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阳学院的日子对于公输琉璃来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年。
    尽管也曾有过光，却最终，只是衬托了黑暗与绝望。
    这几年里，她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还是不懂事的女孩。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可以一直做到不懂事，是被怎样的一种宠溺。
    她是被沈小猎养大的。
    那年朝堂之外，龙将项武跪了一夜，最终只保住了沈家后人的命，因为天下皆知的事情便是沈潮崖乃天下第一忠义大将，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必然是先皇最信任的人，他只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但公输家叛逆之罪已经坐实，罪当诛九族。于是公输琉璃还在襁褓中时，便成了沈家人。
    成了沈小猎的妹妹，唯有放弃公输家的身份，才能活命。这是沈小猎出的注意。在知道项武无法保住公输琉璃的命时，沈小猎当年才六岁，便对项武献了第一条计策。
    知道公输琉璃且还活着的人里，如今也只有项武沈小猎。
    沈小猎那日的样子项武无法忘记。
    他看着沈小猎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抱着怀中的女婴说道：“她将来的命，过得会很不好。但只要我在，至少就要让她过得比我好。”
    那双眸子里哪里还有一个孩童该有的稚气。只是浑浊，如同一团迷雾。
    而后来的七年里，养育着公输琉璃的，也是沈小猎。大将军项武征战在外。只是托给了管事老徐照顾这对兄妹。
    尽管老徐对沈小猎还算不错，可终究，沈小猎的身份是罪将之子。沈小猎的得到的资源很有限。
    早两年，他就无时无刻不背着公输琉璃。
    私底下的时候，他总是对还在牙牙学语的公输琉璃说道：“琉璃，你要记着，你叫公输琉璃，世人都希望你忘了这个姓氏，甚至你本就未曾记得过，但你要记着，你叫公输琉璃！”
    他每年里，每个月，每一天，都会在独处的时候，对着公输琉璃说这句话。
    慢慢的，小女婴渐渐长大，知道叫哥哥了，也知道睁着大眼睛点头回应哥哥的话。
    记忆是从三岁便开始了，她记得沈小猎会像下人一样砍柴，扫地，做着各种杂活。起先老徐是不让的，沈小猎却执意要做这些，最终，老徐同意了，而没多久，人们也开始习惯了，仿佛沈小猎便是一个下人，但公输琉璃记得，沈小猎说了一句话。
    “琉璃，要记着，我们要用高傲的心去活着，然后做尽那些敌人们觉得低贱的事情。这样我们才能活命，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公输琉璃那个时候是不懂这些的，她只是记着，哥哥很少说话，但是说过的话，一定要记下来。在她眼里，哥哥永远是最聪明最强大的。
    因为这些年，人们都会因为那块遮住她半张脸的青铜面具疏远她，她曾经也想摘掉那块面具，但却被沈小猎制止了。
    那块面具看似青铜却并非青铜，它仿佛能随着公输琉璃一起成长。
    公输琉璃记得哥哥说过：“琉璃，那是一把钥匙，你不能摘下它，全世界的人盼着你弄丢这把钥匙，但你不能弄丢！”
    三岁那年，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她只明白一件事情，只要哥哥喜欢就好。于是那块青铜面具，她最终没有摘下来。
    哪怕数年后，她已经找到了公输家密库的位置，这块面具已经履行了它的义务。她也还是没有摘下来。
    它就如同一块只属于公输琉璃的胭脂。
    一年来，人们开始渐渐的将这个昔日的龙将之子当做是一个真正的下人杂役。
    他会跟着马工们去马房刷马，会去膳房帮忙洗菜，会去砍柴，将军府的人们都不讨厌这个孩子，甚至很喜欢他，这样的喜欢，却也只是对待同样属于下人的那种喜欢。
    沈小猎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帮助。
    只有公输琉璃知道沈小猎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到了夜晚，他便会教自己识字，他总是用很风趣与略带讽刺的口吻讽刺着古代典故里的一些人与事。而那个时候的哥哥，仿佛天下最聪明最博学的先生。
    她记得很清楚，她最早学会的字不是彼此的名字，而是一个忍字。
    沈小猎对着四岁的公输琉璃说：
    “我们要忍，忍到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已经废了，我们才会有机会。“
    公输琉璃点头，她不知道哥哥和自己的身份，那一年，她还没有开始背负着什么，但她只有这一个亲人，未来的公输琉璃是一个叛逆冷血的公输琉璃，只在面对沈小猎的时候，却总是另一番样子。
    五岁那年，公输琉璃开始看一些简单的机关设计图，是帝国人的机关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件可以比哥哥还厉害的地方。
    原本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哥哥，却在机关术上不如自己。
    她只是不知道，她的血脉和她在机关术上的绝世天份是当世任何人也比不了的。
    这一年，据说铁黎国对帝国的攻击非常凶猛，因为铁黎国研制出了一种强大的攻城弩炮。
    这一年，公输琉璃记得，哥哥让自己试着用木头做一些小的模型，比如可以将一颗小石头推射的很远的玩具。
    她觉得很有趣，很快便开始沉迷其中，她怎么想着，沈小猎就帮着怎么做，二人一个想，一个做。
    只是短短数日，公输琉璃就设计好并且制作完成，最终的结果让哥哥惊掉了眼珠，她很开心，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厉害。随后，沈小猎则要来了设计的图纸和其中一架模型，托老徐安排人送去前线。
    那天，她跟在哥哥后面，却见哥哥跪在管事老徐的面前说道：
    “老管家，您是项叔叔在家中的心腹，今日之事，还请您一定保密。”
    老徐激动地搀扶着沈小猎起来，公输琉璃看着这一切，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但老徐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未来能对自家主人带来的帮助，也明白了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孩子，已经不是龙将之子，而是叛将之子。宰相之子言醒的聪慧也是出了名，但言醒可以做到锋芒毕露，这个孩子却不行。
    因为所有人都希望，沈家已经彻底完了，如果这个时候，沈家出现一个天才……
    老徐原本以为也是这般，沈家的这个孩子已经自甘堕落。
    可今日，他听到这个请求，看到了这个复杂的微型弩车，他才恍然大悟。
    六岁的时候，家中传来捷报，霜川以北三百里，秦军大胜铁黎军。
    而那个时候，公输琉璃做出了越来越多的模型。但做出来后当天，就被哥哥拆毁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不让自己留着这些东西。但她没有生气，因为她记得哥哥的眼神，仿佛比自己还心痛。
    “琉璃，你要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拿到了公输家的那把伞，你才能保护你自己，那个时候，谁也不能破坏你做的东西。”
    公输琉璃还很小，可是他忽然懂了这一切的用意。
    她开始明白为何哥哥会先教自己一个忍字。
    她偶尔随着哥哥一起逛街，会听到说书人讲一些武林往事。讲到一个叫莲空城的地方，讲到一个叫公输无构的人。
    她睁着大眼睛，呆在原地，心里觉得空空的，有一种说不清的哀愁与难过。
    七岁的时候，哥哥被老徐安排去了白阳书院。
    只是去了两个月，每天回来，都能看到哥哥受伤。脸上，胳膊上，甚至腹部，腿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执意要去白阳书院。
    老徐知道这个孩子虽然只有七岁，但也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娃。于是，在沈小猎来到书院后的第二个月，公输琉璃也来到了书院。
    书院的日子，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无非不过是读书识字。
    只是课堂上，公输琉璃发现，先生教的这些东西，哥哥早就教过自己，而且教的比先生好多了。
    但她看着哥哥，却发现哥哥好像很认真的在听，却一脸不懂的样子。
    她又哪里知道，沈小猎此刻的心已经乱了。
    为什么琉璃会来？
    为什么琉璃会来？
    他一向冷静的大脑因为关心则乱，脑子里一直闪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当教书先生宣布休息的时候，他已经看到王成羽走了过来，带着一堆官宦子弟。
    ”哟，沈小猎，这个小女娃是谁啊。”
    沈小猎紧张的抬起头，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我我……我妹妹……”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样的废物，居然还有个妹妹，这脸莫不是被烧过还是被虫咬过？居然要用这么个丑面具遮住。”王成羽笑起来，他身后那群官宦子弟便也开始笑起来。
    公输琉璃只觉得有些不对，眼前的哥哥，哪里还有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样子。
    “黄毛丫头，我给你个选择，来了这间书院，要么就听我的话，乖乖的跟我一起欺负你这个窝囊废哥哥，这样的话，你在这间书院就会好过一点，不然的话，就会跟你的窝囊废哥哥一样，被我们欺负！”
    公输琉璃很生气，说道：“我哥哥，才不是窝囊废！”
    “啧啧啧，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弟兄们，给我教训这对兄妹。”
    下一刻，公输琉璃就被一个比他年长五岁的孩子一脚踢在了肚子上。她从来没有被人打过，她只感觉到一片晕眩和疼痛。
    她还是个小女孩，有些吃力的慢慢爬起来。
    她不懂，这里不是书院吗，不是哥哥说过的读书识字的地方吗？
    她愤怒的看着王成羽。
    王成羽看着这样的眼神，更加窝火，于是让更多人开始殴打一个七岁的女孩。
    沈小猎没有帮忙，他只是内心一直念着一句话。
    不要哭，不要哭，琉璃你千万不要哭。
    公输琉璃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哥哥回家都会受伤了。原本看见沈小猎受了伤，她会比沈小猎还难过的哭泣。
    但轮到自己的时候，她没有哭。
    她只是死死的盯着王成羽，哪怕头被按在地上，眼睛也要盯着王成羽。
    她有一种预感，将来还会过很久这样的日子。
    王成羽被盯得心里发毛。忽然下令停手了。
    至始至终，公输琉璃都没有哭。
    “这窝囊废的妹妹倒是听有骨气，没意思，得了，招呼窝囊废去。”
    公输琉璃看见一群人开始殴打自己的哥哥，一直不曾哭的她，终于忍不住的流泪。
    而看见了这一幕的王成羽开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是欺负你这个窝囊废有意思。”
    沈小猎一直在哭，一直在求饶，原本俊秀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淤青。他哭的撕心裂肺，哭的声嘶力竭。
    这样的反应，才是王成羽一行人想看到的。
    公输琉璃不明白，为何哥哥会这么软弱。
    她很心疼哥哥。
    放学的时候，她一个小女孩搀扶着比自己大六岁的沈小猎回家。
    “明天你不要来书院了。”沈小猎的声音有些冷。
    “哥哥……你为什么不还手！”公输琉璃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因为这种殴打而哭的那么难看。
    那么的……窝囊。
    “明天，不准，来书院了！”沈小猎的语气更加坚定。
    也许是今天的这一幕，让哥哥的形象开始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崩塌，公输琉璃摇了摇头，倔着说道：“哥哥，我要跟你一起！我要保护你！我不能让你被欺负！”
    沈小猎忽然顿住了。
    他仔细想着各种可能性，然后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公输琉璃换一家普通书院。
    但是公输琉璃见过了今日的事情，哪里还能再让沈小猎一个人离开？
    多年后的公输琉璃回想起那日沈小猎对自己说的话，心中涌出极大的悔恨。
    “琉璃，长大了呢，知道要保护哥哥了，哥哥很开心，可是琉璃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和很多计策的展开，都需要尝尽苦难。我不想你也，受那样的苦。”
    公输琉璃当年不懂那句话。
    她执意的要留在沈小猎身边，要与他一同去白阳书院。
    如果那个时候，选择听哥哥的话该多好，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想着。
    如果听哥哥的话，不去书院，不倔着性子，就不会遇到明朗，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只是人生，哪里有如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