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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八章 觉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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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两声感谢,在刘钰嘴里,油腔滑调,很有些戏谑的滋味。
    但对这些尝试着开拓对欧直接贸易的商人而言,这两声感谢倒是真心实意的。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就如同在大顺卖不出去咖啡一样。
    若是从零开始,恐怕这茶叶也会经过百余年时间,才能在欧洲卖的这样好,普及开来。
    如果说,这前人栽树,是葡萄牙人种下的种子。
    那后续最重要的浇水,还真就是前些年昙花一现的奥斯坦德公司浇的。
    不但因为恶行竞争,浇出来一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使得茶叶在欧洲的销售量,由原本的几十万斤,上升到现在的一两千万斤。
    更因为生闺女的事,使得英国至今还没有取消茶税。这是西洋贸易公司,甚至说,是大顺和瑞典合作迈出向欧洲贸易第一步的基石。
    在场的人很清楚,瑞典人就是搞往北美走私茶叶捞金的,也因此才会被大顺轻易卡住不得不和大顺分股合作。蓝旗国多大、人口多少,这些人心里是有数的。那点人口却买那么多茶叶,除非蓝旗国的百姓把茶叶当白菜萝卜用。
    其实与瑞典合作的价值,不只是赚钱。
    更是让瑞典人死了上百人、沉了许多船探索出来的航线航路,大顺没花一分钱、没死一个人就拿到手了。
    从种种这些来看,在场的商人觉得刘钰戏谑的这两个“感谢”,其实也真的应该“谢一谢”这哈布斯堡家族。
    这种戏谑之后,刘钰又道:“如今前人栽的树,咱们乘着凉。别的不提,只说这茶叶一项,其实咱们的公司已经完全有能力垄断了。”
    “垄断吗,大部分情况下,无非两种。”
    “一种是自由竞争,砸钱,降价,砸到对方破产,然后垄断。”
    “另一种嘛,叫行政干预。”
    “咱们老祖宗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英国可以行政干预授予垄断权、荷兰可以、法国可以、瑞典可以、丹麦可以、普鲁士可以、葡萄牙西班牙都可以,为什么本朝不能行政干预授权垄断?”
    “用不用,那另说。”
    “就算不用行政干预的垄断,靠砸钱、靠资本比拼谁的血厚,咱们也一样赢。”
    “那么,假设我们拿到了垄断权,你们觉得,这茶叶应该是继续降价?还是垄断之后涨价呢?”
    降价?
    涨价?
    看起来,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然而,在场的人都清楚,这其实是一场考验。
    刘钰作为监管者,实际上对将来董事会的成员任命,有绝对的建议权。虽然说,朝廷的监管不会持续太久,按照之前的说法,是步入正轨之后,依旧会有监管,但不会是如现在一样,爹味十足,以至于连进什么货、卖多少钱、怎么装船等等都要审核,都要管。
    然而,一旦将来不监管的这么严了,谁来做这个头?
    谁来当这个董事长?
    理论上是董事会成员选出来,可若朝廷不点头,这就很难做。
    看起来,涨价还是降价,只要回答涨还是跌即可。
    可是,这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东西。
    商人们想着刘钰刚才讲的茶叶往事,心想铺垫许多,这便是提醒我们:是涨,还是跌,必要抓住道理。
    只有抓准了道理,找到了做这种大宗生意、宏观角度的道理,才能决定公司将来是发展的好还是不好。
    在场的人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事,是作为“反面教材”来讲的。
    从香料定额、到瞎逼提价导致被巴西丁香木替代、再到无序扩张蔗糖业出现危机、再到公司不扩大股本而发债运营等等,都是反面教材。
    这些反面教材的背锅者,就是voc的十七人绅士团,也就是真正的董事会常务董事。
    他们的决策,导致了公司经营困难。虽然有多重因素,但至少有几个问题是绝对躲不过去的责任。
    茶叶涨价还是降价,一旦走错了步,可能就会严重影响西洋贸易公司的利润。
    毕竟这是大几百万两的大宗生意。
    桌上的人嗡嗡讨论了一阵,很快就各执一词。
    也有人站出来陈诉自己的观点,刘钰面上看不出喜乐,只是让众人去评说。
    有说应该涨的、有说应该跌的,还有说应该不涨不跌的。
    涨还是跌,那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真正有意义的,还是“为什么”要涨?或者“为什么”要跌?
    一直讨论了许久,终于有个二十七八岁、在这群人里算是年轻的商二代站出来,冲着刘钰行礼后道:“国公,恕在下愚钝之言,国公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我猜,国公是故意为之。”
    “在下亦学过几何学问,国公这个问题,就像是说一三角形,一条边是1,另一条边也是1,那么第三条边有多长?”
    “国公给的条件不足,在下觉得,无法回答。”
    旁边的商人一怔,远处的则纷纷将头扭过去看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姓陈,名亨,字介生,是家中幼子。
    其父早些年是跑日本生意的,他大哥当年去小仓走私,被日本人用炮轰死了,当初大顺伐日的时候,其老父还跟着前往日本,为儿子办了法事,战争期间更是负责军中后勤事。
    如今年事已高,便观其诸子,选了接受了新学教育的小儿子接班,怕其余儿子不服、兄弟不睦,是以老人归于幕后,台前只让这个儿子来做。
    在这群商人集团里,陈亨属于是“日本贸易系”的,年纪虽小,但凭着家里之前积攒下的基业、以及提早抱上了刘钰的大腿,并且在对日战争中靠着辅助军需辎重发了财,亦算是商人中和朝廷走的最近的一批人了。
    众人也知道刘钰的性子,不是很在意繁文缛节,故而见陈亨说刘钰给的条件不足无法回答,倒是不担心他,只是不知道他语出惊人,竟要怎么说?
    这有几分像是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下面有学生却说老师出的题有问题,自然而然会吸引“全班”的目光。
    很快,这些人都转过头,看着刘钰,心说国公怎么说?
    刘钰也只笑笑,说道:“你说说看,什么叫条件足?”
    陈亨虽年纪不大,却能被老父顶着其余兄弟的压力选中做继承人,自有胆魄。此时挥洒泰然,说道:“在下读过国公当年在文登时候的一篇文章。是讲关于永佃和亩税问题的。”
    “当时文登州州牧白大人要搞人头税改革,大人便派人去做了考察,写了那篇《文登州地亩税赋考察报告》。”
    “里面用详实的数字写了文登州的总亩数、总赋税、人头税轻重、亩税轻重。百姓的人均亩数、徭役繁寡、粮价几何、平均负债等等。”
    “由此,才能算出来,亩税人头税改革,哪些人支持、哪些人反对、哪些人得利、哪些人受损。”
    “在下读过之后,方知道理只在这些数字之中。是以,这茶叶价格,是涨、是跌,不是靠这里张张嘴。”
    “而是要拿到欧洲百姓的种种数字。”
    “现在喝茶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月赚钱几何?茶叶消费在他们赚的钱里占多少?”
    “欧洲做工的,一个月赚多少钱?种地的,一个月赚多少钱?”
    “做工的有多少人?种地的有多少人?经商的有多少人?做官的有多少人?”
    “做工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可以喝?”
    “种地的是否喝茶?”
    “如果不喝,价格降到什么程度,他们中的富裕者会喝?又降到什么程度,不富裕的也会逢年过节的买上一些?”
    “降价降到什么程度,能卖出多少货?”
    “降价多卖出的这些货,所得的利润,是否比之前更高?”
    “这些东西,一概不知。”
    “这与一些人坐而论道,连望远镜都不会用,却谈什么道法、宇宙、太极之类,有什么区别呢?”
    陈亨说到这里,刘钰已经频频点头。
    旁边的商人见刘钰频频点头面露喜色,心里忍不住道一声哎呀!
    尤其是一些专门琢磨“上有所好”的,更是茅塞顿开——顿开的,不是这等道理。
    而是他们专门买了蒸汽机,像石狮子一样用,不伦不类的放在自家园林里当摆件。
    有时候宴请刘钰吃饭的时候,便会烧开蒸汽机,让蒸汽机提水。有人甚至传言,说国公久经沙场,所以喜欢硝烟味,这烧煤的烟味国公喜欢云云。
    除了这等此时全世界最奇葩的景致——唯美的江南园林的佼佼者,往往在假山竹林碧波菡萏间,挺立着冒着浓烟的烟囱——还有诸如改家中的仆从为雇工制复其本名;昂贵的园林花园里留出土地不种花草而是故意种粮食或者奇葩植物;出门不乘轿子坐马车……甚至还有奇葩的好好的园林青石路非要铺上铁轨,任其生锈。
    暗地里,刘钰对这种怪现状,讽刺为“楚王细腰奇葩版的【洋务运动】”。
    这些“上有所好的【洋务运动】”爱好者,此时听到陈亨说读刘钰写的小册子,竟能让刘钰频频点头,心下如何不懊悔?
    心道,原来不但要在圆子林间摆上蒸汽机冒烟玩儿,还要多读读那些新学的书哩……而且,看似读书比买机器还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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