,他想留下来陪哥哥,但又不敢违背师叔的意思,只好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师兄们走了。
殷逸坐到炕沿上,拿出药匣子来,给丛展轶上药。镊子夹着棉球刚刚碰到伤口,丛展轶痛得肌肉紧缩了一下。殷逸慢慢地说:“知道疼了?偷跑的时候不是挺有担当的吗?”
丛展轶转过脸,咬着牙没吭声。
“怎么,你爹打你打的不对?”
丛展轶从齿缝中吐出个字:“对。”
殷逸冷笑:“我看,打得还是轻了,要是依我,怎么地也得来个五十鞭再说。”
丛展轶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殷逸目光一闪:“怎么,不服气?”他夹着棉球,边给丛展轶擦药边说,“你跑就跑,为什么要给我写信想办法让我今天来?算准了日程今天你们能回来是不是?算准了我肯定不能眼瞅着你挨打袖手旁观是不是?”他鼻子里哼一声,“连我你都算计,心眼子都动到歪处了。”
丛展轶被师叔说中心思,脸上一热,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殷逸也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你能想到难道我想不到?我能想到难道你爹想不到?他被自己儿子背地里耍心眼算计,他能不生气?你挨打活该。”
丛展轶没说话,毕竟最后殷逸还是求情了,结果还是一样。殷逸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算计别人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把人算计到底却不让对方发现,这才是关键。你呀,还差点火候。”他站起身,收拾弄脏了的棉球纱布。丛展轶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说:“师叔,对不起”
殷逸一笑:“你这话别对我说,对你爹说去。”
丛展轶低头不语,明显是不肯了。殷逸在心底叹口气,他们父子关系一直都算不上好,可自己他在水盆里洗了手,问道:“你怎么会突然带着岚子跑回家去?这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明知道回来你爹饶不了你,自讨苦吃。”
丛展轶很长时间都不出声,殷逸以为他不想回答时,突然开口:“这么多师兄弟,就我和他没妈”他偏转了脸,不让师叔看到红了的眼眶。毕竟还只是个少年,满心满腹的委屈心酸无处宣泄,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殷逸的目光暗了暗,他沉默了好半晌才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我跟师兄提,让你歇三天。”
殷逸走之后,丛展轶又躺下来,外面响起呵呵哈哈的呼喊声,师父又开始带着师弟们练功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这才完全放松下来,瘫倒坚硬的炕上,后背痛得火烧火燎一般,不禁皱起眉头呻吟一声。谁都不是铁打的,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只不过人们看到的更多是外在的辉煌和体面,有谁想过背后的痛苦挣扎?丛展轶性子倔强,从没在人前示弱过,但此时只剩下自己,用不着再硬挺下去。
门轻轻被人推开了,丛展轶一警,问道:“谁?”
“哥——”耳边响起糯糯的绵软的声音,还带着哭腔,许山岚小小的身子爬到炕上,对着丛展轶流眼泪,也不知道他的眼泪怎么会这么多。
丛展轶拉着他的小手:“岚子别哭了,哥好好的。”
“多疼啊——呜呜——”许山岚俯下身,给丛展轶后背的伤口轻轻吹气。
“没事。”丛展轶把他拉到自己怀里,“乖,陪哥睡一会。”
许山岚乖巧地躺到丛展轶身边。他们睡的是大炕,几个师兄弟都在一起,刚开始许山岚很不适应,整夜整夜睡不着,闹得顾海平骂骂咧咧,丛展轶把他搂在怀里才好些。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两人折腾几天,又大闹一通,都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长时间一起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孩子们还在练着,踢腿下腰,他们每天都有固定的功课,不练完不能休息。丛林到村民那里要了两尾新鲜的海鱼,扔到灶台上让厨子海叔给收拾收拾。自己擦了手,很随意的样子,踱到徒弟们睡觉的屋前,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洋洋洒洒照进来,丛林凑过去仔细瞧瞧,见儿子后背的伤口清理得很干净,药也上好了,看上去是打得狠了点,皮开肉绽的。他不易察觉地拧紧眉头,把床边的毛巾被拽过来,轻轻盖在孩子们的身上。转身又拉上窗帘,把阳光遮挡在屋外,这才又转身走了出去。
徒弟们都在院子里练武,谁也没注意到这边。只有殷逸瞧见了,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5、渔村生活1
丛家院子在渔村中是个很奇怪的存在。几年前丛林带着儿子搬过来,天天早上跑步练拳,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来瞧热闹,瞧着瞧着来了兴致,把儿子送去练功。丛林几个弟子,顾海平、张鑫、刘哲,都是渔民的孩子,土生土长,唯一从外面来的,就只许山岚一个。
几个弟子习武都将近十年,已颇有根基,顾海平和丛展轶同岁,只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成了顾海平永远的痛,只能屈居人下,叫丛展轶大师兄。其实他心底对这个师兄是不大服气的,无论做什么都要比一比。顾海平人聪明机灵,又能刻苦,几个孩子里学的是最好的,很得丛林的喜欢。相比之下,丛展轶未免过于沉默,又很倔强,表面不声不响,其实很有主意。
孩子们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冬天六点起来,先在渔村里跑一圈,大约三千米左右,再回到院子里做一百米的蛙跳,早课算是差不多了,然后才去洗漱吃早饭。休息一会,大约八点钟开始踢腿、下腰、劈叉,练基本功活络筋骨,十点钟师父讲拳脚功夫。中午饭后可以睡两个小时的午觉,下午两点钟以后再练功。直到晚上吃了饭,七点钟以后还有晚课,也就是从早到晚,基本没有闲着的时候。练功很苦,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丛展轶承蒙殷逸师叔求情,休了三天,这已经是丛林能给的最大期限了。到第四天,无论如何也得爬起来跟师弟们一起练功。丛林也命许山岚开始跟着,早上的时候就让他跑了五百米,但也把六岁的小家伙累够呛,满脸大汗直喘粗气。丛展轶顾不上他,他是大师兄,自然要跑在几个师弟的前面,偏偏顾海平还故意跟他捣乱,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他,两人一边跑一边较上了劲。这在以前很常见,顾海平轻易不肯服软的,但今天丛展轶背后有伤,一阵一阵疼痛,只能咬牙挺着。三千米跑下来冷汗都把背心湿透了,偏偏接着还要做蛙跳。丛展轶臀上大腿上也有伤,做起蛙跳来极为吃力,实在挺不过渐渐慢了下来。张鑫他们心疼大师兄,也控制着速度,免得追到丛展轶前面。只有顾海平,嘻嘻笑着:“不行了吧?瞧我的!”蹭蹭蹭真跟青蛙一样,两三下跳开一丈来远,回头冲着丛展轶扮鬼脸。
丛林站在旁边,喝道:“你们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都跟上!丛展轶你怎么跳的?跑出去两天功夫全扔了,中午不许睡觉,站两个小时桩。”丛展轶擦一把脸上的汗,站起身说道:“是,师父。”其他孩子不敢多嘴,低头继续跳。
殷逸提着行李箱走出来,到丛林身后说道:“我回去了,有事写信。”
丛林教孩子们功夫的时候不爱多说话,只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看都没看殷逸一眼。殷逸早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说:“房子的事情我办的差不多了,找人收拾收拾,估计很快就能入住。你在这里日子也不短了,展轶眼看就要考高中,还是回城吧,那里教学质量好,抓抓紧还能上个好大学。”
丛林冲着孩子们大声叫道:“快!快!速度提上来,丛展轶你怎么回事?后边跳去!都跟上海平,跟上跟上!”
殷逸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师兄,我走了。”轻轻拍了拍丛林的肩头,留恋似的瞥一眼师兄的背影,慢慢走出去,消失在院门口。
孩子们做蛙跳正跳到丛林身前,他抬腿上去照着刘哲的屁股踢一脚:“快快!昨晚没吃饭吗这么慢!”孩子们早知道自己师父的脾气,只要师叔一来一走,就会格外暴躁不安心绪不宁,彼此对视一眼吐吐舌头。
许山岚本来跟着他们,但他速度慢,跳几下腿就发疼。冷不防看到院墙上两只猫打架,顿时来了兴致,含着手指头睁着大眼睛瞧得浑然忘我。气得丛林大吼一声:“许山岚,你干什么呢?!”
许山岚吓得一个激灵,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好好跳。”
吃完早饭休息一阵,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拳,丛林背着双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时而提点几句,修正姿势。许山岚第一天正式学武,被安排在角落里压腿。丛展轶正练杨氏太极,丛林便让顾海平帮着点许山岚。
顾海平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他这个年龄正是没耐性的时候,把许山岚完全当作负担,一会说:“腿伸直伸直。”一会说:“手要摸到脚尖,脚尖你听懂没?”恶声恶气恶形恶状。许山岚小脸憋得通红,双腿尽力分开压在墙上,脚尖高了头顶一大块,但是双腿还是没伸直。顾海平伸手按在许山岚大腿上用力下压,这一下许山岚猝不及防,大腿根像要劈开似的,他“啊”地尖叫一声,疼得眼圈都红了。
这一声引得几个孩子都看过来,丛林只瞧一眼没什么大事,挥舞着木板叫道:“看什么看,专心致志!”
丛展轶一套太极拳收势,走过来对顾海平说:“你去练练吧,我带他。”
顾海平就怕丛展轶练多了比自己厉害,听他这么说求之不得,立刻甩了许山岚自顾自去练功。丛展轶摸着许山岚分开的双腿,缓缓下压。许山岚抖着嘴唇颤着声儿说:“哥,我疼……”
丛展轶下压的手没停,说道:“疼就忍着点,练武得能吃苦。你是男孩子,别喊疼喊累的让人笑话。”
许山岚懂事地点点头,咬着小嘴唇忍着。劈腿下腰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弄伤了一辈子的毛病。丛展轶手上有分寸,压一会松一松,最后让许山岚放下腿,他又给按摩一番。
许山岚觉得好受些,又平展双臂跟着刘哲他们踢腿。
好不容易才到了中午,许山岚早就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一口气吃下一大碗饭又啃个鸡腿。张鑫给他盛汤,笑道:“慢,慢着点。”顾海平不屑地说道:“功夫练得不怎么样,饭吃得到不少。”许山岚脸一红,低着头不说话。他心思重,性子又腼腆,师兄们说什么都爱往心里去。
丛展轶把剥好的鸡蛋放在许山岚碗里:“吃吧,吃饱了下午才能练功。”
到了午休时,却不见大师兄回来,许山岚拉住刘哲问道:“我哥呢?”刘哲抬起下颌往窗外示意一下,“喏,外面挨罚了。”许山岚这才想起来师父罚丛展轶不许睡午觉。他急了,也不管腿酸,几步跑到外面,见丛展轶正双腿分开沉腰立马,在梅花桩上站桩。这时正是酷暑的中午时分,最热的时候,太阳明晃晃毒辣辣映在正头顶,照得土地上热气腾腾,吐口吐沫都能冒烟。丛展轶脸上的汗顺着面颊往下淌,后背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渗出血丝。
许山岚扑上去抱住丛展轶的腿,叫道:“哥,哥,咱进屋吧。”
丛展轶面无表情,像没听见一样。许山岚叫道:“哥——哥——”
张鑫过来拉他:“岚子,别,别跟你哥说,说,说话。让,让师父看到了可,可,可,可……”
刘哲补充道:“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