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运给陈菲儿夹了一块软糯酸甜的鱼肉，放到她的碗里。
    然后看着她，问道，“哪些话，是骗我的？”
    陈菲儿抿着嘴唇，有些发呆地盯着那块鱼肉。
    我……哪些话是在骗你的？
    小混蛋，我所说的每一句，关于不喜欢你、希望你离开的话，每一句没有温度、假装冷酷的话，以及每一个装作不关心、无所谓的表情……都是在骗你的啊。
    我学不来那么狠心，学不来那么果断，更学不来那种潇洒。
    我只知道从上午到现在，我要么在车里哭，要么在家里哭，要么在心里哭，我……甚至我在回家开门的一刹那，我还幻想过你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尽管一直试图保持一颗少女心，但陈菲儿到底是一个有着足够阅历的成熟女性，她知道此时自己如果投降，以后会发生什么。
    陈菲儿不是一般的大龄女青年，生活只限于家到公司的这段路程，阅历只限于朋友到同事的小小范围。
    她每年飞过的、走过的路程，可以绕地球很多圈，每年见过的、聊过的人，可以挤满她视线能及的所有位置。
    她看过太多风景，听过太多故事，温暖的、冰冷的、美好的、残酷的、温馨的、不寒而栗的……
    所以她知道，这世界有他自己的规则，任何人试图打破规则率性而为，最终一定会迎来报复——得到多少，就会失去多少，甚至更多。
    平心而论，要让陈菲儿这样的女人不理智，的确是很难的，要不然她也不可能在帅哥如云的娱乐圈，不仅没有找过一个男朋友，甚至连绯闻都没有。
    对于顾运，她已经不理智一次了，如果昨晚的事说给她身边的朋友听，那些人一定嗤之以鼻，绝不相信的。
    一次，就已足够贪婪了，所以陈菲儿觉得，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于是，她便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经常骗人的，所以……你不要想太多。”
    顾运微微一笑，“但是又想不起来，哪里骗我了对么？”
    陈菲儿放下筷子，认真地对顾运说道，“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不喜欢你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这点无可更改。顾运，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喜欢骗你了。”
    小混蛋，我骗你，是因为我可能……真的爱上你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有很多人可以爱，还有最好的时光可以和更合适的人，一起度过。
    如果非要说不甘心的话，我只是不甘心于比你早生了十几年，也比林若茵后认识的你。
    若非如此，便是成为全民公敌，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所以，我能给你的，昨晚都给了。
    我看上去比你狠心，是因为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来狠心的——而我，不忍心让你来做为难的那个人。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希望你再回想我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
    等到我老了，满脸皱纹了，希望你再想起我时，还是如现在这般的美好。
    这样，就足够了。
    陈菲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不紧不慢地吃着那块鱼肉，脸上微带了些肆意无忌的微笑，努力地表现一个私生活随意的渣女应该有的姿态。
    三座影后、视后奖杯在手的陈菲儿，演技的确无可挑剔。
    只是，这一次，台下的观众就顾运一个。
    陈菲儿越是这样，顾运就越心疼她。
    他知道，这个女人又想独自扛下一切。
    顾老狗自然不是非要拉陈菲儿上产线不可，甚至从自私一点的角度来说，陈菲儿现在这么做正中他的下怀，因为她为他昨晚的不理智主动买了单。
    然而，顾老狗依旧忍不住，想在这一世，给陈菲儿自己能力范围内，能给到她的所有温柔。
    所以他会为她做午饭，在家里等她，在她哭泣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的跟前，就如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会为每一个女朋友做的那样。
    但是陈菲儿的一再坚持，也让顾运产生了怀疑。
    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会不会再一次伤害到她。
    虽然她在意的年龄问题并不是问题，但是横在她和自己中间，可不止这一个问题。
    或许，她现在的选择才是对的。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有些沉寂，于是顾运又微微一笑，让气氛活跃一下。
    “不说这个，我们把这顿饭吃完。”
    说完，又用调羹舀了勺汁水粘稠的宫保鸡丁，浇到陈菲儿那碗浅浅的白米饭上。
    “小时候，我爸认识一个川菜馆的老板娘，为了照顾她的生意，我们就经常去吃。每次去，我都要点一盘宫保鸡丁，然后拌饭吃。那味道，我现在都没忘。”
    陈菲儿低着头扒了口宫保鸡丁盖浇饭，发现浸润着汤汁的米饭果然妙不可言，便是现在自己完全没胃口的情况，也瞬间口齿生津，想把这碗米饭全干了。
    但即便被美妙的口感所感染，陈菲儿也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顾老狗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后来那个女老板搬家了，我再也没见过。出于怀念，我一直试图做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宫保鸡丁。可惜，尽管不谦虚地说，我的厨艺可以凌驾大多数的厨师之上，可我永远都做不出记忆中的那道菜。”
    陈菲儿终于停了一直没停过的筷子，然后抬起头看了顾运一眼，她似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永远也找不到了。
    陈菲儿眼眶有些发热，她又低下头，优雅地喝汤吃菜。
    这个时候，她完全没法直视顾运。
    这时，陈菲儿的手机响了，是小助理打来的。
    “菲儿姐，下午一点半我们要出发赶高铁，千万忘记了。晚上七点前我们要到现场，做前期沟通，然后明早六点那个综艺就要开拍了，会持续一整天……”
    “知道了。直接高铁站汇合吧。”
    “还有，千华影视那边已经初步同意我们的收购邀约了，但是有些细节他们老板希望您能抽点时间，亲自跟他谈。”
    陈菲儿淡淡道，“这周之内我没空，让他们等吧。”
    小助理又问了个傻问题，“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时间长了会不会……”
    陈菲儿皱了皱眉，说道，“担心好你该担心的。”
    说完，就挂了电话。
    继续吃饭。
    顾老狗隐约能听到通话内容，当陈菲儿挂掉电话的一瞬间，他忽然想通了。
    没有自己，无论是演艺事业还是生意，陈菲儿都能处理得非常好。
    她甚至比一般的生意人更懂生意，在处理问题是如此的自信、果断，且正确。
    所以，她那一世又一世最终一地鸡毛的生活，是自己带给她的。
    或许，没有自己，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想到这里，顾老狗就释怀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于是他站起身，对陈菲儿说道，“菲儿姐，我该走了。”
    “回京都？”
    “对。”
    陈菲儿没有起身，只是神情木然地点点头，“路上小心。”
    顾运沉默了几秒，最后一次看着那张精致而熟悉的脸庞，然后点点头，“谢谢你，菲儿姐。”
    顿了顿，又道，“那这次……就不说再见了吧？”
    陈菲儿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呵，你能想明白就很好。我们就，说拜拜吧。”
    “拜拜。”
    “嗯，拜拜。”
    顾运和陈菲儿道别，随后穿上鞋子，开门，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陈菲儿依旧面带微笑地吃着饭，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合胃口的菜了。
    宫保鸡丁是真的不错，酸、甜、咸、辣混合在一起，简直是完美的比例，而那盆糖醋鱼，又软软糯糯的，口感真是好到家了，还有青菜排骨汤，好像很简单的配料，却是意外地鲜美……
    也挺好的，不枉费老娘伺候了他一晚上，累得要死，多少也算是有点回报吧。
    不亏的，一点都不亏。
    陈菲儿一边吃一边想着，认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会吃得很愉快了。
    然而，很快她的肩膀就微颤起来，眼眶越来越热，喉咙里似乎噎着一口气，始终下不去也不上来，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咽下东西。
    但是陈菲儿没有停，她继续吃菜、喝汤、扒饭，甚至吃得越来越快，就仿佛怕这些菜会瞬间消失似的，拼命地往嘴里塞。
    这一刻她好像没了其他感觉，嘴角黏上了酱汁都没有发现，她的意识里似乎只剩下咀嚼、吞咽，嘴里始终保持着鼓鼓囊囊的状态。
    而肩膀的颤动，已经蔓延到了手上、蔓延到了整个身体，然后又毫无商量余地的，蔓延至她的心里。
    陈菲儿依旧没有停，她跟自己打赌，自己一定能吃完这三盘菜的。
    这时，门开了，家政阿姨走了进来。
    阿姨和陈菲儿的感情不一般，又每隔一天都过来，自然是有房卡的。
    “小陈啊，楼下有个小伙子，站在咱家电梯口，鬼鬼祟祟的，我问他也不说话，你说是不是狗仔啊？”
    陈菲儿终于停了吃饭的动作，然后像雕像一样呆住了。
    “他，穿着白色的t恤衫么？”
    “对啊！咦，你认识？”
    “他还在那？”
    “我上来的时候还在，他说他在等一个人，还说什么还有三分钟，过了这三分钟就走。”
    陈菲儿“哦”了一声，显得漫不经心，她想继续吃饭，但是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张不开嘴了。
    他，还在楼下等自己。
    一想到小混蛋孤零零、可怜兮兮地站在电梯口，苦等自己的样子，陈菲儿再也绷不住，视线再一次模糊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仿佛在撕扯她的灵魂。
    沉默了两秒之后，她忽然站了起来，跑到门口穿了个拖鞋，便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
    陈菲儿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坐电梯到楼下，他还等着的话，那么……无论未来会怎样，自己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陈菲儿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知道顾运总有一天会离开她。
    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会变心那又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
    食物都有保质期，自己为什么要奢求爱情必须永恒呢？
    他敢多赌这20分钟，自己为什么不敢多赌……哪怕几年的短暂幸福？
    “叮！”
    一声提示音后，陈菲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走出电梯。
    左看，右看。
    电梯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地下室的灯光依旧微冷，冷得让她好像打了个寒战。
    他终究是回去了。
    陈菲儿忽然开始信命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自己或许只错过了一分钟，却错过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手上，竟然还拿着车钥匙和手机。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于是她穿着拖鞋，一身的居家服，毫不犹豫地进了自己的车里。
    车子很快出了车库，来到小区门口，等待拦车杆抬起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真的是疯了。
    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就这么不要脸地追了出去。
    可她不介意自己更疯一点。
    拿出手机，她开始给顾运打电话，尽管她都没想好电话接通之后自己想说什么。
    然而，连打了三通，顾运都没有接。
    陈菲儿便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你在哪，你有东西落在家里了。”
    顾运没回。
    陈菲儿毫不犹豫地开车出了小区，直奔机场而去。
    到了机场，陈菲儿戴上口罩，穿着开车专用白色平底鞋，有些凌乱的头发披散着，就冲进了候机楼。
    此刻，除非是从她家一路跟来的狗仔，否则绝对没有人能猜到，这个打扮随意，戴着口罩，只露出漂亮但猩红眸子的女人，是无数男人眼中的女神，无数女人羡慕的人生模板陈菲儿。
    陈菲儿一路疾跑到安检口，仔细地辨别着每一个旅客。
    机场里一如往常的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周围涌动，说话声、欢笑声、行李箱拖动的声音、机场广播提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纷纷扰扰，围着陈菲儿打转。
    陈菲儿也跟着声音和人群打转，前后左右她都不放过，很多个时刻，她都感觉顾运就在自己身后，但是当她猛地一转身，却发现并没有。
    陈菲儿茫然地看着人群，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地开始心慌。
    整个出发大厅，虽然人山人海，但她越发感觉，这里只有自己一个。
    一个小时过去了，陈菲儿看了看手机，顾运依然没有回微信，也没有回电话。
    她忽然明白了。
    躲在口罩后，她自嘲地一笑。
    小混蛋，也会死心呢！
    像自己这样不坚定的女人，他为什么要再给自己二十分钟时间呢？
    于是她终于选择放弃，把手机踹回到口袋里，两只手也放回到口袋里，这样看上去很轻松，似乎也很体面。
    尽管这体面，是给她自己一个人看的。
    从出发大厅走回停车场的路，很长很长，长到陈菲儿感觉一辈子都走不完。
    这条路也很破很崎岖，反正投射在陈菲儿的眸子里时，它完全是扭曲的、模糊的。
    陈菲儿这次没有控制，任眼泪肆意地流淌下来。
    自己为了爱情，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拼尽了力气，就如一个十八岁的叛逆小女生一样。
    所以，也有资格像个小女生一样去流泪。
    只是，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谈恋爱太累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改。
    以后，再也不谈恋爱了。
    陈菲儿回到车里，体力透支般靠在椅背上，轻轻地打开了电台。
    电台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我们在不同的轨迹，再多努力也是悲戚。在心底千万次的练习，千万次不停的温习，只怕已来不及。”
    “只是还没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没有你我无法呼吸。”
    “我不能看你泪流了几公里，只是我还没有鼓足勇气……还有没有告诉你，对不起我爱你！”
    每一个词，都仿佛是此刻而写，每一个字，都仿佛深深地戳在她的心里。
    豪车的音响过于优秀了，环绕的立体声里，歌声更显得撕心裂肺，让陈菲儿越发不忍再听下去。
    她抬起手，正想关闭广播，然后立即发动车子逃离这里。
    却在这时，只见那个已经在她脑海盘桓了不知道多久的身影，默默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隔着车窗玻璃，她看到顾运站在车前，两只手插着口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陈菲儿紧呡着嘴唇，气息渐渐沉重，颤动着肩膀，也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眼里的晶莹，折射出愤怒、委屈……和很多说不清的光。
    良久，陈菲儿终于下了车。
    站在车门边，她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颤着声音质问。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怕，又被你拒绝。”
    “为什么不回微信？”
    “我怕，你说的落在你家的东西，不是你。”
    一向优雅的陈菲儿，突然间像被大水冲垮了堤防，情绪彻底崩溃了。
    看着顾运，她大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蠢了，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知道我都是骗你的吗？你不知道我只是在假装吗？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像个白痴，像个傻子，像个很好笑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