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落日
在路口和阿布拉莫分道扬镳的亚瑟和罗素,开着车朝东河公园驶去。车在道路上疾驰,亚瑟头还有些晕,他闭目靠在座椅上,打开车窗让新鲜的风扑打在脸上,精气神在一点点的恢复。他觉得脸上有点痒,伸手摸了摸,发现脸上被罗素用伞划破的刮痕已经结痂了。这才过去两天而已,那伤痕还是有点深的,没想到会这么快结痂愈合。
吹了一会儿风,亚瑟的脑子澄明了许多。他回忆阿布拉莫称呼自己为教父,亲吻自己手背的那一瞬,他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供奉。子民对神灵奉以信仰,祈求神灵庇佑的同时,也赋予了神灵以力量。
四张牌,红桃2属于亚瑟自己,黑桃3属于罗素,梅花6代表阿布拉莫,口袋里还剩下一张方片j。亚瑟掏出这张牌,在背面浮现出这样一首诗:
“来吧,我们进监狱去。
我们俩要像笼中鸟一样的唱歌;
你要我祝福的时候,我会跪下去
求你宽恕。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祈祷,唱歌,讲讲古老的故事,
笑蝴蝶披金,听那些可怜虫们闲话
宫廷的新闻;我们也要同他们
漫谈谁得胜,谁失败,谁当权,谁垮台;
由我们随意解释事态的秘密,
俨然是神明的密探。四壁高筑,
我们就冷看这一帮那一派大人物
随月圆月缺而一升一沉。”
这首诗很长,而牌面很小,所以字密密麻麻,让人看得很吃力。亚瑟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他看另外几张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亚瑟确信,这张方片j里蕴含着远超其它牌的力量,而这张牌对应的人,可以获取他的忠诚吗?
亚瑟不敢肯定,梅花6已经让他难以承受,是阿布拉莫蒙受了巨大打击,献祭掉薇拉的一条性命才得以链接成功。方片j?这诗句只是看了几眼就觉得难受,真让人念出来,自己怕不是要全身经脉尽断,七孔流血而死。
想到这里,亚瑟打了个寒颤,将车窗关好,把方片j收了起来。罗素的车载音响里播放着齐柏林飞艇的《stairway to heavn》,终于是亚瑟曾经听过的歌了。按照托尼卢西亚诺的计划,此时亚瑟正走在通往天堂的道路上。但现在,这条路给谁走还不一定呢。
这时,罗素的手机响了,他用的是一台诺基亚2110,亚瑟对这台手机有印象,应该是第一台在中国上市的手机,功能很单一,只能接打电话。短短20多年,手机给未来世界会带来巨大的变化,亚瑟又想,以后要不要干脆把苹果公司给抢过来?
他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多,像他这种不懂先进科学技术,也没有未来历史知识,记不住彩票号码,直接穿到异国他乡的人,似乎什么东西都用抢的比较好。
越来越像黑社会了。
罗素接通电话,沉声道:“在路上,干掉了……知道了。”
他还是不愿意多说一个词,挂掉了电话,对亚瑟说道:“托尼说他不去东河公园,他安排凯西和蒙托洛送你上路。”
原计划托尼是要亲自送亚瑟去“加拿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亚瑟停止了脑子里的胡思,咬了咬指甲,问:“托尼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在经历了刚刚工程车的机枪扫射后,亚瑟对这些帮派人士的智商、经验也不敢小觑了。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各个都有着敏锐的嗅觉,凡事一定小心谨慎。
罗素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不太可能,托尼应该是有别的事,或者他不忍心。”
亚瑟冷笑一声,不忍心?鳄鱼的眼泪罢了。从那天在卢西亚诺餐厅,托尼灵机一动让亚瑟去刺杀阿布拉莫那一刻开始,杀心就已经动了。托尼的临时决定,让亚瑟和罗素的计划多了一些麻烦,两人在车上商议后续的行动。
“蒙托洛是我们需要争取的人,他是你父亲的老下属,对卢瑟有感情。托尼不在船上的话,争取他的支持可能会更简单的一些,我们只要对付凯西就行。托尼计划让蒙托洛亲自干掉你,但我会先下手为强。”罗素冷静的叙述着,对他来说制造杀戮是他生活和工作的主要部分。
亚瑟托着下巴思考,托尼让蒙托洛亲手干掉自己,为的就是让蒙托洛和卢瑟彻底断绝曾经的情义。对蒙托洛,亚瑟的记忆中有一些印象,他是陪着卢瑟打天下的兄弟,很小的时候亚瑟看到过蒙托洛和卢瑟一起在街上殴打欠债不还的赌棍。蒙托洛矮壮敦实,他会从后面把欠债人牢牢锁住,卢瑟就用他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打在那人的胃上,让他直吐黄水。
小意大利没有人能挨得住卢瑟的拳头,挨过一次打的人就会乖乖还钱了。
卢瑟死后蒙托洛还接济过亚瑟母子,到家中来探望过几次,但后来他跟着托尼,和亚瑟母子的联络自然也断了。但总的来说,有和卢瑟的一份情义,蒙托洛是可以争取的。再说凯西和托尼不在了,家族需要有人打理,蒙托洛是很好的选择。
“船上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亚瑟问道,如果还有其他人,处理起来会是问题。
“不算托尼,就我们四个。托尼不想让手下的人知道。”
杀掉侄子侵吞财产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意大利人一向重视家庭,托尼代卢瑟上位本就有很多争议,如果再被人知道他杀掉侄子,一些老人和马仔少不得有想法和异动。而说亚瑟刺杀了阿布拉莫,去加拿大避难,这个理由名正言顺。再过几年算亚瑟失踪,人们自然就把他忘了。实在是万全之策。
亚瑟脑海中浮现起托尼的样子,他夏天常穿高尔夫衫,冬天总是一件褐色的高领毛衣,秃秃的脑袋,喜欢坐在卢西亚诺餐厅外面的小方桌上喝咖啡。他见到亚瑟时总是很亲切,会笑,眼角有皱纹,说明不是假笑。父亲死后他时常接济亚瑟和母亲,给的不多也不少。他还给了亚瑟一份工作,让他足以生存下来,总的来说对亚瑟还不错。
但当他露出獠牙的时候,才让人感觉到有多么的尖锐和锋利。
17年前卢瑟是怎么死的?恐怕现在也只有托尼自己心里清楚。
……
车子抵达了东河公园,这里位于曼哈顿岛的南端尖角上,在这里能看到矗立在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像。罗素把车停在停车场,两人下车。东河公园是曼哈顿南角一大片绿地公园的总称,两人下车的地方具体叫炮台公园,这里是一块观景圣地,能眺望哈德逊河、自由女神像和纽约港。
电影、电视中时常出现的一群移民乘船来到美国,经过自由女神像,地点就在炮台公园面对着的这片海河交汇处。亚瑟跟着罗素朝着码头走去,能听到哈德逊河上船只的鸣笛声。公园里的游人很多,周日,天气不错,人们纷纷到公园来散步、野餐。
但亚瑟对春天的美景无心欣赏,他和罗素来到码头处,一艘艘白色的游艇停靠在岸,其中一艘,凯西正戴着墨镜坐在船头晒太阳。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太阳在朝着西面缓缓下落,再过大约四个小时,夜晚即将笼罩这座城市。
届时,游人将散去,美景将被黑暗吞没,阴谋和死亡将在普通人见不到的地方秘密进行。
凯西见到罗素和亚瑟,摘掉墨镜起身,给了亚瑟一个亲密的拥抱,又行贴面礼,代表亚瑟已经是帮派的一员。
“干得好亚瑟,你会借此一役成名,你是家族的未来。”凯西对罗素说亚瑟干掉了阿布拉莫深信不疑,他也没有办法进行考证。那时候没有推特没有智能手机,消息要等到晚上的新闻播报,在此之前只会口口相传。
亚瑟笑着点点头,凯西这个老狐狸也在演戏,明知道今晚要杀自己,还给老子画大饼。
上了船,在驾驶室的人是蒙托洛,他和亚瑟点头致意,脸色有些凝重。蒙托洛是今晚要动手的人,对他来说,杀掉亚瑟,意味着他和卢瑟那点情义算是彻底断掉了。某天若有人以卢瑟的名义反对托尼,那个人绝不可能是蒙托洛了。
亚瑟下到船舱,发现桌上摆满了酒、披萨、香肠、面条和烤鸡。看样子他们计划好好招待自己一番,让自己做个饱死鬼。他想,不要吃什么披萨意面,给我弄点火锅就完美了。
亚瑟心里思念着火锅,凯西在船头解开揽绳,蒙托洛发动船只,开始离开码头,朝着外海驶去。
海风习习,凯西开了一瓶雪莉酒,给亚瑟倒了一杯,恭贺亚瑟完成任务,成功加入家族业务中。凯西自己也喝了一杯,手舞足蹈地说:“亚瑟,你现在就像《教父》里的迈克,杀掉了应该杀的人,然后去外面躲避一段时间。然后,托尼会像老教父一样把你接回来,等他老了,你就能继承家族和事业!”
凯西的话说的很诱人,这些黑手党其他电影或许没有兴趣,但《教父》是他们必看的,并直言“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但实际上电影和小说都把他们美化了,掩盖了他们的凶残和粗鲁,给暴力披上了浪漫的外衣。当然,一些黑手党的人在看过电影后,反过来去学习和模仿电影中的行为方式,努力提升自己的素质品味,倒有几分滑稽和可爱。
凯西就是这样的人,他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无论冬夏都会穿深色的西服,打领带。重要的节日会在胸口别一朵花或折一叠方巾。他常抽雪茄,其实他还是习惯普通香烟,但为了派头他需要粗粗的雪茄。
他说话时会刻意放慢语速,放低声调,口齿含混不清,再配上手势和动作,来增强自己的气势。当然他很聪明,学的也很像,只不过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因为那不是属于他的派头。
亚瑟看着凯西的表演,闷头吃着烤鸡,他喜欢吃烤鸡。亚瑟发现自己的胃口特别好,之前刚吃了三明治和汉堡,现在看到食物竟又流起了口水。
船一直往南,自由女神像越来越远,当穿过韦拉札诺海峡大桥后,船只就离开了纽约港水域,开始进入大西洋。
按照凯西的说法,游艇将在海面上和一艘去往加拿大的货轮碰头,亚瑟会被接上船送去蒙特利尔,船上有人接应他。亚瑟当然知道所谓的货船和接应的人都是编造的,但他还是装作兴奋放松的样子,继续在船上大吃大喝。
凯西计划日落后行动,杀掉亚瑟往海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亚瑟终于吃饱了,今天他真的吃了很多东西。蒙托洛把船停海中央,远远的可以看到纽约的天际线,自由女神像已经成了一块小小的凸起的蓝点,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随时要被黑暗吞没。西边,一望无际的大西洋,太阳已经有一半浸入海面。天空变成了橘黄色,原本深蓝的海水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粼粼的波浪让金光流动,一条鱼不知怎么跃出水面,又落入水中,一片金色洒得粉碎。
亚瑟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万宝路,衔起一根,防风打火机点燃,迎着海风对着落日抽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烟圈,这感觉真好啊。吃饱,活着,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有意义的享受。
这时,船舱里传来了“嘭”的一声闷响,接着“噔噔噔”爬上二楼驾驶室的声音,又是“嗷”的一声惨叫,有人被一拳打倒在地——是蒙托洛的声音。
亚瑟知道,那“嘭”的一声,是装了消声器的枪响,和电视里拍的,是不一样的。
来的时候他和罗素说好了,当他在船头抽烟的时候,就是动手的时候。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海面,波涛逐渐吞噬了最后一缕金光,天黑了。
亚瑟用力吸了几口,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弹进了黑黢黢的海里,转身进入了船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