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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珑决定离开这个家。虽然她留恋范武带给她的锦衣玉食华贵生活,但她毕竟还年轻,没有必要为一时的物质享受而将自己的精神禁锢在地狱的边缘里。
黄昏的时候,林珑舒适地躺在宽大的细瓷浴缸中,享受着片刻的自在惬意。她已经把属于她的值钱物件都收拾好了,只待洗去身上的汗水污渍后,就远远地离开这个家,鬼气森森的阴宅。
想到未来的自由、阳光生活,林珑不禁轻轻地哼起了歌。突然间,一阵轻微的开门声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所有的愉快心情全都扑灭。
小琳被阴郁往事漂白的小脸浮现在浴室门口,她的目光,如同被扯断线的风筝,飘飘忽忽,最终撞落在林珑无所遮蔽的躯体上,迸出的尖锐的疼。
“你怎么进来的?”林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但她却有一丝惶然,仿佛小琳茫然的目光中隐藏着淬着毒液的箭,随时都可能射穿自己的心脏。
小琳没有说话。但林珑却已经自己找到答案:她太兴奋了,以至于刚才洗澡时忘了关上浴室的门。
“小琳,你先出去。”林珑强自镇定着,“阿姨要穿一下衣服。”
小琳动也不动,只管拿眼直勾勾地看着林珑,仿佛她身上黏附着某种神秘的东西,能将人的目光牢牢吸住。
林珑被她盯得心头发毛。她猛然想起范武说过,容迎自杀的现场中,小琳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浴室的门口,将母亲痛苦挣扎的每一个细节都摄入眼中,不由地感觉有一股寒气自浴缸 底部冉冉升起——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容迎,那个将悲愤和屈辱化作手间的猛烈一割的女子,而小琳,正是那惨烈一幕的记录者。而今,她正缓缓地将这一幕在自己的瞳孔中重新播放,只是谁会是观众?林珑,亦仍是小琳?
林珑呼吸急促了起来。她拼命地让自己在内心深处摆脱自己与容迎同体,感同身受容迎当日里的痛楚的命运归属。她声嘶力竭地朝小琳喊道:“你出去,出去呀……”同时不顾身上没有半缕遮羞,挣扎着想自浴缸中起来。
浸满了沐浴泡沫的浴缸,如同青苔一般滑腻。急乱之下,林珑脚底一滑,整个人倒了下去,手臂狠狠地撞上了浴缸的外壁,手腕间未曾褪下的翡翠玉镯一声脆响,裂成碎片。林珑的身体沿着浴缸继续下滑,破裂的玉镯边缘穿透她的血管。干净的鲜血如同春天的种子听到春雨的召唤似的,迫不及待地自林珑吹弹即破的皮肤下喷薄而出,跃落在白色的沐浴泡沫中,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林珑心头大骇,拼力地想自浴缸中爬起。谁知越是挣扎,脚底下就越是打滑,而手腕间汩汩而出的鲜血,像一条浑身滑腻的蛇,缠绕住她的身体,渐渐地收紧。她的眼睛渐渐迷离、空白,身体静止在浴缸里,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水面上,宛若一朵盛开的黑色莲花。
秋日黄昏的残阳,有余辉倾泻在浴室的墙壁上,如四溅的鲜血一般。空气中有细微的尘埃在流动,承载着轻微的悲凉。
范武站在浴室门口,呆呆地望着漂浮在浴缸中的林珑,看那昔日嫣然如春花的容颜、香软如柳絮的胴体,全都化作了僵硬的、扭曲的姿势,以及被水泡得略微发白、发肿的狰狞,将所有旖旎的春情散去,缠绕上死亡的阴翳,于是心中所有的情感,全都被绝望的痛楚所填充满。
始终不曾离开浴室半步、目睹林珑死亡全过程的小琳仰起了头,朝范武绽放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说出了自她妈妈去世后的第一句话:“妈妈也是这样死的。”
看着小琳似是无邪的笑容,范武突然感到一股翻山倒海的恶心感猛烈地冲击着腹部,忍不住冲进浴室中,抱着马桶,猛烈地呕吐了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变故,会让一个年仅6岁的小孩,对死亡变得如此漠然,仿佛他人的痛苦挣扎,只是电视节目中的一个好玩片段,于是可以安静地,任其慢慢演绎完,临了,绽放出个笑容。
范武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月,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不许小琳的靠近——他将她送到乡下奶奶家,不许她再回来g市,甚至连警察的盘问,都无法将他干裂的嘴唇撬起一寸。他像一具干枯的木乃伊般地躺着,任岁月的流沙风干着自己的躯体,任时光的流水席卷去自己的生命力,
躺在冰冷空寂的病房里,范武时常会觉得全身发冷,不敢侧身——一向左侧,他看见容迎苍白僵硬的躯体整紧贴着他,枯瘦如铁的手举着长长的指甲,正朝他的脸剜去;向右侧,他看见林珑一身的湿漉漉,头发浮散,双目圆睁,空洞的瞳孔,将他的眼眸紧紧地攫摄住,死亡的气息,沿着凝固了的视线渗透了进去。夹在两个周身冒着寒气的溺亡人的中间,范武只能一动不动地仰卧着,目光久久地停落在天花板上。如此久了,天花板上就会幻化出小琳诡谲的笑容,仿佛在欣赏着一场黑色的死亡之剧,他空虚的胃开始翻滚了起来。
一个月后,范武回到了家,真正的家,原本属于他与妻子容迎、女儿小琳的家。空荡荡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笼住一室浑浊的空气,浮荡不起半点的甜蜜回忆。
防盗门缓缓地在身后关上,将有限的光明屏蔽在了外面。黑暗步步侵拢了上来,像条裹尸布一样将范武密密包裹了起来,而范武动也不动,任凭黑暗的恶魔在家中肆意妄为,仿佛在这片空间里,自己只是一个漠然的过客。
屋里的昏暗终于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路灯亮了起来,像一把雪亮的长剑,直刺黑暗。黑暗退缩到了安全的地方,比如窗帘后面的空室,比如范武的眼眸中。
范武的身形动了一下,将黑暗惊吓得一下子飘忽开。隐约的路灯光芒淡淡地将范武的身影描摹在苍白的地板上——那是之前浸泡满水的地毯被移开丢弃后遗留下的痕迹,或者说是,地毯的尸体被移开后的遗痕。
范武拖动着身体,像一个脚上坠着沉重镣铐的囚犯,一步一挪,朝浴室走去。
豪华的浴室里,却有着刻骨的寂寥,和寒冷。范武久久地看着浴缸,那上面仍残存着淡淡的血迹,扭曲着,狰狞着,像一个死亡的诅咒。
他受催眠般地伸出手去,拧开浴缸之上镀金的水龙头。尘封已久的水管里传出“噗噗”的空洞回声,接着是冒出一股掺杂着铁锈的污浊水柱,像极血液自血管里汩汩涌出的场景。水质终于渐渐清澈了起来,蔓延过浴缸的缸底,那些铁锈在水沫之中浮泛,在范武的眼珠中涂抹上一道又一道的血丝。
范武扩大的瞳孔中,映出两朵黑色的水莲花,在水面晃啊晃。黑色的下面,藏着看不见的容颜。但范武知道,她们分别是容迎和林珑。她们在水中相互咒骂,抡起仇恨,将水花砸得四溅,落到人的皮肤上,是火油般的烫,是刺骨的冰冷。
范武全身的毛孔在收缩中,眼前的景物却在放大,尤其是浴缸中的水,不断漫溢开,淹没他的脚面,浸到他的足胫,再到他的腰部。
范武的呼吸变得艰难与粗重了起来。他感觉身体漂浮了起来,被卷进了浴缸。那两朵盛放的黑莲花将他的四肢密密缠绕住,拉着他,顺着排水孔处所形成的漩涡一路下沉。范武闻到莲花掩埋在淤泥之中腐烂茎部的恶臭。那些强烈的气味像章鱼的触须一般,钻入他的肺中,身体里,将每一寸空间填满,包括肝、肾、心,最后是大脑。
范武用尽全力,自腹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却没有声响,只在水面形成了一串细小的泡泡,随即就破灭了,如同生命的曙光。
外面,一双纤弱的小手悄无声息地推开61的大门,随即一双亮晶晶的眼眸融入了屋子的黑暗中,并在卫生间门口停住。
第二天清晨,邻居发现61大门敞开,有汩汩的水不断地从卫生间处冒出,心中不妙,报了警。
警察很快过来,发现范武全身衣着整齐,端坐在浴缸之中,脑袋低垂——他就这样被溺毙了,淹死在不到半米高的浴缸之中。
警察自浴缸的排水口找到了一大团的长头发,正是这些头发,将排水口死死堵住,让浴缸中的水无法排出,只能四散蔓延。谁也不知道这些头发是从哪里来的,因为警察们都清楚地记得,上次调查容迎的死因时,曾将浴缸中的所有毛发等可疑之物提取走,带去化验,但也没有人想去深入调查这些头发的来龙去脉,只匆匆地作了个自杀的定论。
另外,警察在浴室门口的地板上提取到了一个脚印,细小的脚印,小琳的脚印。不过小琳却消失了。那一个眼睛之中笼罩着氤氲水汽和死亡阴影的六岁小女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她正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欣赏着一朵黑色水莲花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