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日头西斜,天幕下垂。两人打车回去,都沉默以对。
回到家中,沈嘉文把外衣脱下,搁在沙发上,感觉室内安静得过分,又开了电视机,随便选了部科幻电影放着。
她手肘支在沙发上,半阖着眼,头发凌乱,还有些粘腻,是冷汗浸湿的,衣服也不太整洁,显然是累到了极点。
沈嘉泽从浴室洗手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嘉文,落魄中的美丽,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得肃穆宁静,摄人心魄,他着迷了一般,脚步腾不动了,兀自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观赏她难得的姿态。
沈嘉文注意到他的视线,掀开垂下的眼皮,眼睛中有淡淡的疲倦。
“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她揉了揉眉心。
两人在医院只吃了点护士送来的食物,沈嘉文因为高烧胃口不好,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静脉输液后,身体恢复了一些活力,此时才感觉到有些饿。沈嘉泽守了她那么久,才吃了一块馒头喝了点小米粥,又是人高马大正长身子的少年,应该更加受不了。
沈嘉泽走过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撑着膝盖,并未直视她。
两个人似乎同时遗忘了今天的尴尬。
沈嘉泽心中自嘲。她不动声色,发生了这种事,却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都没有,那么他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得陪着她演完这场戏?
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冷酷,也对自己不上心的女人。
“你生病了,还吃外卖?”
她打开手机,淡淡地说道:“没事,我胃口也不大好,随便吃点。你想吃什么?中餐,西餐,日料,韩料……”
“今天在家做。”
“什么?”
“今天我来做饭。”
她收回了脸上的惊讶,“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太麻烦了。”
“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洗洗就能用,再买些调味品就可以了。”
思索片刻,想到空空如也的冰箱,要买调味品就要买米买菜买各种东西,这不符合她的极简哲学,于是摇了摇头,“还是很麻烦,我点外卖。”
少年脸上的神情说不清好看还是难看,沈嘉文觉得他并不高兴。
半晌之后,他的声音高了一个度:“你把生活看成什么了?工作上的事情怎么就不嫌麻烦!”
“两个不同的概念,食物只需要提供必要的能量,没必要在上边多做手脚,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的。”
沈嘉泽抿了抿唇,缓和自己的情绪。察觉和她说不通,也就不再多言,直接从淘鲜达下单了所需物品,顺便让超市送来了一些换洗衣物,没多久东西就送到门口了。
沈嘉文还生病,不能吃太重口的食物,他熬了点蘑菇鸡汤,抄了个青菜,外加做了些清淡的香葱瘦肉粥,上面滴了两滴芝麻油,这顿晚饭就有着落了。
上了菜之后,面对沈嘉文的视线,他甚至还很得意地说道:“你看看,就这些,从下单食材到完工,也没用多长时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极力说服她今后应该花点时间,关照自己的生活。
沈嘉文不置可否,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味道还不错。
“你怎么会做这个?”
“很简单啊,看看就会了,网上都有教程,不难的。”少年一脸理所当然。
沈嘉文舀烫的手顿了顿。
她是会做菜,然而程度仅限于吃不死人,仔细回想,她做的很多事情,包括学习,工作,都是经过很多次失败才摸索出一番经验的,所以,生平对这种做什么都容易上手的人有一种淡淡的嫉恨。
大概所有努力向上发展的庸才对天才都有这种感觉。有些人,注定是在人群中散发出黄金般的色泽的,这个道理,沈嘉文很早以前就知道。她的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姐,你不高兴?怎么了?太难吃了吗?”观察到她的脸色,少年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变成了忐忑不安。
“没事,味道很好。”她对很多意气风发的下属也曾产生过这种嫉恨,却不会刻意打压,更不会吝啬于夸赞,于是对着不安的少年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
沈嘉泽松了口气,哪知这口气还没下去,就听到她不辨喜怒的声音:“对了,你怎么来S市了?”
果然来了!
她的姿态是从容不迫的,小汤匙慢慢舀着汤汁,视线并没有看向他,他的心却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压下心中的慌乱,勉强回答:“三天假期,我想来S市逛逛。”少年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我长那么大,S市这样一座国际大都会,还是邻市,都还没能来一次,这太不像话了。”
“一个人?”
“嗯,我喜欢一个人。”
沈嘉文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她又给自己盛了碗瘦肉粥。
“独自旅行,有好处也有坏处。”
“姐,你也去过很多地方吗?”他忘记了眼前的危机,竟不自觉开始探听起她的往事。
沈嘉文愣了愣,嘴角噙着些许淡淡的笑意,不细致观察基本不会发现。
“去过一些,国内的名川大河基本都去了,国外的很多国家也有去过。大学时候的事了。工作以后很忙,倒是很少有游玩的兴致。”
“所以……”他用很长时间咀嚼着她这番话里的意味,许久之后才哑声问道,“你上大学的时候,时间都用在了这上面?”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静静躺在皮夹底层的照片,以及那消失的八年时间。大学期间,哪怕是新春佳节,她也未曾回来过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沈嘉文拿着勺子轻轻划过瘦肉粥的上层,闻言停下了动作,当然,瞬息之间,她又舀了口粥放到嘴里。
“其中之一吧。”她说得含糊,也只是证实了他的猜想,其余细枝末节一概省略,虽说是回复,却让他的心中存了更大的疑问,“不说我,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天下午到的。”
“怎么在路边喝成那样?”
这才是整段对话的核心。
沈嘉文放下碗筷,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巴,双手搁在餐桌上,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沉闷的响声,目光深沉犀利,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是个对晚辈不怎么上心的家长,少年人独自旅行,只要别去太危险的地方,未告知家人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冬夜里独自一人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这就很有问题。况且依照他的性格,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
少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眸不语。
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沈嘉文终于没再说什么,直直站了起来,表面上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吃完了,可以收拾了吗?”
沈嘉泽也连忙站起来,头依旧垂着,低低地说:“我来就好。”
“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一向喜欢分工合作。”
“你还生病,不宜碰水。”
“洗个碗而已。”
她脸上的神色是淡然的,从容的,冷静的,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每当这时,自诩了解她的沈嘉泽也难免心生不安,因为根本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挪动脚步,让她把碗筷收到洗碗槽中。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从她的动作中,他知道她并不熟练,然而还是慢慢地把所有餐具都洗干净了,把水沥干了摆在碗柜里。
她一向不喜欢强求,尤其不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然而,就是这种近乎淡然的姿态,总是让他有一种错觉,她在置身事外,摆明了袖手旁观,不掺其中。所有事情,你愿意说她就听,不愿意说,就算了,不勉强。他是多么恨这种糟糕透顶的感觉,她不爱他,或者说,不那么爱他。
某一刻,他甚至产生了把所有事情一吐为快的冲动。
他是那么爱她,可他分明没有感受到她的爱,他们之间的羁绊,更多是一种责任。
他痛恨这种责任,他更痛恨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是这种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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