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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笑与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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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两天,这首《排头兵之歌》的调子开始在城中传唱起来。
    全军上下都知道几天之后还有一场截击战,可一个个全都心情大好。
    连攻取堡垒都没有什么伤亡,剩一个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每个人分了大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皮货。虽然军令不准动女人,未免美中不足,可白花花的银子领到手,总还能再多忍几天。
    想到这些赏钱要分三份,只要过几日打完那场伏击战就又能领一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歌中又把众人称作堪比岳武穆、霍冠军的英雄,众人均想这倒也有道理。火枪一出,世上再无关张之将,我们这些人能冒着铅弹列阵迎敌,如何不是英雄?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不许放冷箭呢……
    虽说心里不敢和岳爷爷、赵子龙真的相较。可听这歌词,倒是第一次听到歌唱士卒,甚至拟比赵关张,心中也是欣喜。
    本就欢庆的音律在卖艺的茨冈人凑出来后,更加欢快,整座城堡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氛,一点都不像马上还要打一仗的样子。
    军官们和士兵们一样轻松,新兵怕野战、老兵怕攻城。这座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军官们对于刘钰的崇拜和信任无以复加。
    唯独就是军官们觉得刘大人的审美观有点唐时味道,像是刘大人刚从陕西黄土里爬出来。
    这几天忙里偷闲,刘钰就带着军官们去欣赏那些茨冈女子卖艺的艳丽舞蹈。水蛇一样扭动的腰着实勾魂儿,可就是唐时的胡舞味儿太浓了些。
    如今士大夫都喜欢裹脚的女子,文化界的品味带动着风俗,军官们被称作老粗丘八,没有定义美的资格。
    越是粗、越想要和那些士大夫的审美靠拢。
    这种仿佛唐风胡旋的舞蹈,挺合这些“大老粗”的口味。
    军官们看的津津有味的同时,也不免琢磨。心说刘大人这审美,也就这么回事啊,钟鸣鼎食之家长出来的,和我们也没啥区别嘛。土鳖的很。
    一曲舞完,赏了几个钱,几个军官捅了捅杜锋,杜锋开口问道:“大人,前朝万历年间,有人上御虏之策。说是欲诱化其俗,令彼妇人习中国法,俱束缚双足为弓样,使男子惑溺,减其精力,惰于击刺,以为此弱虏制虏妙策。那依大人所见,罗刹人,会喜欢缠足的女子吗?”
    刘钰没接话,笑吟吟地看着杜锋,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
    杜锋羞赧一笑,瞅了瞅一旁的骄劳布图道:“听舒大人说,之前伏击罗刹哥萨克时,遇到了个好手,若非着甲,已然丧命。这些人也确实勇悍,不弱我等。大人又说,罗刹京营远胜哥萨克……如今既已开战,所以刚才便想到了,若有别的御敌之法,也可去几分罗刹人的悍勇。”
    他一说完,所有的军官都望向了刘钰。
    刘钰愕然道:“干恁娘,你们不是怕了吧?靠女子缠足去保家卫国?那咱们这些带把儿的活着干啥?干脆割了那玩意儿得了。”
    这话刺痛了众人的心,杜锋赶忙道:“孙子才怕。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怕罗刹人悍勇,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听大人说,罗刹地阔万里。大人应该知道,新兵怕打仗、老兵怕走路。要真是和罗刹交战,行万里之途走到彼得堡,实是苦差。若有弱敌之策,自然是希望朝廷能用的,省却了走这万里路。”
    其余军官也纷纷点头,应声道:“大人不要侮辱我等。我等真不怕打仗,打仗还有功劳。可是真的怕走上万里的路,尤其是向北走,着实太苦。”
    “罗刹悍勇,与我毗邻。朝中肯定要担忧。对付悍勇之敌,朝廷自有故事可循。”
    “只怕战端一开,陛下承昔年世宗故事,犁庭辽东、扫穴漠南……到时候远征万里,削弱罗刹,我们久在松花江畔,哪里不知道这种地方的苦?”
    “我们不怕死,但是怕苦啊。汉唐征夫泪,不是哭战场残酷,实是哭戍边远征之苦。”
    “若是有别的办法,削其悍勇,或许就不用扫穴犁庭万里远征了?”
    最后,还是杜锋说了句真正的实话。
    “那个……大人,万一继续扩土,将来戍边的还是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再往北了。大人不知,真的太苦了。这里还行,可北上千里之外,那得是什么模样?”
    “大人也亲自去过永宁寺。这一路还行,可再往北呢?若是往东、往西,哪怕复当年唐时安西都护府,我等也不怕。可往北……实非耕居之所。大人是去过一次永宁寺,可我们这些人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戍边的。”
    “罗刹人能在北边戍边,那是因为无人管束、村社自治。收取牙萨克、抢劫部落,有钱拿。朝廷能准我们也这么干吗?”
    刘钰恍然大悟,这才是这群边军府兵真正怕的东西。
    怕朝廷向北开边,他们要去更苦寒的地方戍边……
    旁敲侧击地绕了个大圈子,不是怕万一皇帝要学汉武万里远征,而是怕自己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戍卒。
    征伐之事,他们并不在意,可征伐之后呢?
    边关总要有人守,只怕到时候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都知道刘钰是公爵公子,又是勋卫,都想从刘钰这得到一丁点内幕消息。
    朝廷,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
    他们要戍的边,又在哪里?
    想到既然已经开战了,刘钰也听出来众人真正想问的话,笑道:“行啊,还没当官呢,就先学会兜圈子了?”
    杜锋低头,刘钰道:“放心吧。打到彼得堡?你还真敢想。你知道彼得堡在哪吗?现学现卖,听我说个词你就用?”
    “朝廷到底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给你们透个底儿。我来之前,陛下已经派齐国公去接洽罗刹使节团了。”
    “朝鲜国若是入贡,需要齐国公去吗?琉球封贡,不过是派个五品的给事中。哪怕当年万历抗倭援朝,册封日本国王,派出的也不过是勋卫、从三品的都督佥事。”
    “你听过之前与列国交往,只是接洽使团就派当朝世袭国公、宗人府左宗正去的吗?”
    话一点透,这些军官顿时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喜色。
    “大人的意思,这仗打不久?肯定会谈?”
    “废话,不谈的话,派当朝国公去?”刘钰心想,上来就派出级别这么高的官员去,显然朝中的底线,其实已经是承认俄国的帝位了。俄国懂个锤子的东方特色含蓄?
    齐国公当日说的好听,说什么“对面也有个伯爵,按理该他去”。
    现在想想,这话儿就不对,朝鲜是亲王,不比伯爵大多了?册封的时候,也就是弄个礼部侍郎过去走个过场。
    要不是准备承认对方的帝号、承认是平等大国不搞朝贡体系,别说派世袭国公了,估计派个侍郎就算是天大面子了。
    很多事,从一些细节上能猜测出朝廷的态度的。
    刘钰猜到了一些,也知道了一些,但不能明说,只能从侧面点一下众人。
    众人长松一口气,心想孙子才怕打仗,只要不继续往北去戍边,老子巴不得打大仗,也好多混一些功劳。
    一个个轻松之余,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全心全意地准备起后续的战事。
    不久之后,上游的斥候回报,上游罗刹的援兵已经到了。
    众人大喜,知道又有人头可换钱,还能分了之前许下的三成财货。
    乱战在即,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
    “愿大人公侯万代、健康永远!”
    刘钰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心说你们就特么咒我吧。
    …………
    与黑龙江江畔那些打着神仙仗、没怎么流血的故事不同。
    相隔数百里的嫩江上游,一场血战已经进行了九天。
    这里曾是前朝奴儿干都司的木里吉卫,如今成为了一座罗刹城堡。
    当年罗刹探险家的野心,其实已经实现了——三座在黑龙江的城堡、一座在嫩江的城堡,就能控制整个黑龙江流域。
    这座城堡,地处要冲。
    向东,不过百里就是黑龙江,有山脉阻隔,但却有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就是黑龙江的沿河平原。
    向西,是大兴安岭断岭,沿支流而上,支流尽头只需要再走一段几十里的山路,就能抵达海拉尔河。顺着海拉尔河而下,就是当年蓝玉远征的终点:贝尔湖,捕鱼儿海,后世的呼伦贝尔,以及更广阔的的斡难河草原。
    向南,可以直入松花江,溯流而上,攻下吉林造船厂,就可以用松辽分水岭为切割,将整个东北一分为二。
    朝廷谈判的底线既然是要控制黑龙江流域,向西拓展到斡难河,这一座地处要冲、贯通东西的城堡,就是首先要攻下的。
    三十门重炮、一千五百名老五营世兵精锐、三百福建水师精锐剑盾、六百松花江府兵轻骑、四百名西北河套边军重斑鸠铳手,合计四千余精锐战兵,已经攻打了整整九天。
    四千战兵加三十门重炮,在这个距离京城,比从京城到台湾还远的地方,已经是朝廷兵锋的极限了。
    棱堡前的防护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尸体,有些地方的尸体已经填平了第一道护城壕。
    壕沟里的水都是暗红色的,成堆的苍蝇丝毫不怕枪炮的声响,盘旋在尸体的上面,嗡嗡的响声甚至能够掩盖枪声。
    不断有尸体肿胀爆裂的声音,就像是放了一声炮,炸出无数的蛆虫和苍蝇。
    皇帝有令,军令如山。
    围城不可,必要十五日内破城……因为二十天后,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就要来这里。
    而这里将是皇帝接受他们朝觐的地方,也是向喀尔喀蒙古宣示武力和宗主权的地方,更是在秋天夺取黑龙江上游城堡和石勒喀河城堡区的兵力集结点。
    战术上,应该围城。
    可战略上,必须猛攻。
    城外的围城营帐内,一群勋位老兵和军官,在饮他们最后的一碗酒。
    武骑尉、云骑尉、飞骑尉、骁骑尉、骑都尉……没有一个白身的兵,最大的已经靠着砍人砍到了视同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所有人都卸了甲,穿上了轻便的戎服。
    “太宗皇帝曾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今日苦战,正是我等死国之际。”
    上轻车都尉说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摘下自己的头盔,默默拾起桌上的武士赤帻红巾,绑在了额头上。
    其余人也明白,今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了,斜坡的最后一段,得靠他们这些有勋位的老兵和军官冲开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谁都清楚,再无法突破,军心就崩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几十人齐声呼喝,喝完碗中的酒,一起摔了断头的酒碗,扔了头盔、卸了挡不住铅弹的甲,只在额头上绑上了武士赤帻。
    声声碎,出了帐篷,有人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摸了出来,朝着那些默默站立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士兵扔去。
    银钱如雨,纷纷落下,却无人去拾。
    “弟兄们,打完仗买碗酒喝,当我请的!”
    “老子用不到这东西了!”
    说罢,这几十名最精锐的老兵、军官,走向了战场,去突破那一段已经让躺下了六百余具尸体的斜坡。
    再无法突破,军心真的就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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