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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呢?这是宸玲小时候问的最多的问题。她听到自己声音的一刻,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觉察不出所以然。苏染并没有说话。只是疲惫的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一些期待,也有一些幽怨。
这是秦历十四年的冬初,不久之前的莲空城外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武林决战,江湖武林势力半数人死于争夺中,为的,只是一座楼。
最终的结果就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栋楼被一个不知名的剑客,用一只不知名的巨兽,暴力的拖走了。人活于世间,便是死亡也无法彻底抹去一个人的痕迹。那个在莲空城惊鸿一现的绝世剑客到底是谁至今也是个迷,但依旧有少数人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此地,这处院子里的这对母女便最是了解那人。
所以宸玲不解,苏染亦不解。
为什么失踪已久的你会忽然出现在莲空城?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来了莲空城,却不来看我们一眼?
宸玲似乎忘记了什么,但又感觉一切如此自然。她六岁时有些矮,够不着母亲的脸,只好拉着苏染的衣角,努力的挤出笑脸。
苏染在看到女儿的时候,心情总是会好一些。她本是云慈谷的弟子,当代第一女侠安红豆的小师妹,最得安红豆喜欢。但多年前下山游历江湖之时,她在长河的渡舟上,遇到了一个青衣剑客。亦是从那一刻起,苏染忽然明白……
这个世间是有一见钟情的。
相遇总是美好的,尤其对于苏染来说,她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女子,又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她还记得自己的娘亲曾经说过一句话,剑客绝情,不要爱上这世间的剑客。
这句话在后来的很多人身上得到了应证,那些剑客或身死于别处,或在江湖的深处名利的高处渐渐迷失,古往今来,并无多少例外。可动情的女人,便是这世间最无畏的勇者。任它千山万水,任它艰难险阻似乎也敌不过初见时的一眼悸动。
后来的事情,于苏染来说,该是幸运的,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她以为毫无名气的宸沙该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剑客,却未想那是一名或许能胜过弛砚南的绝世强者,他还那么年轻,却已经站在了这个人间剑道的最顶端。他明明置身于俗世之中,却仿佛来自天外。
她越发的爱着这个男人,与他相依相恋,与他结婚生子,但最终,却未能白头偕老。
他已经离开了很久。这世间或许还有一个江湖,那个江湖藏在江湖最深处,她这么想着,所以自己的男人明明已经站在了武道的巅峰,却又总是行踪飘渺。
这世间可是还有他没战胜之人?
这世间可是还有他所不平之事?
这世间可是还有他求而不得之物?
不然为何成婚没多久,他便总是混迹在江湖之中却又无从寻觅他的消息?不然为何这样天纵奇才的人物却无盛世侠名?但他又仿佛不幕名利,如果他重名利,在苏染看来,他只要击败弛砚南,天下最强之名便是他的,而对于宸沙来说这的确不难。
所以他到底去了何处?
他回来的越来越少,回来后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有一次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去处。
一向洒脱不羁的宸沙,却沉默起来,最终摇了摇头说道,这世间有很多不可知的事情,不可知,便不要知道。
苏染很懂事,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但她亦很聪明,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许在面对某种强大的威胁,这世间的不可知有很多,有些秘密一旦流露出来,或许会影响整个世界。那以后她不再过问。安红豆对她说过,强者们总会承担着改变时代的命运,宸沙是苏染见过的最强之人。她亦不奢求自己能在他心里的位置重过天下事。
这显得有些卑微,但爱情,本就会让人低到尘埃里。有些东西其实在我们心里是最为重要的,但却很难意识到。
苏染与宸沙的爱情,算是一帆风顺无波无折,就好像多年后人们写给孩子们的童话中的故事一样,王子与公主总是会在一起然后过着幸福的生活。
但,在一起之后呢?
故事停留在了一个所有人满意的位置,却没有告诉人们后续。那些后续却在童话诞生之前,就被诗人们以诗歌记载了下来。成了日出东楼,月落西楼,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成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成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染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宸沙是江湖千年一现的奇才。他们的相爱平平淡淡,他们的相守却是甘苦参半。
她无法不怨,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爱着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相信凡事终有完结的一天,相信宸沙终会有想歇息的时候,她在莲空城买了处院子,安生下来,为的便是等到那个时候,可以让自己的男人,能够历经江湖沧桑之后,有个归处。
等待总是漫长的。
好在不久后,女儿出生了,女人一旦做了母亲,所思所想便会发生很重大的转变。宸玲是苏染的救赎。直至死的那一刻,苏染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以为她的一生会是嫁给一个盖世英雄,然后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她猜中了前头,却没有猜到结尾。这些年来宸沙每年其实都会回来,都总是停留很短的时间后就要离开。
显得有些仓促匆忙,又有些无奈。她等着他,多年如是,直到连女儿都六岁了。那一年,莲空城大乱,死了太多的人,她终于再次见到宸沙,却只是抬头望向天空,匆匆的一瞥。
那个骑着上古异兽,拖着天下至宝的男子是他的丈夫,也是一名盖世英雄,可他却没有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总是神神秘秘,做着不可知的事情,探索着不可知之地,或者,宸沙本就是一个不可知之人。
宸沙走了,那是苏染最后一次见着宸沙。后来的她,每天都会在院子门前,视野开阔的地方望向院外,一站便是数个时辰。
一直到冬天,寒意侵袭使得她染了风寒,她亦坚持着在等那个人。
宸玲喜爱武道,这一点倒是与苏染截然不同,苏染虽然生于云慈谷长于云慈谷,却是医术剑术都极为平常,便连许多入门弟子也不及,虽为女侠安红豆同辈,但苏染的柔弱便是云慈谷的人也认为,舞刀弄剑不适合苏染。
但苏染虽然不精于武道,却对武道有着深刻的见解。然而即便是她,面对宸沙留下的武学典籍,也觉得晦涩难懂。可是女儿却仿佛天生剑心通明。宸玲习武的时间很早,四岁便开始了。宸沙并未指点过宸玲,宸沙留下那些武学典籍也不过是嫌这些东西难以携带。
他没有想到,苏染亦是后来才想到,原来他们的女儿,竟然如此的天才。宸沙苦心寻觅自己的传人,却忽略的了最适合修炼自己武学的人便是自己最亲之人。
他是一个孤独的剑客,即便有了自己的爱人,即便他也爱着苏染,却依旧难以抹去那样的孤独,因为他站得太高,他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江湖深处,那个地方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又仿佛有着无数人。
他过于痴迷于探寻,却忽略了自己的家人。他是千年不遇的绝世奇才,但于家之一道上,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比之平常男人更不如。
宸玲在字尚未能认全的时候便开始练剑,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却修习着剑阁最高妙的剑法与神术,这在所有人看来不可能办到。但她办到了。
宸玲窥叶的过程也极为顺利,初窥叶境时,也是一个冬天,飘落在莲空城的雪花,忽然停住,哪怕只是宸玲身前一尺的一片细小的雪花,但那一幕依旧让苏染惊讶不已。再后来,苏染渐渐发现了宸玲的与众不同,自己的女儿仿佛从来没有瓶颈和知见障,那些最为晦涩难懂的记载在宸玲看来仿佛是世间最通俗的言语。
宸玲无师自通,学会了风沙剑法,学会了雨罚之术。苏染曾经见到宸玲喜爱剑道武艺,料想女儿总是随父亲的,想到此的时候,总是偷偷的笑。她想着,真的很可惜宸沙没有看到这一幕。原本她想将宸玲带回去给师姐安红豆,亲自传授宸玲云山无念剑。但在见到宸玲的练剑天赋后,她猛然想到,女儿对剑法的领悟方式也许根本就与常人不同,所以才能看懂那么晦涩的剑法。
这世间,除却宸沙,无任何人可教宸玲,无任何人配教宸玲。
等宸沙回来好了,苏染如是想到,宸沙回来后就告诉他女儿有多优秀。苏染以为留给她的时间还很多,以为一个平凡女子与绝世剑客的爱情其实才刚刚开始,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对那个剑眉星目仗剑天下的青衣男子有着炙热的感情和浪漫的幻想。
但莲空城那匆忙的一眼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宸沙。面对女儿的疑问,苏染只能无言的摇摇头。
爹爹呢。这是宸玲遥远而深邃的识海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但苏染无法回答她。宸玲忽然恐慌起来,因为这些事情她本就经历过一次,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但她说不出话来,她仿佛灵魂被锁在了自己年幼时的躯体里。
她很想告诉苏染,离开莲空城。可她办不到。她挣扎着想说话,最终慢慢平静下来,眼里只有茫然。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并不是回到过去,这只是回到了回忆中。所以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改变不了。
她开始想那些以后的事情,这么想着的时候,时光仿佛瞬间倾泄。
苏染病倒了。
莲空城自天下第一楼消失后,九大派之间的争斗便已经停止,但死伤无数遍地尸体却让莲空城起了疫。而每天依旧有一些末流的武林势力在莲空城外争夺,九大派中的很多尸体被九大派的人运了回去,但江湖中很多散人游侠的尸体无人认领,那些尸体对于一些刀口舔血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江湖恶客们来说,便是某种财富。
莲空城外大的混乱没有了,小的争斗却无休无止。
而莲空城内,疫情如火势蔓延一般无法得到遏制,宸玲带着苏染前去寻找大夫,但大夫门前已经满是患者,大街上人满为患,还是个小女孩的宸玲看着这一幕,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无数的人死在街道上,尸体散发着腐臭,帝国甚至不敢派人来处理这些尸体。而大夫们治疗病人的时间却很漫长,远远赶不上疫情扩散的速度。宸玲彷徨无助,不知该怎么办。甚至有些大夫已经因为过于疲乏而拒诊。
就如同那些死去的江湖武者在地狱里不甘寂寞一般,他们死后亦为这个城市带来了死亡。
苏染的病情越来越重,脸色苍白。厄运来的时候仿佛人怎么抗争,都无法逆转天意,明明有着还算丰厚的家财,明明这个城市还有很多大夫,可偏偏的,谁也救不了苏染。
宸玲记得母亲提起过云慈谷,说里面都是能救死扶伤的仙子。于是她欲带着母亲去云慈谷。莲空城的大疫愈发猛烈,最终帝国还是派来了医守阁的大夫,很多人可以得救,这座城市的疫情终于缓解下来。宸玲与苏染本以为等到了救治,可谁也没想到,这只是一场空欢喜。因为帝国的大夫立了一条让宸玲无法理解的规则。
凡是江湖武者,概不医治。
宸玲与苏染都初入武道,窥叶境界被医守阁后的侍卫一眼便认出,但无论宸玲怎么苦苦哀求,帝国的人却丝毫不动容。他们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些所谓的武者们病死,仿佛是一件很值得取乐的事情。
除却这条规则,如果有大夫私自医治江湖武者,一律查封,按叛逆同罪。这是帝国与江湖武林死斗的开端。但宸玲与苏染却成了这场战争里的受害者。
小孩子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好便是好,恶便是恶。也是在那一刻起,宸玲对帝国有些先入为主的厌恶。
最终,苏染同意了宸玲的想法,于是这对母女,买来了一辆马车前往东海城云慈谷。当年苏染与宸沙成婚,其实并无人知晓,这么多年来,她只修过一封书信给师姐安红豆,说已经觅得如意郎君,无心再过问江湖事。信中其实告知了地址,但安红豆尊重小师妹的选择,认为一个女人能寻觅到挚爱,总是好的。便也从未过问过,不施以打扰。
宸玲回想起来,这仿佛是一段与天斗的日子。
她带着自己的母亲,从莲空城向东南而进前往东海城,这一路上走过了雪雨风霜,看到过人间百态。
她虽然初入武道,却终究是个孩子,在无尽的奔走中很是疲惫,却很少让自己休息片刻。不停的赶路也无法胜过病情扩散的速度。
苏染的脸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憔悴。可苏染一样在坚持着,她不想死。她的一生里有一个天赋卓绝乖巧孝顺的女儿,有一个经天纬地堪称盖世英雄的丈夫,她生性善良从不为恶,她不该这么死去,还有很好的生活在等着她。
东海城终于到了,云慈谷终于到了。小宸玲以为娘亲一定能得救了。可噩耗却是一个连着一个。安红豆与苏染相谈许久,虽然缓住了病情的蔓延速度,治得住瘟疫却治不住苏染体内的其他病。
苏染仿佛一个光鲜亮丽的果子,但内里,可能已经被腐蚀的千疮百孔。
那一刻宸玲才知道,原来娘亲早在瘟疫到来之前,便已经患了重病,她单薄的身子时常就那么站在院子里,一站便是数个时辰,她常常独自落泪寝食难安。她不过成婚几年,却很少感到快乐。这些年过得看似风光实则满是苦楚,于是落下了病根儿,而瘟疫,不过是个引子。
宸玲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娘亲这么善良的人会有如此不公的命运?
她害怕,她想念自己的父亲,可她也恨自己的父亲,明明有个他承诺过要照顾的人在等他,可他却常年不见踪影。如果娘亲死了……宸玲颤栗起来。
她哀求着安红豆治好娘亲,可安红豆有心无力,最终安红豆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下第一神医,钟万毒身上。不幸中的万幸是安红豆与钟万毒倒有些交情,知道钟万毒所在。
但这里是东海城,钟万毒远在南蛮秘境,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病人跋涉万里,实在让人难以放心。可宸玲执意要前往,安红豆其实有句话一直想说,却觉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些。
那句话最终没说,或者在安红豆看来,说了也没有意义,无法改变这个倔强的小女孩拯救母亲的心意。
母女二人又开始了赶路。路途遥远,这一路她不知行进了多久,其间也遇到过一些江湖草寇,宸玲天赋出众,但终究年幼,这个过程里她其实也受过伤。
第一次杀人是在途经连庆城的时候,连庆山多,数十名草莽围着宸玲,要抢掉宸玲的马,更丧心病狂的对马车上的苏染言语轻佻。
那一天的风很大,她的念头转到这里的时候,便瞬间来到了连庆山外,一地的尸体,满脸血污的小女孩。大风之中贯串着刺鼻的腥臭。宸玲开始呕吐,不停的呕吐,仿佛要把胃给吐出来。
但她的眼睛没有从哪些尸体脏器上挪开,她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走多久,她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人和事,她必须适应这些,不要再让这些人的尸体影响到自己。天才似乎适应任何事情都非常的快。很快的,她的目光变得清冷,不过一个七岁的孩子,似乎眼中已经带着几分不似尘俗里的漠然。
继续上路。
白昼的时候赶路,夜晚累了便练功。明明是无比匆忙的一年,修为却在不断的提升。苏染有时候也在感慨,如果命运不那么无情,让女儿的天赋早些显露,或许一切都变了。
苏染已经感到大限将至,她努力的活着,不再是为了宸沙,只是为了不让女儿失望。
这一路上,她总是保持着乐观,但她也忧心忡忡。她害怕宸玲以后会恨宸沙,害怕父女两会吵架,她以前就能感觉到,宸玲对宸沙的漂泊过久而感到愤慨。可她始终相信,宸沙是在做着某件大事。苏染总是说:
“玲儿,你爹是个盖世大英雄,他在默默的拯救着苍生,以我们不知道的方式。”
以往宸玲总是乖巧的点头,可自打苏染病了之后,宸玲对这个说法越来越怀疑。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苏染的话语越来越少,气息越来越微弱。神色也越来越疲惫。她觉得自己就快支撑不住了。
但终究还是倔强着,在与病魔抗争,垂死挣扎着。因为她不甘心,她的女儿已经这么努力的从莲空城到东海城,再从东海城到南蛮,这一路吃的苦受的累哪里是一个孩子该承受的?
她多希望自己能好,能给小女孩的世界里,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能让宸玲的努力,得到一个不那么残酷的回应。
一个孩子在拼命的赶路,一个妇人努力的活着。这便是那段日子里最简单的概括。
这一路上,宸玲一直念叨着许多将来要做的事情,许多将来要和娘亲一起做的事情。比如和她一起等那个人回来,和她一起在莲空城郊外放风筝,等自己长大些了,还要参加武林大会,拿下名次。成为江湖里人人敬仰的女侠。
她不停的开口,不停地说话,亦如她不停的在赶路,仿佛某种东西在慢慢压迫她,在从她手中夺走什么,她只有听到娘亲带着笑意的回应时,她才能稍微安心一下,但很快的,她又开始担忧起来。
都说母亲与孩子间有着某种心意的想通,宸玲或许便是感觉到了苏染的时间不多了。
一种无声的焦虑在慢慢的扩散。终于有一天,宸玲来到南蛮秘境,找到了钟万毒。
从莲空城处无法等到大夫,再到帝国的大夫拒绝救治武者,再到东海城云慈谷的人救不了娘亲的病,这一路让宸玲经历了很多次希望之后再失望。但她始终不曾放弃过希望。因为眼前这个人是世间最厉害的大夫,天下第一医,她想着,母亲怎么都该得救了吧。
可是也许人真的无法改变天意。
钟万毒答应救治,却在诊断后就告知,已经无法救治。钟万毒的话语是什么,宸玲已经听不清楚了,在看到钟万毒摇头之后,她的世界仿佛瞬间沙化,然后慢慢的分解。
苏染的病早已蔓延全身,早已病人膏肓,事实上,苏染能活到现在,在钟万毒看来便是一个奇迹。她仿佛骗过了自己的身体,让一个早该死去的身体强撑着走到了南蛮秘境找到了自己。
钟万毒让小女孩准备后事,他能做的,或许也只有让苏染多活几天。钟万毒也很遗憾,小女孩悲恸的哭声让他一个见惯了生死的人也不由得有些悲凉。可时间太晚了,来不及了。任何病症如果拖到某个程度之后,即便是再厉害的大夫,也无法救治。这与医术医德无关,这是命。
宸玲没有在南蛮秘境待太久,但苏染却永远的留在了南蛮秘境。
那是确诊之后的第四天,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控制,苏染躺在倚月岩草庐里的床上,平视着倚月岩窗外的天空。
母女二人就这么静坐着,享受着生命里最后的时光,等待着一个生命的结束。
“玲儿,娘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只是赶路的途中一直想着要留些力气,但现在好像没必要了。”苏染笑着,尽管苍白憔悴,却依旧能看到当年的风采,是一个如此美丽的生命。
宸玲认真的点头。
“玲儿,你是娘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将来一定会成为江湖最厉害的剑客,但你要锄强扶弱,不能恃强凌弱,你可以做一方的霸主,但一定不能做危害武林的祸首。”
宸玲点头。
“以前你的外婆跟我说,这个世间,剑客绝情,绝对不要嫁给剑客,但是玲儿,娘这一辈子不后悔,你要答应娘,不要憎恨你爹。没有等来他,是娘亲福薄,但如果能回来,他一定也很想回家看你的。”苏染感觉到一阵疲倦,声音低了下来。
宸玲握着苏染的手,有些凉,她依旧点头,眼泪轻弹。
“这世间没有绝情的剑客,将来玲儿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去喜欢便是,因为人生也许很短暂,说不得哪天,就会忽然结束,只是那个人一定要很在意你,能在你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宸玲还不懂男女之情,但这句话她却记得很清楚。她敬爱自己的娘亲,但却绝对不要做娘亲这样的女人。她不要做一个活在苦等里的人。
“江湖很险恶,虽然娘亲平日里教你要相信别人,但将来玲儿你行走江湖,一定要记得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
宸玲说不出话,只有不停的点头,她害怕一说话就哭出声,可是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掉。
苏染的眼前已经模糊起来。
“这世间有太多的人,形形色色,每个人……都有着好与坏的一面,玲儿,是非善恶,你要有自己的判断。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要远离,你一定要……看清楚。”
气息渐渐的不稳。苏染停了一会儿,有些累,但又继续说道:
“还有,玲儿……不要憎恨这个世界,人呐,不会一直那么倒霉的,只要好好地活着就一定会等来好的事情,苦尽甘来的人生才会……有意义……”
“对了……你爹呀,是个糊涂蛋,他只是不知道……玲儿你有着这么好的……武学天分,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亲自教导你的……玲儿,不要恨你爹,也不要恨他的传人……”
苏染咳嗽起来。
“咳咳……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娘亲不能陪你了,但是他们在……也是一样的……”
宸玲摇头,泪流满面。她听出来了,无数个夜晚里无数个白天里她都害怕着这一刻,害怕自己一不经意间,娘亲就死去。但这一路都熬了过来,她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担心着死神的逼近。但现在,她感觉到那个时刻真的要来了。
苏染已经看不到东西了,她竭力让自己笑的自然一些,想要让留给自己孩子的最后一眼显得美好一些。
“真的……真的……好舍不得我的玲儿啊,娘亲真的……好爱你,真希望能看到你……长大……”
“真希望能看到你……名扬……天下……”
戛然而止。那个时刻终于到来。宸玲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某个世界在一刻,彻底的破碎。
她自始至终未开口说话,是害怕自己的哭泣打扰了这个氛围,是害怕自己抢走娘亲最后的时间。但从钟万毒说出病情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她一直在准备着。却还是被这一刻的悲伤侵袭的遍体鳞伤。
她自责的哭泣,痛苦的咆哮着,稚气的哭音里带着无尽的凄厉与恨意。
漫长路途中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在苏染死去的那一刻,终于瓦解。那些积累在这一年奔波中的委屈与悲伤也终于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
为什么死的人是自己的娘亲?
什么万般道法天下第一?什么盖世英雄?妻子病重的一刻你又在哪里?既然救得了江湖救得了苍生为何救不了自己的女人?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宸玲的识海深处里如一股怒潮。这些事情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再一次经历,却还是那么痛彻心扉。
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矛盾的,这一段回忆勾起了宸玲对苏染的无尽思念,也勾起了宸玲对宸沙的怨恨。但这一刻,她又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面孔,那是一张温柔的脸庞,那个人是宸沙的徒弟,本该是自己憎恶的另一个人,可明明见过也就几次,虽然始终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却因为这个人,连带着的,对宸沙的恨意都淡了些。
如果说苏染的救赎是宸玲。那么宸回,该是宸沙的救赎。
后来的日子,其实依旧不怎么好。宸玲感激钟万毒,尽管钟万毒并未救下苏染,但宸玲知道事在人为,他已经尽力。
离开钟万毒后宸玲返往南沙城,某个雨天里,是在南沙城外的大泽处,她被极为稀有的墨狐给咬了一口,命在旦夕间,这个时候被魔宗的长老所救,也在那时候,刘长老骇然的发现宸玲倒下的时候,雨势缓了几分,他以为这是个巧合,但他终究救了宸玲。
再后来,她得知原来宸玲真的通晓降雨之术。一个针对秦州城的阴谋由此诞生。
江湖险恶,行走江湖要记得人心险恶,放人之心不可无。苏染对宸玲说过的话,宸玲始终记得,只是一个孩童,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总是不会有太多的戒心。她也因此,酿成大错。
过后的事情,便是漫长而枯燥的十年苦修。
……
宸玲走入了意识的深处,却不想,那片漆黑星空的尽头,尽是属于她自己的一生。
她只听过一个说法,人会在将死的一刻,在某个扭曲的时空里,明明是很短暂的时间,却仿佛将整个人生再经历了一遭。
她的一生坎坷,也造就了这名女子的强大,但当年南蛮秘境的遗憾,依旧让悲痛万分。宸玲能感觉到快撑不住了,身体在极速的衰竭,她必须得回去了,不然将永远也回不去。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许昊天教的人已经赶来了,也许白北冥和唐闲正在奋力抵挡,也许下一刻,昊天的怒火就将穿过他们的防线击向自己。
自己该是快死了,宸玲这么想着。
她任由那股力量将她牵扯回去。
而在之前的一刻里,昊天掌教与昊天大祭司已经到来。一切如宸玲所预料的一般,这是一个绝境。
唐闲八叶境界面对刘伽的九叶巅峰境界,白北冥于身后护住宸玲,昊天掌教一眼便断定宸玲进入了某种忘我状态,不足为虑,只要解决掉两名魔宗长老,宸玲将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事实上,宸玲的修为早已空空如也,昊天掌教甚至有些惊骇,宸玲是以怎样的意志在强行施展雨罚之术。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日秦州城将毁于一旦,魔宗亦如是。
白北冥说道:“小唐,我知道你对傀儡视作真实的生命,傀儡一旦残毁,便坚决不再用傀儡,是为对死者的尊重,但如今魔宗上下危在旦夕,老头子虽然不该指手画脚,但恳请你放下成见,让你的傀儡物尽其用。”
唐闲没有过多犹豫便点了点头。与顾三秋的战斗让他明白了自己傀儡的弱点,事实上,让残破的傀儡变成兵器,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一种更强的战斗方式,但是他的偏执让他从来不肯这样做,其实直到现在他依旧不肯。
可是他敬重他身后的那名女子,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宗主是在经历着怎样的苦楚才能在内力枯竭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雨罚之术。这样的决意让他一个大男人自愧不如,他所能做的,便是放下自己所有的偏执,将一个魂锁级别的偃师真正的强大展现出来,用以保护宸玲。
刘伽是看不上唐闲的,即便唐闲与白北冥联手,刘伽自持九叶巅峰的境界绝无可能失败。但当他的昊天掌力将唐闲的傀儡击碎的时刻,昊天圣炎将傀儡点燃的一刻,他赫然发现,那具残碎的傀儡碎裂成许多块之后,仿佛更难对付,如一道道暗器一样向自己飘来,原本一具傀儡只能从一个地方袭来,但如今却能从多出袭来。
刘伽冷哼一声,讥讽道:“魔宗长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宗主死定了!当年她施展雨罚之术,乃是魔宗十长老连同麾下势力源源不绝的运送内劲给她,如今那些人多在两年前被她杀死,现在她一个人承受雨罚之术,终于也将因此付出代价,不得不说,这真是报应啊,哈哈哈哈……”
唐闲回头,瞳孔骤缩,他挡得住刘伽已是使出浑身解数,又如何挡住实力更强大昊天掌教?
就在这一刻,他看见白色的火焰凝聚在昊天掌教手中,他想派出一具傀儡阻止,却发现根本来不及。
而同一时间,宸玲睁开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了力气,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她能感觉到一股毁灭的气息冲向了自己,这座城市大火已经扑灭的差不多了,但如果不剿灭昊天教,一切就还会再次发生,可她已经没有了力气。
全身上下,身体的每一寸力气都已经用尽,七情诀的反噬也已经开始。这位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武者,面临着最虚弱也最危险的一刻。
她从来未曾有过这么柔弱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却是没想到死于这样的情境,或者这样也不错,起码算是还了秦州城的债了。她这么想着。
天坑城的时候,她记得某人说,活着就会等来好的事情。然后她看到了属于那个人的奇迹,她不想输给那给人,今天,她也做到了奇迹,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惊叹着她的强大意志。只是,似乎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仔细想想,好像自己这一生,就没有什么好的事情。
最敬重的父亲,丢下了自己与娘亲。最后一个关于他的消息却是从他徒弟里得知他死了。最疼爱的娘亲,也因为病痛而死去。
后来的人生里,虽然也算风光,但那枯燥孤独的十年,是怎么熬过去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更像前者,更像是在诠释那句不可避免的死亡到来前,生不如死的活着。
可终究,她想活下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死亡的火焰越来越近,这么多年她很少流泪,南蛮秘境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流干了眼泪,但后来在客栈里,她又流了一次眼泪。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怕死的。
真想,活下去呐。
刘伽肆意的笑声,昊天净炎剧烈的温度,如同最深最暗的山洞里吹来一阵风,没有带来任何生机,却惊起一群群嗜血的蝙蝠。
时间仿佛瞬间慢了下来,她的部分意识还停留在回忆里,脑海里不断地回想着苏染的话。
“这世间没有绝情的剑客,将来玲儿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去喜欢便是,因为人生也许很短暂,说不得哪天,就会忽然结束,只是那个人一定要很在意你,能在你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在你身边……”
自己不想做娘亲那样的人,但似乎,自己也没有资格说比娘亲过得更好。起码娘亲至死不悔的爱着一个人。
宸玲了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留下。坦然的接受了自己命运。
但忽然间,她睁开了眼睛。
在生死决断之间她听到了一声剑鸣,睁开眼睛的刹那间,她看见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那个人的面容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那把漆黑的剑宛如君临天下一般霸道的弹开了昊天净炎。
她不知道为何本该在西域的人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否意味着弘城的战事已经结束?她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因为将死之时再见到这个人时,宸玲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最终她将那个念头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人是你……”
这句话说完之后,宸玲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内心瞬间涌出的一丝安全感仿佛一把钥匙,那些被她锁住的疲倦瞬间倾巢而出。宸玲昏睡过去。
从天而降的不止大雨,还有英雄。
昊天掌教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杀出一个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同为九叶巅峰境界的强横让他不得不重视眼前的对手。
白北冥也没想到宸回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以为今天将是魔宗覆灭之日,但宸回的出现让事情开始逆转,他本是江湖前辈,却无比感激的对宸回说道:“宸少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宸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大雨慢慢的停歇,大火却并未全部扑灭,但已经可以控制,焚城的举动让宸回无比的愤怒。但更让他愤怒的昊天掌教对宸玲下了杀手。
宸回对白北冥说道:“白前辈,您与玲救过我多次,也该我救你们一次。”
宸回持剑而立,神色冷漠到极点,他转向了昊天掌教,平静的话音里只有绝对的杀意:
“你将是我要杀死的第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