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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溪,你喝点水。”
周清圆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你在生病吗?”
裴松溪坐在她对面,慢慢伸手握住了茶杯。以前她来这里,神情都很平淡。可这一次,她低烧还没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却很亮:“绵绵昨天回来了。”
周清圆愣住:“回来了,你跟她……”
裴松溪抿了下唇,搭在茶杯上的手指慢慢收紧了,清瘦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我给了她错误的引导。是我不对。”
绵绵对她,是孺慕,是敬重,是亲人之爱,却唯独不该是喜欢。
而且,昨晚的事,她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明明……明明在郁绵靠过来那一刻,她就已经醒了,可她装作未醒的样子,只是那么一瞬间的私心,下一秒……就感觉柔美温软如花瓣般的唇瓣落下来,落在她眼睫上。
那是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女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呼吸那么清甜,她的亲吻那么虔诚,真诚而滚烫,让她的心为她失控的疯狂跳动。
像是在风雪里走了整路的夜归人,在无尽寥落岑寂的雪原上,看到了一盏孤光。于是她贪恋着,也渴慕着,甚至想握着这一束微光,藏入怀里。
不必想,她都知道,肯定是那一刻的悸动,泄露了她的秘密。
周清圆听到她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凝视着她捏在杯沿上而近乎青白的指节,站起来把她手中的水杯夺走了:“你冷静一点,松溪。”
她好像还没见过裴松溪这么失控的样子。
似乎十几岁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理智淡漠,心计无匹。可是现在,她看着她陷入这么矛盾又感性的状态,着实是吃了一惊——那个叫郁绵的小姑娘,对她的影响和干扰原来有这么大。
裴松溪垂着眼眸,过了许久才开口:“我和她之间有太多问题。她太小了,因为我没有把握好我们的相处方式,让她分不清亲情、依恋、孺慕和……和喜欢。我……我不会再见她。”
她说着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
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姑娘,她是这么美好的年轻女孩,而她……她比她大十八岁,更不要说,她的心陷在十几岁的雨夜里走不出来。她这么失控的心理状态,她怎么能……
周清圆看出她深受困扰:“松溪,不要再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咎成你的错误,好吗?就像你母亲当年去世,那也是以为你父亲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来。你带她出来,也是因为她骗你,是她自己买的药和刀子,是别人做错的事情,不是你的错误,好吗?”
裴松溪不说话,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眼睛却越发的亮。
周清圆十分担忧的看着她,察觉到她现在似乎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尽可能的让语气柔和下来:“就像现在,你觉得郁绵还小,可是这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吗?我观察过你们的相处模式,我认为你待她没什么问题,对她温和包容,也很尊重。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像是被点燃的一根火柴,你永远不会知道,光什么时候会亮起来。”
裴松溪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被碰倒,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她的声音也是冷硬的:“不……不是的。我妈妈当年去世,就是我陪她去的药店和超市,绵绵这么痛苦,也是因为我……这根火柴是我点亮的。”
“松溪!”
裴松溪往回退了几步,好像渐渐找回了一点理智。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过了几秒才说:“我先走了……我先走了。”
郁绵一早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总感觉昨晚发生的那一切都是梦。
昨天夜里,她从裴松溪的房间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就颓然的坐下了。
裴姨说她不喜欢她。
一点也没有。
所以,她自以为曾经捕捉到的,点点滴滴的,似有若无的偏爱……可能都是她的幻觉。
她靠着门滑坐下来,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哭,只是一遍一遍的回想着裴松溪说的话。
她叫她出去,她说对不起,她说……没有喜欢。
郁绵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扶着门把手站起来,感觉腿又酸又麻,像有无数只蚂蚁爬过。过了好一会,她缓过来,挪着步子走到床边。
手机早就没电了,她给手机充电,开机。
收件箱里有铁路系统发来的信息,提醒她今天回永州的车次和时间……只剩几个小时了,她就要走了。
她站起来,决定去找裴松溪。
可是她去敲裴松溪的房间,门一推就开了,本来该安心养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被子铺的整整齐齐,床单牵的一丝褶皱也无,房间如她人一般的清冷干净。
楼上楼下找遍,郁绵都看见她。
她想了很久,给她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通。
但是很快,一条消息回了过来——她在墓园。
郁绵走到墓园外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小雨。
这一座墓园位置很偏,环境不错,非常僻静。当然每一块墓地的价格都相当惊人,有人开玩笑说,死人住的地方比活人住的地方还贵。
郁绵是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来还是去年国庆。今年新年的时候,她一个人窝在小小的酒店房间里,没能来祭拜周如云。
隔着远远的,她就看清墓碑前那道冷清纤瘦的身影,微微弯下腰,放下一束花。
她没想到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因为心情不好,却又无人可说,所以来到这里,在雨中没有撑伞,只为和她故去的亲人说话吗?
郁绵被这种岑寂寥落的感觉狠狠刺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很久,等情绪平复下来,才撑着伞走过去,低低的叫她:“……裴姨。”
裴松溪似是早就知道她来了,没有转身,只轻声问:“等很久了吗?”
郁绵摇摇头:“没有。”
天上小雨淅淅沥沥,落到她的伞面上,落到松软的土地里。
她还是上前一步,伞面覆盖住她的身体,终于留出一小块干燥的空间。
她的声音也被春天细雨打湿了:“你在发烧……别淋雨了。”
裴松溪很轻的笑了一下:“没事的。”
墓地四周栽种了高大的松树和柏树,挺拔苍翠。墓地旁边竟然有花朵稀落开放,鹅黄色的迎春开的正好,紫色小雏菊娉娉婷婷,还有些已经开败的野花,花瓣残破,叫不出名字。
郁绵看着她的背影,决心先开口,可是裴松溪却突然问她:“你还记得……去年在这里,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嗯,记得。”
裴松溪重复那天的话,声音有些微微的哑:“时间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时间……是很无情的。绵绵,你想过吗,我比你大十八岁。”
郁绵怔住,她有些紧张起来:“你说这个做什么?”
裴松溪声音平平,继续往下说:“时间和死亡,无解的问题。这些道理你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时间每天在流逝,死亡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也会的。我会先老去,先死去。你不害怕吗,绵绵。”
郁绵的呼吸乱了,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要说这个……裴姨,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小的时候她说她一辈子都不会走,可她现在说,她会先老去,先死去。
她明明知道她怕什么。
裴松溪听出她话语里的惊慌恐惧,知道她最害怕人世生死和时间无常,毕竟她那么小的时候,就会为一篇语文课文而大哭,在得到她永远在她身边的承诺之后才安心……或许她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叫她听话,可是只有这种最有用。
她想起别人对她的评价,说她冷血无情……本来她觉得或许不是的,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认同了,她是这么的……冷酷残忍。
她竟然对绵绵,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讨论这个问题。
可她还是很平静的往下说,指尖从墓碑旁盛开的花朵上拂过:“你是这朵正在盛开的花。我可能是这朵,即将凋零的花朵了。”
“裴姨……”
郁绵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她哽咽着打断她:“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裴松溪抿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她拂过花瓣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你要拥有一个完整而美好的人,而不是我——一个比你大了近二十岁的、破碎且不美好的我。”
她回过头,直视着她:“你知道吗?”
年轻女孩无声无息的流着泪,倔强的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裴松溪看到她流泪,感觉自己的心也要碎掉了。
可是她还是继续往下说,语气温和:“绵绵。世界很大,你要多看看。好吗?”
郁绵终于忍住不哭:“好,我、我去看……看。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会给你答案。”
她说完转身就走,纤细柔弱的肩膀轻轻抖动着,却是那么的坚韧而倔强。
她边走边哭,哭着哭着又在心底告诉自己忍住。
可是下一秒……怎么又开始哭了啊。
裴松溪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她感觉自己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割下了,疼的厉害。
她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她在心底轻声说。
再见了……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