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官商之别
住在唐通事梅三十郎家里,也算是极大地情面了。
唐人町里的水手等人,受船主、日本的街长、以及唐通事三方管辖。
所谓“门口也有插刀手寸步不离,日夜看守,但凡买一尾鱼,买一根菜,都要经他查验,方可进馆”。原先锁国之前,大商人还可以在平户等地直接买房,现在是不行了。
唐人町里也是泾渭分明,有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方的人势同水火。
毕竟这种贸易政策就是如此,你多拿一张贸易许可证,别人便少拿一张,唐船一共25张贸易信牌,多一张都没有。大家只能卷起来。
在这里住了几日,刘钰也多方打听查探了一下日本的情况,看来这贸易确实有些蛋疼。
往日本运货好说,生丝、白糖、水银、药材都能换到钱。
可往回走就难说,如今最紧俏的货还是铜。
100斤一箱,一箱在日本这边算上行贿、搬运之类的钱,大约是13两银子。
运回大顺,只要到货,25两一箱,只要上岸就能卖出去。
若是能偷偷往荷兰人那边运,赚的更多,现在欧洲也正缺铜,不只是用来铸钱,还有铸炮。
除了铜,日本再能卖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统称“俵物”。
听起来像是咸鱼干、鱿鱼丝、干海带之类的东西,实际上还有瓷器、鎏金器、饰物等等。可能是为了防止瓷器打碎了,所以在里面填充一些干海带、干鲍鱼之类的东西。
明末战乱,中国瓷器生产受阻,日本人抓住机会,大规模烧制瓷器。
荷兰人凭借海运的优势,在不能拿到中国瓷之后,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瓷,所谓的“伊万里烧”。
这些年大顺逐渐平稳过来,日本伊万里烧的优势渐渐降低。
看着架势,若是能把瓷器好好整一整,应该用不了多久,伊万里烧就外销不动了。
铜是回去就能卖好价的,这俵物中的干海参干鲍鱼,这些年就不太好卖。
南方还好,北方一则吃得少,二则辽东等地也产,当年取消了疍户贱籍,把一些疍户移民到了辽东沿海,也使得辽东沿海地区逐渐开始有了采鲍鱼、海参的。
再询问询问,别的东西就真不知道该运什么了。
运粮食的话,压仓还行,但日本的米也不便宜,回去就是赔钱的。
搞出正德新令的新井白石算是有识之士,他说“五谷之类犹如毛发,无停止之时;五金之类犹如骨骼,不复重生”,因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收紧了重金属的外流。
之前中国商人还能压价。
资本雄厚,到了长崎之后互相配合,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的做在一起商量好了,谁也不出价,等着日本商人主动降价。
日本商人要办铜、开矿、周转、利息……实在压不过这些海商,只能自己降价,生怕中国海商不买,靠别的货物填补铜价的亏损,总体上还是赚,也比压着货还利息钱便宜。
如今却反过来了,贸易信物许可证一出,三帮先内斗了起来,铜价也是水涨船高,虽然还有利,但这些年也是从百斤十两涨到了十三两。
原来可以团结起来压价的三大帮,如今互相仇视,倒是让那些通事之类的抖了起来,只要船一来就能收到贿赂,各船主只求能拿到一张贸易许可证。
刘钰是懒得贿赂,直接搞了违禁品,已经拿到了第一张贸易许可证不说,还得了700两银子的“褒奖银”。
中国这边25张贸易许可证,荷兰那边6张,看起来中国这边优势大,然而日本其实还是更愿意和荷兰做生意,最起码那些‘伊万里烧’瓷器能卖出去,倒是没听说有中国商人从日本倒腾瓷器回中国卖的。
既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话就不好说,怕隔墙有耳。
有些话就可以随便闲扯,刘钰就询问了一下林允文,如果瓷器运到日本来,能不能打败日本的本地瓷。
林允文其实并不懂自由贸易的概念,但他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了答案。
“主家,若是日本这边允许瓷器售卖,江西瓷肯定是能打败伊万里烧的。只是现如今有禁令,又禁止外国瓷器在日本售卖。之前有几艘船带着瓷器来了,连贸易许可证都剥夺了,也只能原货返回。”
林允文将他知道的瓷器的事一说,刘钰判断了一下,认可林允文的说法。看来日本还有很多油水可榨。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刘钰就一直在唐人町和长崎城里闲逛,虽然只要一出去就有武士跟着,他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就当增长一下见识。
询问了一下荷兰人在这边的贸易,发现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荷兰人能从中国口岸直接拿到货之后,并没有舍近求远,不再去贩卖印度的布匹生意,而是直接选择了当中日之间的搬运工。
荷兰人的货和中国船主带来的货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些西洋物品,但所占的份额并不大。
这对荷兰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或者这些年实在是太过风平浪静,荷兰人已经完全忘了考虑中国这边忽然对荷兰禁售的风险。
再三询问,确认了荷兰这十几年来的货品构成,中国货占了八成以上后,刘钰心里也算是有数了。
闲逛了两个月,幕府那边也终于派人过来了。派了个名叫富田又左卫门的武士,来亲自考察一下史世用的骑射技法。
刘钰带来了战马和武人的举动,给幕府那边带来的震动还是很大的。荻生总七郎既是儒学大师,也是幕府将军的亲信幕僚,在编修训读《大明律》等书籍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像是闭门造车,但荻生总七郎还是通过《大明律》、《明会典》等书籍,基本上了解了前明的政治结构。
有些东西是猜的,有些东西是有前朝移民东渡日本后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对大顺的情况,荻生总七郎就所知不详了。
南方的情况还好,不管是江浙海商还是福建海商,风说书问询都可以知道江南的许多情况。
但北方一不开港,二则封闭,对于大顺内部的诸多情况,靠在家里读书猜,很难获取一个全面的认知。
良家子群体又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圈子,商人自然不可能知晓内部的情况。
荻生总七郎之前给长崎奉行这边的汉学大师写了八十问,这八十问林林总总,若都能答上,便可以完善一下幕府对大顺内部情况的了解。
这一次听闻大顺那边有可能是高阶官员的亲信参与走私,荻生总七郎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幕府将军也认可其说法,派出武艺精湛的富田又左卫门,前来考察一下那位“弓马娴熟”的大顺武士的技巧,同时又让荻生总七郎写了一些新的问题。
既有一些情报搜集的询问,也有一些想要获得的货物,敦促长崎奉行能够一并办理。
并认为这个商人的价值很大,和那些只能运送生丝的商人不一样,应该重视这个商人的价值。如果确认此人真的带来的一名强力的武士,那么就应该适当的给予其更多的贸易信牌,从而获取信任和长久往来。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已经见识过了史世用的本事,他可不敢没见识过就先报上去。如今幕府那边专门验证此事的人也到了,便设了一宴,请了刘钰、史世用等人。
自从到了日本,刘钰就没再和史世用说过关于日本的事,因为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
史世用也听懂了刘钰的意思:随便教,个人勇武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教。
刘钰之前也嘱咐过史世用,在这边就安心住下,不要刻意去搜集情报,只是把所见所闻之事记在脑子里就行。
如今知道是日本幕府那边派了专门的人来看,史世用也是抖擞精神,骑上了骡子一样的马,拿出自己珍藏的角弓,纵马奔腾间把一些弓马技巧展示了一番。
很多花哨的动作,也有很多实用的技巧。
富田又左卫门是和行家,看了便知这人的确是个人才,手段极高,虽不知剑术如何,但就弓马上来说,似西海道无人可敌。
其余在场的如细井安明、深见有邻等人,也都啧啧称奇。
深见有邻是个有文化的,看着史世用的一身本事,便用了个典故,感叹了一句。
“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等翻译把这句话的味儿都翻没了之后,史世用便把早已经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话慷慨激昂地念了出来。
“某本欲考武德宫,奈何恩师被人所伤,某为报仇,连杀数人。正是,侠以武犯禁,杀人偿命,此律令也。既不能考取武德宫,不想一身本事空废,便东渡至此。丈夫处世兮,立功名。骞叔,宋人也,至秦而明显。吾不过效古士故事。”
这话在心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憋了将近一年时间,这时候迸发出来,当真是声情并茂。
说完之后,深见有邻忍不住夸赞道:“真古士之风也!”
细井安明又问了问幕府派来考察的富田又左卫门,富田又左卫门也表示此人的武艺确实非同寻常,有很多武士都不会的技巧,这是可以学习的。
如今又恢复了鹰狩传统,当派遣一些人跟随此人学习,整理成册,以传后人。
既然是对史世用很满意,细井安明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加上之前给的,一共发给了刘钰三张享保十五年的贸易许可证。
两张是从25张唐船许可证中分出来的,另一张则是一张临时许可证,允许明年贸易的时候临时入港。
【尔等唐船通商本国者,历有年所,络绎不绝。但其来人混杂无稽,以致奸商故违禁例。今特限定各港船额。本年来贩船只内,该某港门几艘,每船所带货物,定估价约若干,尔以通生理。所逾条款,取其船主某亲供甘结在案,今合行给照,即与信牌一张,以为凭据。】
【进港之日,验明牌票,缴讫即收船只入港。其无凭据者,即可遣回。尔等唐商务必愈加谨饬,倘有违犯条例者,再不给牌照。按例追究,决不轻贷。各宜谨慎……】
【享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给。】
一共拿到了三张贸易许可证,刘钰还是比较满意的,细井安明在宴会后,又私下里请刘钰细谈。
这一次没有外面的翻译,而是幕府那边派来的专门的唐语通事。
“刘船主,两匹战马太少。如有可能,请于下次再携带一批战马,这个可以颁发特别的贸易信牌,按照一匹马60两银子的价格,或者同等价格的铜折价也可以。”
“此外,还有一些其余货物。若您能够携带来,不但全部收取,而且还可以获得更多的贸易信牌。”
说完,把一张名目递到了刘钰手中。
成套的《大顺会典》、武德宫兵法教材、水牛角、角弓匠人、汉医、药方、战马、马医、兵法、官员考勤标准、谷物亩产、士兵薪水、水师编制、水师战舰情报……
刘钰只是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起身道:“如此下去,这贸易不做也罢。汝等岂不知细水长流的道理?若再有壬辰年侵朝鲜之事,这生意如何还能做下去?况且到时候我等身家性命,家里百千口人,必要遭戮!罢罢罢!这贸易信牌还给你们,这贸易不做也罢。”
细井安明一见刘钰这样的态度,更是确信刘钰背后的人是官面人物。若是换了那些海商,见到这张表单,最多也就是会愁眉苦脸地表示很难得到,会想办法,难免恨自己本事不足。
而此人见了之后大惊失色,还提及壬辰年侵朝之事,显然这是个知道轻重深浅的。
换言之,这个人可以得到纸上所列之物,所以才大惊失色,若是根本弄不到,又何必如此在意?
细井安明有了判断,赶忙出言安抚。
“先生不必惊慌,非是汝想的那样。”
刘钰摇头道:“这马、弓马武人,都是将军鹰狩所用。这也没什么。可这些……”
“先生安坐,我国自闭关以来,消息不通。之所以打听中国制度,不过是想要仿造学习而已。难道不学中国,却要去学西洋夷狄吗?我国并无再征朝之意,只是两国不通久已,仰慕天朝典章,所以才请先生捎带这些东西。”
听到这,刘钰似乎脸色稍安,点头道:“若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万不可再如这般到处示人,万一走漏了,难免会以为贵国又有兴兵之意。届时天朝朝廷禁绝东洋贸易,如之奈何?若只是因为仰慕天朝典章,欲要学习,这倒不是不可以做。但此事就不可再与其余商人提及了。人多口杂,届时又恐有人借机生事。只消交予我,若能办可办的,我自会办。若不能办不可办的,我若办不到,但凡来此的商人也断无一人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