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债务人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债权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对债务人进行重整或者破产清算的申请。按规定，法院受理破产申请后，债务人财产不足以清偿所有破产费用和共益债务的，先行清偿破产费用；债务人财产不足以清偿所有破产费用或共益债务的，按照比例清偿。”
    萧杰的手机屏幕前出现的正是这条法律。
    他的脑中思索着胡氏科技的两种债务偿还方案。
    一是胡氏科技以现金方式向供应商支付欠款金额的40%，剩余60%待债务人破产清算后，由法院分配；
    二是胡氏科技以现金方式向供应商支付欠款金额的60%，剩余40%供应商放弃追偿，不再向债务人主张任何权益。
    这两个方案的前提是：胡氏科技在支付员工工资、水电、税费、破产费用后仍有剩余资产。
    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意味着胡氏科技即将破产。
    思考这类方案对萧杰而言是一种煎熬，就如同父母正在选择自己的孩子应该以哪种方式死去一样。
    胡氏科技是有价值的，至少曾经是有价值的，而价值投资便是萧杰所遵循的唯一投资理念。
    胡氏科技的创始人胡屹，曾创办了生鲜家园这样得百家连锁超市，社区生鲜到家的市场需求可以直撑一个千亿市值的公司，只要将平台生态建立好，把内外部资源彻底打通，胡氏科技的社区团购完全能够做成遍及中国1000座市县级城市的业务，前途无可限量。
    但在如今这个创业公司卷创业公司，资本卷资本的时代，一个好创意、一个好团队与一家好公司都会因为竞争过于激烈而被歪曲甚至走向死亡。
    某项业务一旦被认为有利可图，什么人都想来尝试一下，不管这些人本身专不专业，是否真正擅长该项业务，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地去成立公司加入竞争，随着公司一起入场的还有鱼龙混杂的各类资本。
    有些资本很理性，知道钱应该投给最专业与最适合的人；
    但有些资本往往非常野蛮，它们最擅长的就是抢风口与蹭概念，为了分掉一小块蛋糕不惜成为一颗令人作呕的老鼠屎。
    于是短时间内，大众视野中出现的社区团购公司让人眼花缭乱，其中很多暴露的问题不胜枚举，比如团长忠诚度低、生鲜同质化、蔬菜缺斤少两、生鲜货损严重、恶意压低进货成本以及平台极度依赖“烧钱补贴”等。
    “虚假销售”、“付款后货不到”、“货不对板”以及“找不到团长”等词汇更是成为了社区团购的投诉高频词。
    本是一个赚钱的商业模式，硬是被市场上这些像恶狼一样的资本玩得臭名昭著。
    此类资本在萧杰眼里与一些篮球俱乐部没区别，这些俱乐部经常给一些球打得不是特别好又经常喜欢恶意犯规的运动员发工资。
    艾媒咨询预计，到2022年中国社区团购市场规模有望达到千亿级别。
    但目前的胡氏科技在萧杰眼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潜力了，一个原本挣钱、低价进高价出的模式已经胡屹玩砸了，或者说，是胡屹在不按规则出牌的畸形竞争体制下，被迫玩砸了。
    “胡总，您在线下仓储冷链方面投入的太多，导致收入平不了成本。”萧杰对胡屹说，此时他二人都坐在萧杰的车上。
    胡屹身经百战，即便被上百家供应商追着讨债，他的思维还是清晰的。
    “这个阶段确实就是烧钱的，如果前期冷链做不好，再这行就没有突出优势，市场扩张必须快，不计成本的快，如果不快，我们就会被其他竞争对手给打败，现在的关键就是……”
    “关键是钱，对么胡总？”萧杰的目光很深邃。
    “对！”胡屹语气有些激动。
    “企业发展肯定都需要钱。”萧杰示意胡屹稍安勿躁，“您的共享仓、平台中心仓、服务站以及团长门店等层级都需要资金，这点我清楚，但咱们不能把付款方式改成预付，您应该知道预付的被动性，现在的问题就出在预付上，我们先买断供应商的货品，自己再负责剩下的物流，如果货物当天卖不出去，基本就只能折价出售甚至得因为过期处理，毕竟咱们做的是生鲜。”
    “所以我才需要加大冷链投入，降低产品损耗！”胡屹振振有词。
    “我明白，但是预付模式对于咱们的业务是有弊端的。”
    “可预付我们可以拿到价格更低的货，原来就因为这样我们才迅速扩大了供应商范围，口碑才能建立起来，公司才能做到行业前三，他们后期给我宽限，也是因为我前期预付做得好，公司口碑在那里，现在是别人家低价倾销，扰乱市场秩序，说白了现在生鲜市场根本没谁有定价权，这就注定了咱们短期内肯定赚不了钱。”
    “嗯，不正当竞争。”萧杰说。
    “对！所以萧总您要帮我！帮我撑过这段时间！”
    “胡总，问题的关键是不正当竞争很有可能不仅短期不会消失，长期也不会消失，而咱们拿到货以后没办法及时卖掉导致货损严重，这才是影响公司造血能力的关键问题。”
    胡屹听后叹了口气，“萧总您的意思我明白，您其实还是担心现金流，谈到现金流又会跟预付扯上边儿，预付确实让我们承担了风险，但如果我们不先给钱，在供应商那儿几乎拿不到低价货，没有低价的货，成本还是下不去，这样即便生鲜卖掉了也是亏的，卖越多亏越多。”
    胡屹所言不假，此题无解。
    萧杰又何尝不知道社区团购这项业务现阶段已经被玩成了一个死循环，面对这类问题靠市场自我调节是没用的，必须依仗政府监管。
    政府监管迟早会来，但如果监管真的来了，对于像胡氏科技这样已经无法扭转业务模式的，缺乏造血能力的，资金链没有资本输血就会断裂的企业而言，不会是雪中送炭，只会是雪上加霜。
    社区团购赛道如今已是一个天价烧钱的资本游戏，这个游戏按萧杰目前的判断，不是几亿十几亿就可以继续玩下去的，搞不好得再投几十亿，这样的价格对于胡氏科技仅剩的那点儿价值而言，太贵了。
    最终，胡屹下了萧杰的车，背影飘摇。
    萧杰心情沉重异常，虽然他是金权投资集团青阳分公司的总裁，但整个公司毕竟不是他开的，依照胡氏科技目前的情况，他萧杰没有任何理由说服金权投委会其他人对其继续投资。
    如果不计后果地继续砸钱，就如同给一个癌症病人加大化疗剂量，或许可以延长生命，但这个人身体机能恢复到健康水平的希望非常渺茫。
    萧杰脑中不自觉就想到了这个比喻，但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的比喻不太贴切。
    一个人身患绝症，需要救，马上救，不管是用药还是手术，能救就行，能这么想的人是医生以及病人家属，不是资本家。
    萧杰不是医生，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是资本家，他只是一个帮着一堆有钱人管理着数额巨大的财产，通过他萧杰的专业知识与洞察力，将这些财产投资于有潜力的公司，在帮助公司成长的同时获得丰厚的回报。
    如果一家公司失去了这种潜力，或者在某种大背景下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潜力，萧杰只能忍痛撤场，因为他所用来投资的钱也并不属于他自己。
    在萧杰内心的持久挣扎与自我安慰下，他的车不知不觉又停在了白鹤书屋。
    白鹤书屋隶属于白鹤股份有限公司，而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好巧不巧又是胡屹。
    萧杰当初愿意投资胡氏科技，不仅是看上了社区团购，更是看中了胡屹这个人。
    此人旗下资产极其庞大，业务众多，白鹤股份与胡氏科技都只是胡屹直接持股的数十家公司的其中两家。
    胡屹当初最打动萧杰的，大概就是作为一名已经很成功的企业家，他还想抓住时代前进的风口，全力以赴地创业、创业、再创业，即便最后输了，虽然狼狈，但不负此生。
    能要投资人的钱，就自然先不考虑从自己的腰包里出，这是胡屹两次来找萧杰的原因。
    而萧杰也猜到了胡屹内心的算盘，玩这么大的赌局，他一定不会牺牲旗下其他业务的收入填社区团购这个无底洞的，故从萧杰拒绝胡屹的那一刻起，胡氏科技便只有宣告破产。
    但白鹤书屋，萧杰却希望它可以一直开下去。
    走进店里，萧杰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长裙的长发女人，今天女人的裙子是斯文端庄的裸粉色。
    萧杰没有走过去打招呼，而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并给自己点了一份外卖。
    大概是因为晚上没吃东西，他胃空得难受，当萧杰最后终于从门外领回了自己的外卖，便看到长发女人已经在饮品站前的卡座上坐着，正准备打开一个饭盒。
    那饭盒是粉色的，盖子上的雾气告诉萧杰女人刚用微波炉加热过。
    自不必说，这是自己做的便当。
    便当里是卤蛋、香煎鳕鱼和炒黄瓜，非常简单，当女人拿起筷子正准备吃时，突然听到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从她头顶穿来，“你好，我可以用这份外卖换你的盒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