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正统间,北京忠勇前卫百户杨安以病死,其妻岳氏美色,有一校尉欲犯之,不从。因诬岳氏与婿邱永通,欲谋杀夫,与邻妇郝氏召术士沈荣,书符焚汤中,饮之,以致夫死。上其事于官,岳氏、郝氏并邱永、沈荣皆被逮系狱。刑部都察院覆审,皆如初拟,转送大理寺。时,左少卿薛瑄掌寺事,以岳氏前后狱辞不同,屡驳之。都御史王文以尝官大理,意颇弗怿;评事张援宣德年间事例,狱有疑不决者,取旨定夺,瑄等具奏以闻。有旨:着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员,体访得实来说。御史潘洪据岳氏四邻及医人供词,系百户杨安泻痢经半年死,其召术士沈荣,因家不宁,身日操练,令妻岳氏偕邻妇郝氏请至,并无谋害等情。覆奏,得旨:既是冤枉,都饶了罢。原问官好生不用心,罚俸三月。刑部奏系都察院四川道问,御史罚俸亦如刑部,遂奏连锦衣卫,上悉皆宥之。锦衣卫指挥马顺自惭,召旗校等鞭之,校尉衔潘御史,遂讦御史潘洪奏事诈不以实,洪发充大同威远卫军。岳氏狱事,着多官午门外问,岳氏等四人不胜拷讯,即皆诬服。次日,薛瑄、张与右少卿顾惟敬、贺祖嗣、寺副费敬、周观等皆被拷问,王文命鞭,瑄乃奏术士沈荣原系苏州府常熟县人,而顾惟敬、寺丞仰瞻、周观、张等皆苏州人,显有情弊。上命锦衣卫隔别打问,时仰瞻捕蝗淮上,周寺副被马顺窘辱,不得已辞遂连瞻。瞻提解回,亦自诬服。刑部定罪,岳氏、邱永凌迟处死,郝氏、沈荣绞罪,薛瑄秋后处决,仰瞻军与潘洪同卫,顾惟敬以下咸降官三级。未几,薛瑄以谳狱官奏称其冤,发原籍为民。景泰初,复起为南京大理丞,转北京少卿。英宗复位,进官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王文之诛,瑄传旨也。瑄入阁四月,即恳致仕。
景泰间,广宁伯刘安守大同,郭登为参将,时英宗在北廷。一日敌骑拥之至大同城下,安与登计,登曰:“敌人之来,情未可测,不若拒之。”安不从,乃缒城而下,谒见英宗,言也先别无志,但欲多得财货耳。安返检库藏及民间,得金帛巨万,明日下城,悉以劳也。先复密奏英宗,欲开辕门诱敌骑入,因而夺驾。英宗曰:“敌人狡狯不可当,此计一泄,祸必及我矣。”计遂寝。也先得金帛,复拥驾去。安即日具奏,朝廷似有怒意,取安回南京,而以登代之。后英宗复辟,登祸几至不测。时徐有贞当国,与登有文字之好,为力争上前,获免,然登亦自是解兵权矣。安遂召还北京。上一日罢朝,御文华殿,宣安室,首言大同事,慰劳再三,凡昔所费悉倍赐之,而安之宠遇日隆矣。未几,兵部尚书陈汝言以赃败事连登,遂充肃州军。上崩,登乃复旧爵。
天顺初,英宗以徐有贞有复辟功,进爵武功伯,独任机密,极蒙眷爱。有贞为人颇隘,为石亨等所忌。会监察御史杨瑄巡抚河南,回奏宦官曹吉祥与亨强占民田等事,上欲穷治瑄,有贞固争之。已而御史张鹏复奏亨,亨疑有贞之为,乃阴结吉祥,密言于上。御史奏事不实,皆有贞使之。上命锦衣卫鞫问谁所使令,瑄等对引都御史耿九畴。鞫问官承上旨,两御史不胜拷讯,辞遂连有贞,有贞与九畴皆降官,而有贞为广西参政,瑄等皆发充军。然亨必欲害有贞,乃潜使人进匿名本,上览之,大怒。命追有贞,至京,下锦衣狱,几有不测之命。适承天门灾,遂安置金齿为民。及曹、石事败,上感悟,一日问吕原等徐有贞安在?原言现为民金齿,不胜困悴,望陛下哀怜之,令本州为民。上由是特召有贞,使还田里。后上欲复用之,两为李贤所沮,最后阁下缺人,出自上裁,令中书科写敕取徐有贞来,用敕未下,而上崩矣。有贞家居四年,纯皇帝即位,诏复其章服,闲居八年,以疾终,年六十有六。
汤胤绩为锦衣指挥,时徐武功,李文达当国,权宠赫然,胤绩图大用,乃绘二公像县之书室,晨夕执礼甚恭。或以言于徐公,公怪之,且曰:“胤绩乃狂生,大用必偾事。”未几,李公荐为参将守边。一日,敌骑有牧马城下者,胤绩轻勒兵赴之,已而敌骑大至,胤绩兵寡,仍无援者,脑中流矢而死。以是服徐公之知人也。
正统丁卯,刘草窗先生买舟上京,途次晚泊,其子宗序登岸散步,见人家畜一牛而五足,其一足生于颔,蹄反向上,宗序言于先生,先生勿信,往视之,果然。先生曰:“牛土属,而蹄则尤贱者,今反居上,得非有小人之变乎?”后二年,王振致北狩之祸。
俞司寇父仲良,素宽厚长者,尝一日自外归,见有偷儿方窃其家堂前锡灯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已与锡工新之也。”后竟复买,终不令家人知之。又尝一日宴客,客有贫者,饮毕,袖其银杯,其妻屏后见之,呼仲良入,告以故,令检之,仲良笑曰:“酒器夜来吾已废其一,汝何视之误耶?”
俞公士悦,由进士历官至太子太保兼刑部尚书,贵显无比。一日有相士至门,公适微服,相士见之,不以公为贵人。既退,人谓之曰:“子善相,犹不识俞尚书耶?”其人弗信,翼日往,熟视公,见其颔,大声曰:“贵在是矣。”人皆笑其妄,公独以为然。盖公初生一月颔患疳,脱去颔骨,母夫人甚忧之,一夕,梦神人谓曰:“儿后大贵,吾为易其颔骨耳。”此与周益公易须,杨诚斋易脑骨事甚类也。
陆参政孟昭,行人豁达大度,尝有同门友某人者,家贫无依,行乞于市。公致仕归,一日送客出门,适其人立门侧求乞,守门者叱之,公曰:“勿叱也。”引入中庭,命与之食。公熟视良久,入语夫人曰:“吾视丐者,绝似吾少时友某人,岂即其人耶?”遂令人问之,丐者具道姓名,乃真其人也。公即出,持其手曰:“子何一贫至此乎?相见晚矣。”即延之坐,与共夜饭,饭毕,具浴,亟命家人取衣一袭,与之易服,留止十余日。其人感谢辞去,公亲送之,至一小室,诸其人入,曰:“吾已为子置此,但安居可也。”室中器用,靡一不备,又遗米十石,白银十两,曰:“聊为生植之资,毋浪费也。”其人感刻入骨。
参政吴公惠,正统间为行人,与舒给事使占城,海中遥见青山一抹。时风浪大作,顷之忽至其下,盖琅琊山也。其山棱利如剑峰,下白骨无数,鬼神出没烟雾中,舒给事分必死,恸哭,公颜色自若,作文祭神投洋中,风息得过。公有诗云:“巨浪摧山掀别岛,黑波涵月撼危樯。”则其险可知矣。
陈都宪有戒、俞司寇仕朝,同为郡学生,而居亦相迩。尝偕往学中,时天尚未明,学前有小民早起,闻隶卒前呵之声,以为贵人节至。启门视之,寂无所见,惟见二公谈笑而来。其人心颇异之,后二公皆仕至极品。岂权福之人,虽鬼神亦预知畏而为之避耶?
城西陈生以煎银为业,尝有商人就生家煎银,生以假银易之,商年少,勿之悟也。既而持归,其父知之,怒,其商人无以自明,既经死。未几,其母以子故,悲愤而死。父曰:“妻子既亡,吾何独生?”于是亦就经焉。后陈生在家,忽白日震雷一声,出陈于户,首与四体皆已斫去,其家悉被雷火所焚,延及百余家。
郡人李茂,少失怙恃,叔伯顺抚之成人,茂笃于孝敬。一日伯顺病将死,药不能疗,茂操刀入室,剖心肉如小指大,用香灰封其疮,乃以心肉和猪首煮之,进于伯顺,伯顺食之甘美,疾遂愈,茂亦无恙。
滁州刘侍郎清,少为州学生,书过目成诵,嗜酒赋诗,尤好滑稽。尝丁祭毕,诸生争取祭物,刘公略不之顾,戏作弹文,揭明伦堂壁,曰:“天将晚,祭礼了。只听得,雨廊下,闹炒炒。争胙肉的你精吾肥,争馒头的你大我小。颜回德行人,见了微微笑。子路好勇者,见了心焦燥。夫子渭然叹曰:我也曾在陈绝粮,不曾见这饿莩。”既而醉卧忘之,明旦,御史下学,见壁上字,召诸生责之,独奇刘公,不责也。后刘公官京师三品,与大臣上疏言事,左迁四川参政,乃作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台阁诸公尽左迁。独有风流老参政,满船箫鼓下西川。”其风致可想也。
景泰甲戌会试,商阁老为考试官,取中门人九人,有潜榜字于礼部门者云:“天下解元俱下第,翰林高弟尽登科。”时毗陵胡忠安公为大宗伯,知之,遂付一笑。又轩公儿为刑部尚书,俭甚,每部中午食,止豆腐干一块,尝有为诗一律,置于公之座上。其一联云:“终日公堂飧豆腐,长宵私室倒金尊。”公见之曰:“此必诸司官所为,然无如之何也?”
三山游击宇文固尝仕宁王府教授,王雅重之,然性刚介少容,竟坐事落职。流寓荆州,日惟卖文为生,求之者甚众,每有所作,辄援笔立就,未尝就草,自巡抚大臣以下皆礼貌之。武昌府检校尹君文与之交,为予言,固年百十余,岁头不童,齿不豁,步履轻健如飞,壮者或不逮云。
四明儒士胡宏任之,精卜筮之术,尤善测字,尝一日途行,有二举子将赴乡试,以识胡,拉而问之。胡曰:“二君一有阻,一中选。”皆以为不然,后一人果以父丧不得入试,一人果以是年领荐。或问之,丧父者问时,适有人汲水而过,水与立,泣字也,吾是以知有哭泣之戚。次人问时,偶人立其旁,立旁有人,位字也,吾是以知其必中。
真六者,京师人瞽目,善说评话,而家甚贫。其邻某翁,尝往来河南,瞽告以贫故,欲与偕往,翁诺之。一夕与真出西化门外,以一驴共乘,戒之勿言,耳畔惟闻风声。久之,闻鸡号,翁呼真下驴,则河南某府也。真以河南去京师若干里,非一夕可达,心大骇,然以翁戒,终不敢言。居半月,为人说评话,获布五十疋,大喜过望,翁乃买驴自乘,命真乘驴尾之。复一夕而归,真以翁多术,心生艳慕,抵家,曳翁衣曰:“翁必教我,否则吾将闻之官。”翁曰:“此缩地法也,汝不可学。”不得已,以卜筮授之,真大精其术。后有瞽人马六者,亦京师人,师事真六,人问其术者日满户外,言无不验。天顺间,有强盗数人,校尉捕之不能得,乃问于马,马曰:“汝急往山东某地酒肆中,同饮者即群盗也。”校尉驰往,如其言获盗,尽缚之。盗惊问曰:“吾辈实盗,然已改行,将为商,何知之神若是?愿言之,死无悔也。”校尉曰:“吾实不知,卜者马六教我耳。”群盗大衔之,中一人命其家于夜半持刃行刺,马六床上闻叩门声,亟呼家人曰:“有人来杀吾。”言未毕,其人破门而入,刺杀之。
王驴儿,济宁人,少瞽双目,为人推磨,每午买烧酒二樽,留其一以为夜需。一夕,壶忽罄,心疑酒家欺己,质之不服。中夜扃闭伺焉,闻壶有声,起抚壶,无有矣。遂遍室摸得一狐,沉醉,以破帽笼其首,系之。五鼓,狐醒,呼王求释,王不可,乃曰:“汝与吾有缘,合以推命相授,亟释我,不汝欺也。”释之,遂成一人,与王谈命,数月,穷其妙,由是以其术名天下,人叩之者,日满户外。景泰中,吾乡徐武功有贞,以都御史治水张秋,时王尚书亦以都御史督淮上漕运,二公一日微服过王生,令其推命,王生闻二公声,知非常人,遂起延入内坐,各问生年月日,曰:“贵人也。”徐公绐之曰:“吾两人为商,何贵之有?”曰:“公等皆显官,系金带,切弗隐也。”徐公大惊,复绐曰:“吾扬州太守。”王公曰:“吾湖广参议。”曰:“非也。其都宪乎?”皆不应,曰:“二公官至尚书,但徐公之爵较王公尤高。惜乎不久,王公能急流勇退耳。”后王公入兵部,不三年即乞致仕,徐公天顺初亦升尚书,至武功伯,未逾年罢,皆如王生之言。
王昌大者,义兴山中人也,身长七尺,膂力绝人。家故农,以服田为业,自负其力,不畜牛,每东作方兴,则解衣往田间,躬背犁以耕,耕或近田塍,塍为之动。遇休耕,力无所用,时时作战斗状,必连拔数树而后已。他日行之野,见有持枪逐虎者,昌呼谓曰:“枪干坚乎?”取屈之,应手而断。笑曰:“枪如是乎?虎乌能毙哉?”拔道旁竹,剡其末,未及竟而虎至,虎张颐,将向昌,昌即以竹贯其喉,更持虎两足投林薄中,则已僵矣。义兴山有巨蛇,长数丈,素为人害。昌一日出樵,见草间蝇营营然,心疑其蛇,披草视之,果巨蛇也,即提其尾,向空掷之,蛇堕地而死。又尝转运于京道,值水军,闻昌之多力也。然以其田夫,共肆诟侮,昌怒,举所载舟樯木拉之,仆水者几百人。众骇曰:“彼农固若是耶?”及抵京,同漕者咸以驴驼米输之,昌独囊米悬长木,负之以行。囊多至二十余,步无窘侧,虽素称有力人者,亦皆以为莫及也。
无锡教谕金廷辉,四明人也。成化癸卯,大比,为江西考官,夜阅卷,倦甚,忽坐睡,梦有草角书生揖于前曰:“人非尧舜,安能每事尽善?愿赐荐拔。”金觉而心异之,偶阅一卷,文理颇优,疑似之间,明夜,复梦书生来谒,其言如初。金意决,遂取是卷,揭晓拆之,乃费状元子充。时子充年十岁,正在草角,语其梦,盖不知也。
松江上海县地名十字庙,有农家延僧诵经,幡于门。时暑天,人有负牛皮过之,渴甚,置牛皮幡下,入野店,洁白酒饮,忽阴云四合,一霹雳击碎幡竿,牛皮飞去,不知所向。农家草屋上但见竹钉万计,皆长二、三寸,滑润可爱,不可晓也。
北京安化门有古窑,成化间,一贫人偶宿其中,夜深月明如昼,有二人携手过言,明日当会顺承门外,吕先生亦来会,贫人窃听之,疑其仙也。明旦,亟往其处,见一人执扇,有出尘之态,即曳其裾,再拜曰:“子吕洞宾也,愿有以教我。”其人大惊,且行且却,迤逦至天池坛前,曰:“汝执吾扇,吾欲溺。”指秽中虫谓曰:“汝食之。”贫人方蹙额不肯,人与秽物忽皆不见,惟手中扇存焉。
侍郎孔公韶文言,向为广西按察司回,舣舟江滨,登岸,其邻舟有占城人,将进虎京师,延公过舟,虎置圈中,毛色炳然。有一人能驯虎,开圈门,以拳直入虎口,虎捧之,拳出,略无所伤。后复戏其足,作退缩状,夷人言虎甚惜蹄爪故也。又呼其名而问饥否?语言莫辨,虎为长吼,若求食然。公大惊而退。又言宰南康之都昌时,其地多虎,县有隶卒,身长七尺,素称多力,尝晚回,遇虎于道,其人仓惶上树,树不甚高大,虎怒啮之,几倒,人知不可免,遇虎饮泉,即跃下,与虎抱持,良久而绝无人来,乃言于虎曰:“吾与汝气力已尽,若不见害,可长叫三声。吾即释汝,否则俱死此树下耳。”言毕,虎果悲号者三,其人随手纵之,低首掉尾而去。
陆仪吉言乃父景福知宁波府日,天久不雨,闻郡之金井山有金钱者,能致云雨,遂往祷焉。山去城约五六十里,金钱在山之第四潭,景福焚香致敬,置一小瓮潭侧,见有物蜿蜒而入,即携之以归,置城隍中,果大雨沾足。景福喜甚,欲亲送其还,而禅于远,乃命仪吉与郡学袁先生者偕行,二人舟中觞酌。既醉,袁先生者善谐谑,金线屡为袁所侮,仪吉亦乘醉启瓮,取芦出金线视之,其身细如灯心而黄色,然已僵矣。仪吉笑曰:“龙果若是乎?”几欲以手断之,竟惧其龙而止。及抵山,闻瓮中有声,视之则已能动,不复僵矣。遂携之上山,将至潭,见黑云四起,潭中之鱼皆跳跃,似有迎意,金线出瓮,渐大如臂,已而雷雨交作,天昏黑,咫尺莫辨,皆相顾大惊,匍匐而下。登舟,雷雨益甚,舟几覆,二人罔知所措,皆再拜谢罪,舟始克济。
济宁人王士能,年百二十三岁,朝廷闻其老,尝召见之,赐宝镪以归。成化丙午,余友礼部杨君循吉以使事过其州,微服访之,见士能衣白袷衣坐木床上,年可四五十人。杨君问其所以致寿,士能曰:“无他术也。但平生不食肉,不畜妻妾,不识数,不争气耳。”又问其日食几何?曰:“食一饼及少菜而已。”
北京刘老者,曾往湖广岳州,其地往往有杀人者,谓之采生。遇每年闰月,人五六成群,以长竹竿挑小筐篮,竿上有钩,用以钩人。凡逢人,采只不采双,虽亲识遇之,亦不能免。僧或妇人尤善,彼地人谓妇人和尚利市十倍于男子也。有老人教刘,凡宿时以足践泥垢,履其家门限上,视之,须臾垢去者,其家必行此术。盖鬼为之扫除,急行勿宿,又其人采生时,或反被有力所缚,每人出银五十两,谓之买命钱。尝有一僧野行,被采生者六人,悉以竿钩其衣,僧知不免,佯谓众曰:“吾死固不可逃,但禅衣新受人赐,不欲灭其德,脱下就死何如?”众从之,僧素有力,甫脱衣,即疾挥禅杖,击倒六人,悉缚之。六人者求救,共出银三百两,僧遂释之,持其银去。
肇庆人言其乡善捕虎者,尝夜持药箭,隐深山草莽中,聚山木燃之,有虎与熊偕来,熊身兼三虎,时天寒,见燃薪,皆附之,其人潜以箭中熊喉,熊以掌拔箭,对虎似有怒意,虎伏地,旋痛甚,即以所燃木击虎,虎毙,熊亦继之,其人并得二物以归。
宿州民徐某者,尝过其州一山,见鹊跳踯草间,近之已不能飞,疑为蛇伤,取视之,有小蛇蟠草间,其臂不觉被啮。徐知有毒,即以所佩刀剜去臂肉如钱,急归,以药裹之,得无恙。无几时,复往山中,见剜去肉大如升,心颇怪之,刺以物,感毒气,回家即死。
金齿山中多猿,人家畜牛屡为猿所害,每牧时,必众守之。盖猿见牛即跨其背,以掌入牛谷道,尽取肠胃以出,牛痛甚奔,猿坐自若,竟不肯下,牛虽有力,无如何也。
蓟州一僧寺,每年七月十三日有僧坐化,观者如堵,布施财物,不可胜数。适御史刘清按其地,闻之,亦往观焉。僧死,坐龛中,御史有疑,命左右撼之不动,细视之,其身钉于榻上,由是僧皆服罪。盖寺中每养丐者肥美,遇是日,用计死之,以规利耳。
南濠张晓初以授徒为业,老而无子,尝有举子挈家将赴南雍,舟泊晓初河下。晓初延之登岸,胥会间,其人询知晓初无子,乃以己女绐为女奴,卖于晓初为妾,以供路费。晓初怜其贫,以白金五两内焉。入夜,问其女,则云实举子所生。晓初惊曰:“吾士人而取衣冠女为妾,以供路费,吾不忍也。”明早急遣还举子,而不索其银,举子愧谢而去。逾年,晓初生子,广东佥宪习是也,人以为阴德所致。
相城有丐者王姓,尝操小舟往来乞食,每得酒肉,遇佳者,别贮一竹筒中,归以奉母,母饮食,必起为歌舞,欲其心之悦而后已。时陈先生继主沈氏馆,目击其事,叹曰:“王某,真孝子也。”
吾乡沈征士希,明正统初遇僧宏慈济者,陕西人,年九十余,言在元居李思齐幕下,思齐死,乃削发为僧,书无不读。尝为征士,讲《周礼》与《易》,能前知未来事,尢精于星命,是沙涤先生再传,尽以其书授征士,且曰:“今之推命者,动称子平,盖祖宋末徐颜升,非徐子平也。”子平名居易,五代人,与麻衣陈搏同隐华山,盖异人也。沙涤之法较子平为胜,征士亦精其术,然秘其书,不肯轻与人推。
兵部侍郎李公ナ,居吴城之东,公自为郡学生至归老于家,每出,必于城外上马,逮回,望城门即步,未尝一日易也。大理寺丞仰公瞻,少亦为郡学生。时夏建中先生为训导,后公每经其门,必为下马,人识之,旦暮皆然。观此二事,亦可见前辈谦德。
四月十五日,相传为吕纯阳诞日,吴中福济观,每年遇是日设大会,游人往来,箫鼓不绝。观主老道士为余言,是日必晴,虽阴霾亦必开霁。余十数年来验之果然。陆放翁笔记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余客蜀数年,屡赴此席,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放翁是说,正与此类相似,皆非偶然者,不可晓也。
望信桥织工赵某产子,三足二阴,一足在左腹下,其一阴生于左股左胁上,复有块如杯,裸一昼夜不死,人来观者众,遂压杀之。
李都御史实四川合江人,其乡有土地祠,李微时,经祠前,见塑像起立,心窃怪之。归以语母,欲碎其像,母止之。神忽托梦祠旁人云:“李秀才过,吾敬之,起立,彼不知,乃欲碎我。微其母,吾不免矣。”李后复过其祠,戏书像背云:“此人无礼,合送丰都。”人复梦神泣告曰:“李秀才今将送我丰都,烦急求救于其母。”乡人往告,母怒,李遂涤之,后果至大显。
郡人沈氏兄弟二人,其兄尝一日倚屋柱,有所思,忽雷碎其柱,半身为雷火所焚,视之甚黑,但闻空中若有人云:“误矣,视其家则已如故,身亦绝无痛楚。”其弟读书楼上,一日震雷碎其柱,其藏书木匣以铁缘四角,尽熔为汁,铜锁与匣中数钱亦熔,而匣与书俱无恙,不可晓也。
石湖农民有管某者,其妻通于人,谋所以杀之,未果。一日与其母绐他事,载管于河,醉之酒,推堕水中。时水浅,管救于渔人,获免,抵家,勿悟妻之谋也。妻见夫归,大惊,天晚,遂诱其浴,复携沸汤,欲因而灌之,汤未前,忽闻雷霆一声,其妻已击死矣。
阊门人陆某,尝夜梦皂衣者四人至其家,再拜乞命。明旦,忽有人持四鳖来馈,陆笑曰:“昨宵之梦,其殆汝耶?然吾必欲食汝,不能释也。”竟烹食之。不二日,疽发于背,诸药莫疗而死。
成化末,内官阿丑年少机敏,善作教坊杂剧,宪宗每令献技以为戏。时汪直势方赫赫,丑欲倾之,装一醉人,仆卧于地,或呵之曰:某官至。醉人不起。又曰:皇帝驾至。卧亦如故。后云:汪直至矣。醉人仓惶惊起。或问之曰:汝不畏驾至而畏汪直,何也?曰:当今之世,吾知有汪直而已,他不知也。上悟,待直顿衰。保国公朱永治居第,私役军士颇众,丑一日装两人于上前,一人诵诗曰:“六千兵散楚歌声。”一人击之曰:“何为误八千为六千。”一人答曰:“二千在保国公家造房。”上疑之勿信,密令人视之,果然。保国惧,即日撤工。
三原王公为都御史时,巡抚南畿,尝一日至吴,有市井无赖乘其醉而骂公于道。公见之,略无怒色,但从容言曰:“此人醉矣。”命吏卒遣之。若王可谓有辅相之量者矣。
沈石田先生尝与陈起东会饮于吴太史家,时贺解元恩、陈进士策在座,先生不善饮,酒至辄辞。起东云:“吾有一对,君能对之,吾当代君饮。”先生曰:“然。”起东云:“恩作解元,礼合贺其荣也。”先生应声曰:“策为进士,职当陈嘉谟焉。”合座无不击节。
右都御史王越尝出入太监汪直门下,又尝从汪出征北边,官骤升至威宁伯。一日忽作诗曰:“归去来兮归去来,千金难买钓鱼台。也知世事只如此,试问古人安在哉?白发有情怜我老,黄花无主为谁开?平生报国心如火,一夜西风化作灰。”未几汪败,越以附汪故竟削爵为安陆州民,亦诗谶欤?僧起宗为予言,绍兴某寺有老僧,年七十余,云五十年前曾手录此诗,起宗近见其稿,始知非王所作,盖好事者嫁之耳。
慈溪张御史,字仲明,都御史楷之子。成化间,知江西铅山县,县有寡妇,止一子,为虎所食,讼于张,张与之期五日来。乃斋戒作文,祭城隍神,大概言神不能御灾捍患,而纵虎食人,五日内必驱虎伏辜,否则毁其庙而更置之。后五日,天未明,梦有人告曰:“虎至矣,虎至矣。”张惊起佩箭升堂,急令启门,忽二虎至,俯伏庭下,若有神人守之者。张曰:“吾良民之子,而汝食之,法当抵死。”二虎有不伤人退,一虎起,绕伏虎一匝,低尾而出,其一不动,张素善射,拔所佩箭,三发三中其首,虎犹不死,命隶卒乱鞭杀之,召妇人归其虎。甫到官,凡淫祠悉为破毁,独乡落一祠,民秘之获存。后张以公事经其地,夜忽梦神告曰:愿公恕我,无毁我祠。翼日,询于乡民,急毁之,神忽降于邻县之民某曰:“吾被张知县毁祠,张公阳官,且正人,吾不敢近,愿借片地,暂栖吾身。张公去,祠可复也。汝不从吾,五日内必祸及民。”初不信,不三日,果烦懑吐逆,神仍降,皆罗拜许之,遂为立祠,张不知也。又有道士善隐形术,寓某观中,淫人妇女,不可胜数,张一日擒至,重鞭之,殊无所苦。顷之,并其形不见,张绐以他出,竟驰观中,缚之而归,裸其身,用印于背,然后鞭之,随声称冤,竟死杖下。
西番长耳僧法奴居中国三十年,善汉人语,丁酉岁游吴,止礼拜寺,为予言,其生弥西里国在天方国西,五年可达,中国去其国一年之程。有藏国把国者,地广千里,人长五丈,其声闻一二里,日饭尽米一石,然胆怯,闻金鼓或炮声必疾走,其小儿亦丈余也。长耳僧宗回回教,游行海上,凡数十国。其在中国,足迹遍天下,约其年,几百岁,每日惟食饭一盂,鸡鹅羊肉亦皆食之,或数日不食,亦不饥也。后渡钱塘江观窑器,溺死。
松江有老医张公寿者,神其术,然不肯轻售。其乡尝有一妇,怀孕将育,一日误跌,遂闷绝,延公寿治之。公寿取头上针,使开妇胸,当心针之,随产一子。公寿命视手,果有针穴。盖此妇被跌,为子手捧其心,故闷绝耳,后此子竟曲一指。
嘉定县八都有农家产一女,左股有肉块甚薄,三日块破,出一女,大如鼍,眉发手足悉具,出时尚活,未几,与此女同死。
湖广刘长史梁,少年在学,景泰壬申,其兄一夕梦神人告之曰:明年秋,汝弟中举,名在百十二,候费宏中状元,汝弟才得进士。旦语长史,皆以为湖广解额九十人,梦必无应。明年开科,长史果中一百十二名,时年才十七。后屡试下第,颇忆梦中之言,不就教职。成化丁未,始第进士,榜首果费宏也,亦异哉!
河南都司有王指挥者,妾生一子,后继室生子,病不离体。一日召女巫治之,巫云:所居屋有厌镇。发之,果得木人,王疑庶子所为。时庶子居城外庄屋,王命两家人缚之回,祸至不测,家人劝子弗行,子以父命不可违,迁延至晚,至则城门已闭。是日适有刘宪副者,亦因病召此巫,巫亦诡言如王氏,发屋复得木人,巫云此必门子所为。刘曰:门子无怨无德,胡为厌我?命搜女巫,于其怀得小木人甚多,即杖杀之。王氏闻之亦悟,父子欢然如初。
扬州宝应县有周秀才者,年少时,其父与聘同县张御史女。张卒,女患颠疾,周氏欲罢婚,女家亦许之,周生独不肯,曰:“女之疾,吾之命也。且张公已没,人将不议吾家耶?”卒娶之,逾一年,生一子,女疾亦瘥。
无锡有金生者,尝有役事至湖广茶陵州,时暑天,经溪涧,浴之,忽阴中痛。及归,痛时作,每作觉其中有物,用力出之,其物类枣核,坚硬如铁,后每痛必出,不久竟死。又有周某者,蓄一黑犬,甚爱之,食必亲饲。后犬病瘛,周恐伤人,锁之屋柱。一日饲之,被啮其臂,周且痛且怒,乃烹食之,食已疾作,口出犬声,有物如蚯蚓状,从阴中出,痛不可忍,诸药莫疗而死。
沈万三之富,炉火所致。其子既戍边,犹用以自给,蓄牛马千计。无锡某御史尝按辽阳,友人知其事,劝取其方。御史至,即坐沈以强盗系之狱。沈求免,御史曰:能予我丹方者,贷尔罪。沈谢言无方,但先世所遗成药耳。因献数合得免。御史归,分友少许,友亦致富。
天顺成化间,吴有龚驮子者,与妻僦居,每三五日一出市薪米而归,归即闭门,不治生产,人不之疑也。龚后老死,邻人于其家得鼎盎之属,始知其有炉火术云。
有道者语先君云:不生不杀。先君遂不畜鸡豕。客至,市以供之。又云:人求道,须于功名上闹一闹,方心死。
朱晦翁有《乞汞帖》云:欲观造化之理,今藏湖之道场山。
朱晦翁居白鹿洞,与白玉蟾善,一日登山值雨,有田父举手指空,雨为之不濡。门人问曰:“何术也?”翁曰:“偶然耳。”他日,翁患膝创颇剧,玉蟾取水为洗之,随手而脱。翁惊再拜曰:“师何神哉?”玉蟾曰:“偶然耳。”翁大惭,然终不穷其术。翁为江西提刑,闻唐开府紫虚真人尚在某山中,使人持书乞为弟子,且曰:“能以道相授者,当来,不尔不敢见。”紫虚复云:“道不可传,朱某必不至。”门人请曰:“仙师尝云传道必择世间忠孝之士,元晦真儒,奈何拒之?”紫虚曰:“吾道贵诚,朱某不诚耳。”弟子请其故,曰:“朱某阴悦吾道而阳非之,是谓不诚,不可传也。”
张三丰有遗墨仆,少好道,走四方无所得。至正末某岁,遇陆龙先生于嵩山,授以真诀,遂而超悟。陆先生图南之高弟子也。
三丰去金陵,太祖欲见,不可得,命真人张宇初求之,宇初惧,诣武当山,拜表云:望都差将吏访于洞府名山。今其表见本山志。
今世祈子奉张仙,其状纱帽挟弹者,乃蜀主孟昶像也。初花蕊夫人得幸于昶,国仁入宋,艺祖亦宠之。夫人德故主,日悬其像室中。一日艺祖入见而问之,夫人仓卒对曰:“此张仙也,奉之宜子。”由是传播民间。
孝宗皇帝山陵毕,有五色云起于陵上,结成彩凤飞去。圣主返仙,不偶然也。
予在礼曹,当郊天之前一日,与同官露坐,忽五色云见于日下,氤氲鲜翠。予急索酒跪饮之,亦平生奇观也。
义门郑氏藏书最多,永乐初,进其什之四五,今内阁多有其本。徐天全所藏,盖多出此。予教徐之孙,尝见有义门印记。后其子售逸狼藉,予贫不能买也,至今惜之。
浙江人钱知县暘继室许氏,临平人,名璚姬,善于词翰,尝有绝句诗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人间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又有新月诗云:“三星明灿烂,一仰一钩金。似吾深闺里,春来夜夜心。”
江西袁御史道为太平知县,时县有老民,家深山中,以骡驼钱物,乘之出山,中途骡拗,不肯行,老人无以为计。适一人乘驴而至,谓老人曰:“汝何之?”曰:“县前耳。”其人绐以偕往,且曰:“汝老人,骡拗若是,我驴驯,暂以代之,何如?”老人谢焉。其人乘骡,鞭之疾行,老人追不能及,失其所在,悔恨欲绝,不得已,讼于袁。袁命以驴置厅事,后四日来。袁饿驴四日,老人至,问曰:“汝认骡去路乎?”曰:“知之。”遂命隶卒牵驴,与老人抵失骡所,纵驴任其所之,驴以饿甚,且熟识故道,疾奔至家,则骡正系于门,吏卒缚其人见袁,竟服罪焉。
文宗儒宰永嘉县日,有商人籴米,倩人担之,其人出商不意,从别道去,商踪迹不能得,讼于文。文受其讼,佯为不理,命姑退。未几,召仓官云:欲下仓视粮,命各乡里正集脚夫于仓。是日,文人命商人立于门仓,脚夫一一过目,果获其人,遂服辜。
本渎市民张玉,性甚孝,父虽老,好为人解纷。一日,为乡里圆融讼事,与玉议,欲得白金数两,赂公使,则事易平。玉初不欲翁往,恐拂其意,乃计所贸易有铤,即取其一,割白布尺许,裹以与翁,翁与众至邑前,丛饮酒家,欢呼大醉,失所携物,谓同行者曰:“我与儿议,彼不欲吾来,而吾强来,今物已失去,事亦无成,我何面目归见彼耶?”乃留宿邑西精舍。同行者归语玉,玉曰:“钱帛傥来之物,失之则已,何为不归?”复取所留锭,裹以尺布,与众人城,绐曰:“翁昨日之物,乃众相戏剧,藏挟而归,今复携来,勿惊恼也。”以铤视翁,翁以为然,遂与同归。若玉可谓善孝其亲者矣。
陆某,长洲农民也,尝染风疾,须眉尽脱,累药无效,自以为必死,遂辞其家,操小舟,携一孙自随,往来江湖间,丐食为活。尝晚泊酒家求酒,适有白衣老人,恻然悯之曰:“吾善治此疾。”即以针刺其两股,血流如注,命以河水沃之,须臾而止,复探囊中,以红药一丸如小指大,与之,曰:“服此,至夜半,当出大汗,可急入水浴之。”问其姓,曰姓钟。问其所居何地,曰黄村。某服其药,至夜半果然。时暑天,如其言入水浴之,浴毕,呼其孙曰:“吾疾去矣,吾疾去矣。”惊喜不胜。明日操舟还,人亦大惊讶,某具言其故,往其地谢之,则绝无所谓钟先生者,始知为钟离仙云。或言某尝救一投水妇人,亦阴德所致。
弘治六年夏,吴中大疫,常熟尤甚,小民多阖门死,无棺以敛,往往推堕水中。双凤李氏,一门死者凡十二人,所存惟妇女小儿,然亦皆病卧。同乡一匠与李氏翁善,一日忽李翁至门,言其家人疫死,欲棺十二口,每口之直酬米二石,兼浼倩壮夫数人,举尸入棺。翁去,匠家惟六棺,载之以往,入门寂无一人,再入中堂,见尸十二卧于地,而翁在焉。匠大惊,欲返棺,则心有疑,且念旧交,乃寻坏交于翁前,祝曰:兹来不知翁死,若许取米,仍载棺如数。言毕掷之,果如祝。匠者急回,造六棺,倩人一一敛之,遂载其米以归,后亦无他异。
双凤乡居民盛氏,家颇富,一日所藏钱尽飞入邻家,盛亲见之,然无以为计。
乡人朱某,居阊门之西,夏月,尝夜半启门就凉,见正北云际露一龙头,其大如屋,晴光灿然,旁立一披发人,朱大惊欲仆。须臾,云拥不见,朱疑披发者为真武神,以问于予。予曰:此司龙之神,非真武也。
弘治壬子六月,浙江定海县巨室某氏,一日忽血流沟中不止,渐至散漫,顷焉遍所居皆是。定海卫官与知县闻之,皆来聚观,不知何怪也?
白莲桥有渔人,网得一物,鳖头眼赤如火,鲇鱼尾,四足如鸭,状类小犬,鳞甲悉具,渔人以为怪,鞭数百不死,复放水中而去。
滁州魏生,尝夜乘马过近州山间,时已昏黑,见一物如金盘,相去甚迩。魏疑其为鬼,且进且却,既而渐近魏焉,不得已,以鞭击之,堕地,视之乃一萤也。
予尝遇一方士,自云尝游青城山,见供佛水碗,乃大桃核,可一升许,异而扣诸小僧,僧云:吾师采之山后。力士俟其归,求往,老僧怒其徒轻言,不得已易衣而往。初度岭三四里,抵危磴,扪壁而步,僧行如飞。至一桥,穷桥得广平石敞数亩,其下隐隐若闻鸡犬之音,崖侧偃卧一桃树,长数十丈,枝叶四布,花方盛开,香芬异人世,崖上有“桃都”二字,大如席,遒劲可爱。后数年再游,则其僧已亡,故道迷塞矣。
嘉兴焦通判,陕西人,其叔焦三素狠戾,生子病疹,祷于城隍,不效,击败神鼻。其妹为王妃,忽鼻痛不可忍,夜梦城隍诉焦三破鼻事。妃曰:吾兄无状,何不病之,而乃病我?神蹙额曰:此人凶恶,吾不敢犯。妃告于王,以十金改塑,乃差。谚所谓“鬼怕恶人”也。可发一笑。
鬼仙降笔,时有之,近在邹氏所见颇奇。主人请撰春联,时命改易不厌。既退,余语客曰:此灵鬼尔,然亦可谓罢软无为。明旦,仙至,遂书云:今日一字不易。予笑曰:当因吾言耶?月余在江阴某氏,忽降笔云:为我谢都少卿,如何考吾罢软无为?予为拊掌,尽醉中一言,鬼亦闻之。其为题清旷楼绝句云:四周山色绕阑干,六月清风入座寒。对此令人发佳句,襟期一片海天宽。亦可喜也。
正德中,予在礼曹,安南会试训导朴实坚,舟漂入广,遂入达阙下。予遣使事检其稿,得古抄《周易》,从而借观,中与华异者数十处,如“盛德大业至矣”,下无“哉”字”。“是兴人物,以前民用”,“是”下有“以”字,可备异闻也。具见《周易考异》。
吴优有为南戏于京师者,锦衣门达奏其以男装女,惑乱风俗。英宗亲逮问之,优具陈劝化风俗状,上命解缚,面令演之。一优前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云云。上大悦曰:此格言也,奈何罪之?遂籍群优于教坊,群优耻之。驾崩,遁归于吴。
陕西秦府有龟钮金印,重九斤六两,文曰秦王之宝,盖太祖特赐秦府,他王所无也。秦府又有径寸珠,一重七钱七分,一重八钱七分,名太岁弹成化末,取入内廷。
南昌铁柱宫,晋许真君镇蛟之所,铁柱在池水中,径尺余,水退可见。昔有人携灯其上,水腾沸,急灭灯乃已。盖真君与蛟立誓,铁柱开花释之,蛟见火,将谓柱开花也,池上至今不敢燃灯。宫有真君塑像,成化初,韩都宪雍总督两广军务,道经南昌,入宫,塑像忽堕地,韩公惊愕,许杀贼胜,为真君铸铜像。至广东获贼,像遂易焉。
南城罗侍郎,有异质,九岁,始能言,言即知书。十五岁始寐,十五以前未尝一瞑目。恒见一老妇纺纬其床侧,言既通,不复见,盖鬼媪也。又罗公为士子时,游乡校尊经阁,见梯边一狐皮,初亦不怪,行数步,返而取之,则已撤去,盖妖狐所脱也。
正德中,教坊庄贤素多赀,共父卒,求志墓于浙江一主事,不能撰,托一友为之,其间有云:君配某氏,有贤德,三女皆适名族。时人传以为笑。
张公元祯居翰林久,其门生之子又有出门下者,其人不敢称门生,而通状曰门孙。冢宰马公文升齿德并尊,乡人以书通者,不敢称乡尊,而曰乡祖,此亦可作对也。
钱山钱秀才兄应役粮长,县令点名,兄偶不在,遂易服以代。令怒,欲鞭之,钱以实告。令曰:汝既为秀才,吾有一对。秀才粮长,打粮长,不打秀才。钱即云,父母大人,敬大人,如敬父母。令笑而释之。
华亭之王巷有王姓者居焉。一日王出,有女方十余岁,偶于嫂室见一僧,长约二尺余,从床下出,牵其衣,女推之再四,得脱。惊告其嫂,嫂曰:“汝无惧,第先入,我潜门外,如僧出,当执之。”女如言而入,僧果出,搂女如故,女高叫曰:“和尚来了。”嫂进执之,真一小僧也,但不能语,似欲祈脱。有顷,则变一木块,辨之,乃纺车轮心耳。王归,怪而焚之,不灭。遂以刀碎之,视其中,隐隐有血,投之于水。后其家或不举火,则釜中悉皆灰泥,间亦有不洁污其中,如是月余乃息。
郡人王生自蜀回,言尝见一驴而五蹄,其一生腹下,此四蹄稍长。人束起之,则其行如飞,虽善马勿逮;解其束,则一步不能行。
南京一贵人家庆寿,命厨人于羊群中取母羊,将宰为享客之用。厨人置刀盆上,及羊取至,而失刀所在,颇怪之。乃尽逐羊寻之,唯一羔跪,不肯起,视其腹下,乃刀也,盖此羔即母羊之子,厨人感悟,遂弃其业。
有一道士善书符篆,人求之者,往往有验。肤庵施先生文扣之曰:“汝符何以能灵?”道士曰:“信手挥将去,知他灵不灵?”先生曰:“此名言也。大凡人之学术到纯熟处,己亦不知,方见其妙。”
成化丁未八月廿九日,常熟之李墓,人有掘地得古砖一块,乃唐顾府君墓志铭,其文曰:太和二年十一月八日,葬府君于黄屯旧茔,礼也。曾祖思绪,祖迪,父冀,府君讳良辉,字德光,府君即胄子也。性好幽居,邱园顺德,抑强伸弱,非公不缺一字死,年五十有六,兹年九月十五,遘疾,终于私第。有子四人,长顾秀,次(缺一字),次康,次芳,并哀号泣血,气竭而息。恐里巷移改,勒砖为铭。词曰:赳赳丈夫,雄雄气色。倏忽迁化,幽魂莫测。身没名在,叹之何极?
常熟一乡民,因岁歉,携其妻将往溧阳,依大家以居。附舟至宜兴,舟人欲图其妻,乃绐夫曰:“汝何必往溧阳,吾熟此处大家,与汝登岸,投可相依者,来取妻,讵不省跋涉?”夫然其言,令妇候舟中。与舟人行时,天色已暝,舟子负木桅随行,至松林,以桅击其夫,仆地,意其死矣,回舟谓妇曰:“而夫已为虎食,而今奈何?”妇人号哭。舟子曰:“而弗哭,我亦有家,与尔完聚足矣。”妇叫号不已,欲寻其尸,舟子仍负桅引妇同行,欲并杀之。行至一林莽间,有虎跃出,直趋舟子,妇奔走宿野寺,明日回舟,与舟中伴同至溧阳某家,言其故,主人不纳,妇复号哭。蓦有里正经其旁,偶问故,妇具言其事,里正曰:“适在县前见一男子,诉在某处被舟人谋杀,幸而不死,岂汝夫耶?”导妇至邑门,夫妇大哭,复归常熟。
朝鲜入贡,必遣六曹参判为正使,其官即中国之侍郎,别一人曰书传者,盖纠察参判之官。一或失礼,必归奏于王以罪之,位卑而权重,参判不敢慢也。
朝鲜设官,名与天朝殊,故以官通。安南则同名,故总称陪臣大头目而已。正德中,予在礼曹,正使刘德光,其翰林学士由状元及第来见,予语之曰:“德光在道,必有纪行之作,肯出示乎?”德光谦谢,明旦与副使御史阮秉和共作古风一篇,律诗三篇以呈,诗意大抵归美于予,语亦有可取者,今藏于家。
洪武中,乡试主考有儒士或致仕官,今惟两京翰林官主试,其他止聘校官而已。乡试有录,谓之小,录前必有序文。余见三十年前小录前后序凡三四篇者,今则惟前后二篇,同考官不得作也。又尝见永乐四年登科录,第二甲在前列者,亦得刊策,今策惟第一甲得刊。永乐十年,会试《中庸》一题,刊义二篇,今则题止一篇,唯论或二篇耳。往时乡试作减场,亦得中式。宣德十年,应天府乡试,吾乡祝参政颢以减场得高魁,今则凡减场者皆帖出矣。
释氏磬口向上,上者阳也,求人于阳之义。铃口向下,下者阴也,求人于阴之义。
僧入定,有至数十百日,欲其醒,不可呼撼,当以小磬向耳旁击之。既苏,又当以人乳滴口中,待其肠胃复通,然后复以汤粥,乃得不死。
张士诚初据姑苏,居承天寺佛殿,宋慧感夫人祠在其旁,每夜出,惊恐士卒,士卒不安,迁居府治。
慈溪杨名父子器,为诗敏捷,下笔数百言,不属草。一日,余与杨君谦同会,名父濡毫立成数律,君谦曰:“君之才敏捷,堪奉使外国,足以惊倒番人。”名父曰:“吾诗不行于中国,仅可以惊番人乎?”相顾一笑。
周文襄公在吴,有部民负黄帕,直入厅事,公异而问之,曰某孙潼也。楷书《千字文》一本,进呈朝廷,乞公引拔。公取观,为给驿传以行。及入,乃得旨云:孙潼书法粗俗,令再习小楷。潼失意而归,自后每为人作字,必题云:钦命再习小楷孙潼。又郡人吴英好作大字,往来徐武功之门,武功得罪,以党被逮,有司无以入其罪,坐流民,配之广西。后赦回,自署纸尾,曰钦调广西民人吴英。
上饶娄谅以道学为乡人所尊礼,桑民怿为太和训导,往谒。时谅方构室,其柱且合抱,民怿因笑曰:“颜氏陋巷,亦有是乎?”谅色不怡,坚定,民怿求观所为文,谅出一编,民怿览数篇,即还之曰:“吾始闻先生名甚重,今观先生之文,散漫无法,殆不满余望也。”谅佛然曰:“吾文何处无法?请明言之。”民怿抵掌笑曰:“先生过矣。诗文不佳,道问学之功已欠,吾犹意先生能尊德性也。今闻人毁己而怒,血气勃然,则所谓尊德性者又安在?”言讫趋出,谅为之气沮。
阳明王公为刑部主事,决囚南畿,有陈指挥者杀十八人,系狱,屡贿当道,十余岁不决。王公至,首命诛之,巡按御史又为立请,而王公竟不从。陈临刑呼曰:“死而有知,必不相舍。”公笑曰:“吾不杀汝,十八人之魂必当不舍吾,汝死何能为乎?”竟斩于市。市人无不啮指称快。陈之父死于阵,而其子又以御贼失机伏诛,三世受刑,亦异事也。
都公讳穆,字元敬,吴县人,弘治己未进士,官礼部郎中,加太仆少卿而归。好读书,至老不倦。里有娶妇者,夜大风雨灭烛,群然曰:“南濠都少卿家有读书灯在。”扣之,果得火。一时传为佳话。生平著作最富,如《西使记》、《金薤琳琅录》、《玉壶冰》、《听雨纪谈》诸书,邑志称其旧所刊行者二十种。近则《铁网珊瑚》,公七世孙肇斌刻于吴门。《寓意编》,平湖陆ピ氏刻入《奇晋丛书》,又皆次第梓行,脍炙人口。余向藏《谭纂》上下二卷,传抄日久,亥豕较多,因与蒋子春雨略为校订,以公同好。春雨云:“尚有南濠文跋,亦无刊本,容访诸藏书家,倘得补刻,岂非艺林一大快事耶?”卷首门人陆采,乃先生之婿,号天池山人,年十九,即撰《王仙客无双传奇》者,其编辑此书,亦残膏胜馥不忍弃置之意云尔。瓯山金忠淳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